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明天,我会当作是做了一场梦呢,”她嚷道。“我将会不相信我又一次看到了你,接触到了你,又一次跟你谈过话。可是,狠心的希克厉!你就不配受到这番欢迎。一去就是三年,杳无音信,从来不想到我!”

“比你想到我,还稍许好些吧,”他咕噜着说道。“我听到你出嫁,卡茜,还是不久的事。方才我在楼下院子里等待的时候,我盘算着这么一个主意——只跟你见一见面,看你瞪着眼,吃了一惊,也许还有装模作样的喜欢。第二步,我就去找亨德莱算旧账;于是不等法律来问罪,我就对自己下了手〔3〕。你的欢迎把我的念头打消了;可是留神,下次看到我别又是一个样儿!不,你不会再把我赶跑了。你当真为我难受吗,是不是?好吧,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以来,我已在人海里苦苦地搏斗了一场啦;你一定得原谅我,因为我奋斗只是为了你!”

〔3〕希克厉意谓他原来打算先杀死亨德莱,报了宿仇,然后自杀。

“卡瑟琳,如果我们不想等茶冷了再喝,那么请到桌子边来吧,”林敦打断了他们的话说道,极力想保持平时说话的声调和相当的礼貌。“不管希克厉先生今天在哪里过夜,他得走一段远路呢;再说,我渴了。”

她坐上了茶壶前面的座位;伊莎蓓拉小姐听到打铃,也来了;我替他们把椅子搬近之后就退出房去。十分钟都没满,这顿茶点就吃好了。卡瑟琳的杯子里根本没斟过茶。她吃不进也喝不下。埃德加泼了不少茶在他的茶托里,差不多一口都没咽下过。

那个黄昏,他们的客人逗留不到一个钟头。在他临走的当儿,我问他是不是到吉牟屯去。

“不是,到呼啸山庄去,”他回答道。“今天早晨我去拜访的时候,欧肖先生请我住到他那里去。”

欧肖先生请他去住!他拜访欧肖先生!等他走了之后,我把这两句话苦苦地想了又想。难道他变得有点儿虚伪了吗?他来到这山村可是要在暗中捣乱吗?我揣摸着。在我心底里,我有一个预感:最好他不曾来。

约莫在半夜里,我正在睡第一觉,有人把我弄醒了。是林敦太太溜进我的卧房,坐在床边,扯我的头发叫我。

“我的心静不下来,爱伦,”她说道,算是表示歉意。“我需要有个活人陪伴我,我是那样的快乐!埃德加在闹情绪,因为他不感兴趣的事儿我偏那么兴高采烈。他不肯开口,要说也只是些赌气的蠢话;他还硬说我狠心,自私,不管他身子不舒服,多么想睡,我还偏要找他说话。他总是这样,只要有一点儿不称心,就要装病了!我替希克厉说了几句好话,也不知道他是害头疼病还是在吃醋,竟哭起来了。这样我就起了床,撇下他走出来了。”

“你对他称赞希克厉有什么好处呢?”我回答道。“他们俩从小就是冤家,要是让希克厉听到你称赞他,他也同样要恼恨的;这是人情之常呀。别在林敦先生跟前提到他吧,除非你喜欢他们两个公开吵一架。”

“可是那岂不表示很大的缺点吗?”她说下去道。“我是不会吃醋的。伊莎蓓拉披着一头亮光光的黄头发,雪白的皮肤,又是那样娇甜优雅,一家大小个个都疼爱她,我可从来不曾因为这些心里感到不好受。就是你吧,纳莉,逢到我们有时候争论起来,你总是立刻帮着伊莎蓓拉说话;而我总是像一个痴心的妈妈,认了输。我叫她心肝儿,哄得她又高兴起来。她的哥哥看见我们两个亲亲热热,心里就乐意,而我也就更乐意。可是兄妹两个不差多少。他们都是惯坏了的孩子,只道这个世界原是为他们的方便创造的。虽然我总是顺从他们俩,我认为痛痛快快地惩罚他们一下,同样可以叫他们改变过来。”

“你搞错了,林敦太太,”我说。“是他们在顺从你。要不然的话,我想象得出家里会弄成怎样一个局面。只消他们对你千依百顺,要怎样就怎样,那么在无关紧要的场合,你也能给他们凑个趣。可是总有一天双方会碰在一件互不相让的事儿上,那时候你们便要吵翻了;而被你称为软弱的,能够跟你一样倔强呢。”

“那时候我们大家就要拚命了,是不是,纳莉?”她笑着回答道。“不!我告诉你,我对于林敦的爱情就有这样的信心,我相信即使我杀了他,他也不会想报复的。”

我劝她,为了他这一份爱情就应该格外尊重他。

“我并没有不尊重他呀,”她回答道。“可是他也用不到为一丁点小事儿就呜哩呜哩地哭呀。这太孩子气了;我说了:现在的希克厉谁都会看得起,哪怕第一等的乡绅跟他交朋友,也会引以为荣的,他就哭成一团;其实他不但不该这样,还应该替我说这些话,而且因为和我心贴着心,他也感到快乐才是。他一定得看得惯他,即使他喜欢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想想,希克厉多有理由反对他,而我敢说,他的态度就非常大方。”

“他到呼啸山庄去,你怎么看呢?”我问道。“他分明是彻头彻尾地改过来了——是一个很像样的基督徒了——向他周围的敌人一个个伸出了他的友谊的右手!”

“他解释了,”她回答道。“我跟你一样地感到奇怪。他说是他到那里去走了一遭,为的是想向你打听我的消息,还道你仍旧住在那里呢。约瑟夫替他通报了,亨德莱走了出来,在门外盘问他这一阵子干些什么,日子过得怎样,最后就叫他走进去。屋子里有几个人坐在一桌,在赌牌。希克厉也加入了。我的哥哥输了一些钱给他;又看见他身边钱多得很,便请他晚上再去,他答应了。亨德莱就这样胡来,哪里顾得结交朋友也要看什么人。他懒得想一想,从前受他虐待过的人,他是否应当留神提防些。不过希克厉声明,他跟当初害苦他的人重又打交道,主要无非为了好安顿在离画眉田庄不远,可以徒步往返的一个地方,以及对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宅子自有一种依恋的感情;同时也为了怀着这样一个希望,住在那边,我去看他,机会多一些,如果他住在吉牟屯,对我就不那样方便了。他打算拿出一笔很可观的租金,让他在山庄住下来。不用说,我那哥哥见钱眼开,一定会接受下来的。我哥哥一向贪钱,虽然他一手抓来的钱,另一只手马上挥霍掉了。”

“这可真是一个青年人住进去的好地方!”我说道。“难道你不担心将来会闹出什么事来吗?林敦太太?”

“我一点儿也不为我的朋友担心,”她回答道。“他那坚强的头脑自会叫他避免危险的。倒是亨德莱有点儿让人忧虑。不过他也不会比现在道德上更堕落了吧,何况又有我在那里给他挡着,不让他受到皮肉上的损伤。

“今天晚上的事儿,叫我跟上帝和人类言归于好了。我曾经怨气冲天,要向老天造反。唉,我熬受了多么、多么痛苦的折磨啊,纳莉!要是让那个人知道了我受的罪,他会感到羞惭,不该临到我从此摆脱苦恼的一天,偏要发那么一股无名之火来煞我的风景。我是出于对他一片好心,才独个儿在那儿熬受着。要是我把朝朝暮暮藏在心头的痛苦吐露出来,他就会懂得也该像我一样,恨不得能减轻些苦痛才好。不过,现在这回事已经过去啦,我已不想跟他的愚蠢算账。从此什么苦我都能忍受了。要是天底下最下贱的东西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我不但要转过脸去,把另一面凑给他,而且还要向他赔不是,说是我惹恼了他。作为一个证明,我这会儿马上就去跟埃德加言归于好。晚安!我成了一个天使啦!”

她就怀着这样的信心,喜洋洋地走了。

到第二天,一望而知她圆满地实现了她的决心。林敦先生的一肚子气恼已经完全消散了(虽然看来他的精神还是给卡瑟琳的洋溢的喜气压制着),不但这样,下午她说要带伊莎蓓拉到呼啸山庄,他也不敢说个不字。她呢,就用那么浓厚、甜蜜的爱情来回报他,接连好几天全家竟变成快乐的天堂一般,东家也好,仆人也好,都沐浴在她那无穷尽的和煦的阳光里。

希克厉——往后我得称呼希克厉先生了——起初很谨慎,不随便到画眉田庄来做客访问,他似乎在试探主人对于他闯进来究竟能容忍到什么程度。卡瑟琳也认为在接待他的时候不要把心里的喜悦一齐显露出来,这样稳妥一些。他就这样逐步地建立起了来这里做客的权利。

他从小就沉默寡言,这种突出的性格现在仍然没有改变多少,因此也就看不到他有什么哭啊笑啊的种种表现。东家的不安总算暂时平息下来,而事情的发展又把他的不安在一个时期里引导到另一方面去了。

原来那意想不到的新的烦恼来自伊莎蓓拉·林敦。那时候,她已是十八岁的姑娘了,出落得十分漂亮,一举一动还不脱稚气,然而头脑非常敏锐,感情强烈,逢到恼怒时脾气也强烈。不幸的是,她对于那个被容忍的客人突然感到了不可抑制的爱慕。

她的哥哥本是十分疼爱她的,发现她竟然荒唐到看中了这么个人物,不由得吓坏了。不说跟一个没名没姓的人配亲眷,辱没了门楣;也不说万一他日后没有男嗣继承人,他这份财产便有可能落进这样一个人的手里;他还识透希克厉生就怎么一种脾气,懂得他虽然外表上看来改变了,他的本性却并没有变,也改变不了。他就是害怕这种性子。这一种性子叫他怎么也受不了。一想到让伊莎蓓拉在他手下去过日子,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要是让他知道了她这一番钟情原是一厢情愿,她看上的对象并没有拿同样的情意来回报她,那他更要坐立不安了。他不知道底细,所以一发现有这回事,便怪在希克厉头上,以为是他有意勾引。

在那段时期里,我们都看出林敦小姐有点心神不定,若有所思似的。她变得脾气暴躁,叫人头疼;只管盯住着卡瑟琳,跟她纠缠,吵嘴,也不顾她嫂嫂原只有那么一点儿耐性,会给她闹得发作起来。我们都原谅她几分,只道是她身体不好。我们眼看她一天天的瘦损憔悴。

有一天,她格外来得任性,就是不肯吃早饭,还抱怨仆人们不听她的吩咐啊,她的嫂嫂做一个当家人,眼看她受人怠慢,却不当一回事啊,她的哥哥也不理会她了啊;为什么让门儿敞开着,累她着了凉啊,又说是我们故意让客厅里炉火熄了,好把气恼给她受啊,等等,怨这怨那,无理取闹了半天。林敦夫人用严厉的口气叫她立即上床睡去,痛快地把她训了一顿,还吓唬她要去请大夫来了。

一听到提起坎纳斯,她就赶紧大声申辩,说是她身子好好的,什么病都没有,完全是卡瑟琳对她太凶,才使她不乐意罢了。

“我对你太凶!这话从哪儿说起,你这个淘气的宝贝儿?”主妇嚷道,对这没来由的指责表示吃惊。“你真正是好坏都不懂啦!我几时对你太凶了?你倒是说呀。”

“昨天,”伊莎蓓拉抽抽噎噎地说,“还有现在!”

“昨天!”她的嫂嫂嚷道。“在什么场合?”

“昨天我们沿着原野散步的时候,你打发我爱往哪儿就往哪儿去,你自个儿却跟希克厉先生两个只管东荡西逛的!”

“所以你就认为我对你太凶了吗?”卡瑟琳说道,笑了起来。“这并不是在多嫌你呀。你跟我们在一块儿也好,不在一块儿也好,我们并不在意呀。我只不过认为希克厉的谈话让你听来不会有什么趣味罢了。”

“噢,不,”那位小姐哭着说;“你打发我走,因为你知道我是喜欢留在那儿!”

“她可是疯了?”林敦夫人无可奈何地向我求救道。“我可以把我们谈过的话一句一句地重新说给你听,伊莎蓓拉,请你指出来,有什么地方你觉得是有趣的。”

“我不在乎你们谈些什么,”她回答道。“我是要跟——”

“嗯?”卡瑟琳看出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下去。

“要跟他在一块儿;我不愿老是给人打发走!”她说下去道,情绪激动起来。“你就是那牛槽里的狗〔4〕,卡茜,除了你自个儿,再不愿意还有哪一个被人爱上了!”

〔4〕(伊索寓言)有一条狗,舒服地睡在牛槽里的草料上,牛来吃草,就狂吠一阵,不许它走近来;最后牛抗议道:你自个不吃草,又不让人家吃,这算怎么一回事呀!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猴子!”林敦夫人大吃一惊地嚷道。“可是我不信有这样的痴心妄想!哪儿能有这样的事,你想要得到希克厉的爱慕——你居然会把他看做一个可爱的人!我希望我是误会你的意思了,是吗,伊莎蓓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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