昨天下午起了雾,又是那么阴冷,我倒是很想躲在书房的壁炉边度过这半天工夫,不打算踩着荒原上的泥路,赶到呼啸山庄去了。

可是,吃过中饭,(声明一下:我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吃饭;这里的女管家——一位稳重的太太——总不能[也许是不肯]理会我的要求,在五点钟开饭〔1〕。她是在我租屋的时候,跟宅子一起接收过来的。)存心不出门了,我登上楼梯,走进书房,却看见一个女仆跪在那里,身边横一把扫帚,竖一只煤斗,正在把一堆堆灰烬压在火焰上,闹得满屋子都是灰尘。这乌烟瘴气的景象立刻叫我回头走。我戴上帽子,赶了四英里路,来到希克厉家的花园门口时,天空中开始飘起鹅毛般的雪片来了。我刚好逃过一场大雪。

〔1〕这里的“开饭”、“吃饭”都指主餐而言。洛克乌来自城里,喜欢把一天的主餐安排在晚上;而纳莉(女管家)却总是根据当地的习惯,把中饭作为主餐。

这荒凉的山头,盖着黑霜的泥土已冻结成一层硬壳;凛冽的寒气叫我的四肢都打抖。我打不开栅栏上的锁链,就跳了进去,奔过两边乱长着醋栗树的石板道,敲起门来。谁知尽敲也没有人答应,倒把我的手节骨都敲痛了;那一大群狗也嚎叫了起来。

“倒霉的人家!”我心里在嚷道,“你们可缺德哪,这样怠慢人,活该人类永远跟你们断绝往来!我至少还不至于白天也把大门闩得紧紧的。我才不管呢——怎么样我也得进去!”

打定主意,我就握住门钮,使劲摇撼起来。约瑟夫从谷仓的圆窗洞里探出一张好像跟谁赌气的脸来。

“你干吗呀?”他嚷道。“东家在羊圈里,你要找他,打谷仓那边绕过去。”

“难道里边没人开门吗?”我回叫过去。

“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堂客在家里。哪怕你拚命敲门,闹到半夜,她也不给你开门!”

“为什么呀?你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

“不,我才不呢!这干我什么事!”咕噜了这么两句,那个脑袋又缩进去了。

雪下大了。我抓住门钮,再试一下;这时候,后面院子里来了一个扛着叉耙、没穿上衣的小伙子。他招呼我跟他走。经过洗衣房、铺石子的场地(空地上有一间堆煤的披屋,有抽水机和鸽子棚),我们终于走进那间温暖、舒适的大屋子里——就是昨天招待我的地方。

壁炉里的煤块、泥炭、木柴,烧着好旺的火,照耀出明亮、愉快的红光来。桌子早已铺好,只等丰盛的晚饭端上来。很荣幸,我在桌子边见到了那位“堂客”,我真想不到他家还有这么一位人物呢。

我上前鞠了一躬,等待着,以为她会请我坐下来。谁知她望着我,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就纹丝不动,保持那个姿态,而且一言不发。

“好大的风雪哪!”我开口说。“我怕是,希克厉太太,你家的仆人很会偷闲,可叫门儿受了累。我好容易才叫他们听到我在打门!”

她始终不吭一声。我瞪大了眼,——她也直瞪着两眼;至少,她把眼光停留在我身上,神情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寒气,叫人局促不安。

“坐下来吧,”那小伙子粗声粗气地说。“他就来了。”

我依了他的话,干咳了一声,叫那只恶狗做“朱诺”〔2〕。轮到第二次见面,承蒙它把尾巴的尖端儿晃了那么一晃,算是表示我俩已认识了。

〔2〕朱诺是希腊罗马神话中天后的名字。

“好一条漂亮的狗哪!”我又开了一个头。“将来那些小狗你不打算留下来吗,太太?”

“它们不是我的,”可爱的女主人说。她的回话比希克厉更来得峻峭。

“啊,让你疼爱的一定在这一堆里了!”我把话接下去说,转身望着放在暗处的一个坐垫,那儿好像全是些猫。

“疼爱这些东西才真是怪事呢!”她轻蔑地说。

真倒霉,原来那是一堆死兔子。我又干咳了一下,身子向壁炉靠近了一些,又一次把今晚天气多么糟糕的话搬了出来。

“你本来就不该走出来,”她说着,站了起来,想伸手去拿壁炉架上的两个漆着彩色的茶叶罐。

她本来坐在光线被挡住的地方,这会儿,我可把她整个儿身材和容貌都看清楚了。她长得很苗条,分明还只是个姑娘呢;身段极好,那么一张秀丽的小脸,我真是生平难得有福看到;细巧的脸蛋儿,白皙的皮肤,淡黄色的鬈发——也许不如说金黄色来得恰当——松松地披垂在她那细嫩的脖子上;那一双媚眼,要是在含着笑意的时候,你就消受不了。也算我那颗容易动情的心儿运气好,现在那对眼睛流露出来的只是游移在轻蔑和近乎绝望之间的神色,叫人感到非常的不调和。

那两个茶叶罐她伸手还够不到呢;我就站起来帮她一下。谁想她转过身来对着我,那副紧张的神色,就像是一个守财奴看到有人要来帮他计数他的金子那样。

“我用不到你帮忙,”她断然地拒绝我,“我自个儿能拿得到。”

“请你原谅,”我连忙回答。

“是请你来喝茶的吗?”她问,把一条围裙束在她光洁的黑袍子上,站在那儿,拿着一满匙茶叶,却不就往壶里倒。

“喝一杯热茶那真是太好了,”我回答。

“是请你来的吗?”她再问一遍。

“不,”我带着一丝儿笑容说,“你不就是挺合适的请我的人吗?”

她把茶叶倒回去,连茶匙一起摔掉,使着性子,坐到她的位子上去。她的眉心紧皱,朱红的下唇噘了起来,好像一个孩子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当儿,那个小伙子往自己身上披了一件无论怎么说都是褴褛的上衣,站定在壁炉前面烤火;看他从眼角里瞅我的那种神气,你一定还道我跟他俩,有着还未了结的不共戴天之仇呢。我开始揣摩他究竟是不是这一家的仆人。他的服装、他的谈吐,都很粗陋,一点没有在希克厉先生跟他的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优越的气派。他那一头稠密的棕色鬈发像一团乱麻;他的胡子蛮横地侵占了他的两腮;他的那一双手,像普通做工的一双手一样,晒得发了黑。可是另一方面,他的举止很随便,几乎有点儿旁若无人,对于我们的主妇,他一点也没有显出做仆人的应有的殷勤来。

既然对他的地位难以断定,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去理会他那奇怪的行径。过了五分钟,总算希克厉进来了,多少让我在这尴尬的场面中松一口气。

“你看,先生,我答应来,当真来了!”我装得高高兴兴地嚷道;“我怕要被这场大雪给困住半个钟点了——要是你容许我在这里躲避一下的话。”

“半个钟点?”他说,一边把衣服上的雪片抖落下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偏拣着大风雪下得最紧的当儿,闯出去溜达。你不懂得你有掉在沼泽里的危险?熟悉这一带荒原的人,逢到这样的夜晚也会迷了路。我还可以对你说,眼前你别盼望这天气会好转。”

“也许我能在你的小厮中间找一位向导吧,他就在我那边过夜,第二天早晨再回来——你能让我借用你的小厮吗?”

“不,我不能。”

“噢,真是的!那也好,那我只好靠自己的机警了。”

“嘿!”

“你要沏茶了吗?”那个穿褴褛上衣的小伙子问,把他凶猛的眼光从我的身上移到了那位年青的主妇身上。

“他也有一份儿吗?”她向希克厉请示。

“快把茶端上来,好不好?”这回答来得那么蛮横,把我吓了一跳。说这句话的声气显示出不折不扣的坏性子。我再不打算把希克厉叫做少见难得的汉子了。

等茶准备好之后,他算是来请我了——“好吧,先生,把你的椅子移过来。”

于是我们这几个,包括那个野小子,一起围着桌子坐下来,在用茶点的时候,席面上是一片肃静。

我觉得,要是这朵乌云是由我招来的,那我就有责任想法把它驱散。他们总不能每天这样沉着脸、一声不吭,坐在那里吧;不管他们的脾气有多么坏,这会儿又一个个皱眉蹙额,但这决不会是他们成天到晚的表情吧。

“这可是奇怪,”我喝完一杯又接受第二杯茶的当儿,开始说道——“这可是奇怪,习惯对我们有多么大潜移默化的力量;一定有许多人没法儿想象,希克厉先生,像你这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什么乐趣可言;可是我敢说一句,住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有你那位可爱的主妇像女神般守护着你的家和心房——”

“我那位可爱的主妇!”他打断了我的话,脸上浮起了几乎是狰狞的讥笑。“她在哪儿——我那位可爱的主妇?”

“希克厉夫人,你的太太——我的意思是说。”

“哦,不错——噢!你是在说,尽管她的肉体不在了,她的灵魂却充当了保护的天使,在保佑着呼啸山庄的命运。是不是这意思呢?”

我自知失言,便想要补救过来。我应当看出双方的年龄相差太大,不见得会是一对夫妻。一个是四十岁模样,正是理智最成熟的时期,男子到了那个阶段,很少会抱着幻想,以为女孩子是为了爱情才嫁给他的——那一种好梦是留给我们在暮年聊以自·慰的。那另一个看来还不满十七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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