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还有这儿!”卡瑟琳回答道,一只手拍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拍着胸房;“总之,在那灵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错了。”

“这可怪了!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秘密。要是你不取笑我,我就讲给你听。这事儿我讲不清,可是我能叫你感觉到我是怎样感觉的。”

她又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她的脸色变得忧郁、沉重起来了,两只紧握着的手在颤动。

“纳莉,你可是从没做过稀奇古怪的梦吗?”她在思忖了几分钟之后忽然问道。

“是啊,有时候也做到过,”我回答。

“我也是这样。在我一生中曾经做过一些梦,从此之后,这些梦啊,就永远缠着我了,还把我的想法都改变了。这些梦直往我心里钻,就像酒掺和在水里,把我的心灵的色彩都改变了。有这么一个梦。我就要讲给你听——不过你得留神,不管听到哪儿,你都不能笑的啊。”

“哎哟!别讲吧,卡瑟琳小姐!”我嚷道。“就是不把这些鬼怪和噩梦请来缠绕我们,我们也已经够凄凉了。得啦,得啦,高高兴兴的,像你本来的样儿吧!瞧小哈里顿!这会儿他的梦里可没一丝阴影。他在睡梦中笑得多甜!”

“对啊,他的爸爸在孤独无聊的时候又诅咒得多甜哪!我敢说你还记得他吧——那时候他就像那个胖乎乎的小东西,差不多也是这么大年纪,这么天真烂漫。可是,纳莉,我一定要你听我讲,话并不长。今夜我再也提不起高兴的劲儿来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急忙重复说。

那时候我对于梦是很迷信的,现在还是这样。那天晚上卡瑟琳的脸上笼罩着一重平时少见的阴郁的气色,我害怕她梦里出现什么征兆,叫我产生一种预感,预见到将来会闹出什么可怕的乱子。

她恼了,可是没有讲下去。她分明又想到别地方去了,过了一会她又开口说道:

“要是我在天堂里,纳莉,那我会痛苦得要命!”

“那是因为你不配到天堂里去,”我回答道。“一切有罪的人在天堂里都会感到痛苦。”

“不,不是为了这么一回事。有一次我梦见我在天堂里。”

“我对你说过,我不想听你的梦,卡瑟琳小姐!我要睡觉去了,”我又打断了她。

她笑了起来,把我按住了,因为我正要起身离开座位。

“这没有什么,”她嚷道,“我只是想说,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我哭碎了心,闹着要回到人世来,惹得天使们大怒,把我摔了下来,直掉在荒原中心、呼啸山庄的高顶上,我就在那儿快乐得哭醒了。……不说别的,这就足以解释我的心事了。我嫁给埃德加·林敦,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称。要是我家那个坏人不曾把希克厉作践得那么卑贱,我决不会想到嫁给他的。现在我嫁给希克厉,那可辱没了自己;因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他;而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纳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而林敦呢,却就像月光和闪电光、冰霜和火焰那样和我们截然不同。”

她这话还没说完,我就意识到希克厉是在屋子内了。我眼角里感觉到有个人影儿一晃,我转回头去,正好看见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蹑着脚步悄悄地溜了出去。

原来他一直在听着呢,等卡瑟琳说到要是嫁给他可把她辱没了,他再也不留在那儿听下去了。

我的伴侣坐在地上,给高高的椅背挡住了,不曾看到他在那儿,也没看到他往外走;可是我吓了一跳,叫她别做声。

“为什么呀?”她问道,不安地向四周张望。

“约瑟夫来了,”我回答道,刚好这时候我听见了他的车子一路推过来的声响,“希克厉也要跟他一起进来了。这会儿他就在门口也难说呢。”

“噢,他在门口是听不到我说什么的!”她说道,“把哈里顿交给我,你去准备晚饭,等开饭的时候,招呼我跟你一起吃。我要欺骗我自己的不安的良心,叫自己相信希克厉对这类事儿一些也不懂得。他不懂得吧,是吗?他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吧?”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只你懂得爱,他就不懂得,”我回答道;“要是他看中的是你,他可是天下最最不幸的人儿了!你一旦成为林敦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爱,以及一切!你可曾想到,你跟他两个分开之后,对你,是怎样的感受,对他,这世上再没一个亲人了,心里又是怎样一种滋味?因为,卡瑟琳小姐——”

“再没一个亲人!我跟他两个分开!”她嚷道,带着气呼呼的声气。“是谁来拆散我们,请教?他们会遭到米罗的命运〔2〕!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儿,爱伦——世上再没有哪个人能代替得了他。人世间有多少林敦,一个个都化为乌有,我也不答应抛掉希克厉。啊,那不是我原来的打算——那不是我原来的意思!如果要付出这么一个代价,我就不会去做林敦夫人了!他将永远在我心上,就像当初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一样。埃德加必须摆脱对于他的仇视,至少要容忍他。他会做到的,当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实的感情。纳莉,这会儿我明白了,你当我是一个只想到自己的可怜虫;可是难道你就从没想到,要是我跟希克厉做了夫妻,我们两个只好去讨饭吗?要是我嫁给了林敦,那我就可以帮助希克厉抬起头来,安排他从此再不受我哥哥的欺压。”

〔2〕米罗,古希腊摔跤家,力大无比,曾六次在奥林匹克竞技大会上获胜;传说他要把大树撕裂两半,双手被夹在树缝中,挣脱不出,结果为野狼咬死。

“用你丈夫的钱吗,卡瑟琳小姐?”我问她道,“那你会发觉他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打发。虽说我不便下什么判断,我可是认为,你说了好些原因为什么愿意做小林敦的太太,这一个却是最糟的动机了。”

“没有这话!”她反驳我道,“这一个是最好的动机!其余的都是为了满足我一时的高兴,也是为了埃德加,满足他的心愿。这一个可是为了另一个人,在他心里包含了我对埃德加,我对我自己的感情。我没法儿跟你说清楚,可是你,每一个人,总有这么一个观念吧:在你自个儿之外,你还有一个你——应该还有一个你。天把我造了出来干什么呢,假使我这人是尽在我这一身了?我在这世上的最大的苦恼,就是希克厉的苦恼;他的每一个苦恼,从刚开头,我就觉察到、切身感受着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思念就是他。即使其他一切都毁灭了,独有他留下来,我依然还是我。假使其他一切都留下来,独有他给毁灭了,那整个宇宙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陌生人,我再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

“我对林敦的爱,就像挂在林子里的一簇簇树叶,时光会改变它,我很知道,到了冬天,树叶片儿就要凋落了。我对希克厉的爱,好比是脚下的永恒的岩石,从那里流出很少的、看得见的快乐的泉源,可是却必不可少。纳莉,我就是希克厉!他时时刻刻在我的心头——并不是作为一种欢乐,就像我不能老是我自个儿的欢乐一般,而是因为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所以不用再提我们两个会分开吧。这是办不到的事。再说——”

她说不下去了,把她的脸儿埋在我裙子的皱褶里,可是我猛地一缩,闪开了她的脸儿,我再也受不住她那些痴话了!

“要是我从你这胡扯里听出什么名堂来,小姐,”我说,“那只是叫我相信,你对于嫁到人家做媳妇的责任还一点不懂得呢;否则的话,你就是一个坏心眼儿、不懂规矩的姑娘。可是你别拿你的心事来跟我缠吧,我不能答应替你保守什么秘密。”

“那些话你不会讲出去吧,”她焦切地问道。

“不,我不能答应你,”我再说一遍道。

她还要勉强我,正在这时候,约瑟夫走进来了,我们两个的谈话就此结束了。卡瑟琳把她的椅子移到了角落里去,她看护哈里顿,我去准备晚饭。

饭菜做好之后,我跟我那位下房里的伙伴争吵起来:亨德莱先生的晚饭该谁送去;直吵到饭菜差不多全冷了,还不曾得到解决。最后两人才商定,他要吃饭,让他自个儿来要,因为只要他独个儿关在房中好一阵之后,我们就都怕到他跟前去。

“到这时候,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怎么还不从田里回来?他在干什么?谁看见过这样会偷懒的!”那个老家伙问道,东张西望地找希克厉。

“我去叫他,”我回答道。“他准在谷仓里,那还用说。”

我走去叫他,可是没有人回答。回来之后,我悄悄告诉卡瑟琳,她说的那些话,我敢说,他大半都听去了;还说正在她埋怨她哥哥待他刻薄的当儿,我看见他溜出了厨房。

她大吃一惊,直跳起来,把哈里顿往高背椅上一摔,便自个儿奔去找她的朋友了,连想都来不及想,她为什么要这么慌张,或是听到了她那番话,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一去就不回来了。约瑟夫主张不用再等了。〔3〕照他精明的料想是,他们两个一定有意呆在外面,好逃避听他长篇的福音。他认定他们“坏得什么坏行为都干得出来”。所以那天晚上,他按照老规矩,作完了一刻钟的饭前祈祷之后,又为了他们的缘故,另外再加一篇特别的祷告;他并且在饭后的感恩词后面还准备再添上一段同类的祷告,要不是我们家的小姐冲进屋来,急迫地命令他赶快奔到大路尽头去找希克厉,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逛,也要把他找到,拖他立刻回来!

〔3〕约瑟夫想管自先吃起晚饭来。

“我有话跟他说,我上楼之前非得跟他谈一下不可,”她说道。“园门是开着,他是在听不到叫喊的什么地方。我站在羊圈的高端、拉直了嗓子尽喊,也不听见他回答的声音。”

起先,约瑟夫不肯当这个差。可是她说到一定要做到,不肯罢休;到后来他只得戴上帽子咕噜着走了出去。卡瑟琳呢,只是在房内转来转去,她嚷道:

“怪了,他到底在哪儿呀?——我就想不出他到底能在哪儿呀?我说过些什么呀?纳莉?我自己都已经忘了。今天下午我脾气不好,可是叫他恼了?亲人!告诉我,我说了什么叫他伤心的话了?我真巴望他回来,我真巴望他会回来啊!”

“你也真会大惊小怪!”我嚷道,其实我自个儿心中也很不落实。“你焦急得好没来由!要是希克厉高兴趁着月光,在荒原上游荡一番,或者他就是不乐意理睬我们,只管躺在干草堆里,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好担心的呢?我敢打赌,他一定在那里躲着呢。你看我不把他搜出来!”

我于是出去重新找他。结果却是失望。约瑟夫找了一番,结果也是一样。

“这个小子,越来越糟了!”他回来说道。“他痛痛快快地把园门打开了;小姐的小马儿踏倒了两垄小麦,在泥地里乱踢乱转,一路闯到了牧场上!不过瞧着吧,明儿东家可要双脚直跳呢——还跳得真高哪。对于这个魂灵儿不在身上的闯祸胚,亏他怎么忍得住——他的耐性可真好哪!不过他不会老是这样有耐性的——你们瞧着吧,你们大家瞧吧!谁触犯了他的神经不会有便宜的!”

“你找到了希克厉没有,你这头蠢驴?”卡瑟琳打断他问道。“你可是按照我吩咐的,一直在找他吗?”

“我宁可去找回一匹马儿,那倒还有些意思呢,”他回答道。“可是碰上这么一个夜晚,乌黑一团,倒像钻进了烟囱一般,叫我到哪儿去找什么马儿、人儿呀。希克厉又不是一听到我的口哨就钻出来的人;没准你喊他,他还听得见呢!”

这样一个夜晚,在夏天,好算得是很黑的了,乌云密布,快要打雷的样子;我就说,咱们不如都坐下来吧,那风雨欲来的光景准会把他赶回家来的,也不用我们操心了。

谁知怎么劝,卡瑟琳也不肯安静下来。她只管从大门到园门,来回地转着,焦灼得坐立不安。到最后,她在靠近大路的墙边,像生根似地站定了。不管我怎么劝,不管雷声隆隆地响着,大点子的雨滴在她周围啪啦啪啦地溅着,她只是鹄立在那儿,呼召一会,倾听一会,于是放声大哭起来;还闹得真凶,就是哈里顿,或者随便哪一个孩子,都比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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