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暮云踩水的动作顿了一下, 眼中闪过错愕,但很快恢复平静。

她转过身,拿后脑勺对着谢图南, 问:“哪天。”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不想回答, 谢图南一时竟然分不清。

他起身走近,但没有绕到暮云前面,盯着她单薄的脊背问:“故意气我的, 是吗?”

“为什么要气你。”暮云同样没回头, 轻轻的踢着水, 脚趾不时露出水面,顶出一团团的泡沫。

她穿着t恤裙, 不长,胳膊腿都露在外面, 阳光下白的几乎要反光。随着她的动作, 裙摆轻轻舞动, 隐约可见纤细的腰肢。

谢图南忽然觉得无力。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颗心吊在那, 还不如不问。

“我说了你就信吗?”暮云似乎改了主意,但目光仍旧专注于脚上的泡沫, 又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沉默了两个呼吸, 谢图南说:“信。”

暮云笑了,很轻的一声。虽然看不见,但谢图南知道她现在的表情。

他忽然不想听下去。

“算了。”谢图南喉结上下微动, 缓缓的挪开视线,“我来还有件事。”

“什么?”暮云也不介意话题的转变,似乎真的对之前的对话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图南又往前走了几步, 靠在晾衣杆上,这样可以看清暮云的脸。

“老何查了崔建中,工地上做安装的,包工头,不过包的都是小活。”

“偷电缆他肯定还不是主谋,拿到的应该也不是最多的,所以分到赵武平那,会更少。”

“这个人信誉不怎么样,前些年换过不少老板,还有就是——”谢图南说到重点,顿了一下,“他现在待的工地,甲方是瑞华。”

瑞华建筑,也就是暮云舅舅家的公司。

暮云没有很惊讶,其实早就想到了。

瑞华在青城起家,在青城的投资从来不少,西城区很大一片的住宅楼都是瑞华开发的。

崔建中如果一直在青城一带,那没接触过瑞华的项目都不太可能。

听到谢图南提瑞华的时候,暮云心里不可避免的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消失。

对于工程的运作模式,她这两天了解的也差不多了。

一个工程,比如说开发一个新的住宅区,瑞华是甲方,会有承包商出价竞标,包下整个工程,这是乙方。

接下来,乙方的老板会把工程分成不同的项目,再一层层的承包出去。比如土建、安装、外网、绿化、消防等不同的班组。

崔建华是乙方的人,做安装,属于其中很小的一块。简而言之,是个小喽啰。

而工程的材料由甲方提供,他偷电缆,直接损害的就是甲方的利益。

她不想再怀疑亲人,其实自始至终,她都相信,车祸只是一个意外。

至于剩下的,就是抓住崔建中。

暮云准备发消息问问怀宴。

一来让他查查底下的项目还有没有这样的问题;二来崔建中这也属于撞到了枪口上,作为甲方,可以直接追责。

“我发你微信上了。”谢图南点了两下手机。

“谢谢。”暮云最后踩了踩兔子腿,从水盆里出来。因为泡的时间太久,脚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

拖鞋一直放在水盆旁边,早就被淋了湿透,还沾上了泡沫。暮云穿着走到水池旁,接了水冲干净。

脚长时间接触冷水不好,小时候奶奶从来不让用凉水冲,但现在毕竟没人管。

暮云回到屋内,找了干净的毛巾,坐在小凳子上擦干手脚。拿过手机,先给怀宴发了消息。

事情有点复杂,打了很长的一段话,才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怀宴大概在忙,没有马上回消息。

朋友圈上有几个小红点,暮云点开。

九九发了一个九宫格自拍,定位是欧洲的一个小镇。阳光、花海、城堡……

配文是:明天回国!

暮云昨晚看到,在下面留了一条评论:[看的怎么样,定了没?]

九九去国外考察婚礼场地,时不时的会把实拍图发到群里,问闺蜜团的意见。

但这两天没怎么收到,暮云以为是已经定下来了。

然而九九回:[没有]

暮云:[?]

九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国内办比较好]

“……”

看来还得再折腾一通。

和九九短暂聊完,暮云又回到消息列表。

她想了想,给钟姐发了条微信:【姐,昨天那对夫妻,出院了吗】

钟姐就是昨天帮赵武平处理伤口的骨科护士长。

钟姐:【我今天请假了,等会帮你问问】

暮云:【谢谢】

钟姐:【还回医院工作吗】

暮云:【暂时不了,有些事要处理】

那头没了动静,隔了一会才又回过来:【刚刚孩子醒,我去看了眼】

【你多休息一段时间也好】

今天周一,钟姐的孩子上小学了,怎么会在家。

暮云:【孩子怎么了?】

钟姐:【发烧,没什么大事的】

钟姐:【昨天那个是男朋友?】

暮云:【不是】

钟姐:【你还年轻,不着急,再挑两年,千万找个对你好的】

女人在不同的年纪看男人,眼光是不一样的,关注的东西也不一样。

年轻的时候喜欢好看的,为了爱情可以奋不顾身。经历过婚姻和一地鸡毛的琐碎生活,就会更加看中内在的品质。

毕竟再好看的皮囊朝夕相处下来也就那样,但内在的品质和涵养会伴随一生。

钟姐第一眼看谢图南,就知道不简单。出众的外貌,沉着的气场……好像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但这样的男人,就像雄鹰,与生俱来就该翱翔在天际不受束缚,绝不会轻易被女人俘获。

和他过日子不会太轻松,但也不能说的太绝对。

暮云刚进医院的时候,钟姐就喜欢这个姑娘,喜欢她身上那种淡泊娴静的气质。

和普通二十出头的姑娘不一样,她看的很开,懂事礼貌,不争不抢只做自己分内的事,从不抱怨什么。

知道暮云家里已经没有长辈,钟姐想多叮嘱两句,又觉得太啰嗦。

最后道:【有空来姐家里坐坐,照顾好自己】

暮云:【会的】

……

和钟姐聊完,暮云又翻了翻手机,从微博逛到淘宝,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

良久,屏幕黑下去。暮云没抬头,但余光能瞥到院子里那个身影。

他在打电话,应该是处理公司的事,用的英文,声音不远不近的传来,很标准的伦敦腔。

-这两年有过别人,骗我的对不对?

刚才压下去的情绪又渐渐涌现。他在乎吗?还是说男人都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占有欲。

似乎这两天,又习惯了他的存在。

这不好。

暮云抬头,看到对面藤椅上的一堆袋子,是早上商场送过来的衣服。

她走过去拎起来,放大外面的石桌上。

“……没什么。”谢图南电话还没挂,他的语气微微有些不耐:“我知道了,有事你们找仇总。”

暮云没看他,径直往水池边走。

小腿和胳膊有点酸,但玩偶还得过几遍水,暮云敲了敲肩膀。

唉,还不如不洗。

她后悔了。

“还没好?”谢图南问。

这满盆的泡沫他看不见吗?

“没有。”懒得和这位少爷解释。太阳越来越大了,暮云抬手挡了挡,脚步稍微有些浮。

谢图南收了手机,走到暮云旁边。暮云换完水,准备站进盆里继续踩,被他拉住。

“泡太久不好,别弄了。”他知道她皮肤有多嫩,根本折腾不起。

“我不弄你弄吗?”暮云反问。

谢图南低头看了眼,“挺旧了。”

“……”

暮云几乎猜到下一句,果然听他道:“再帮你买一个。”

“说的没错。”暮云挣脱他的手,轻飘飘道:“什么东西用旧了,都是要换的。”

她说着,眼神从谢图南身上扫过,唇角微勾,笑得和今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对吧?”

谢图南的眉心跳了跳,很难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东西用久了得换,男人也是。

“噢,还有。”暮云指了指石桌上的那堆袋子,“你等会走的时候,记得把这些衣服也拿走。”

谢图南扫了一眼,“送你的。”

“不喜欢。”暮云回的干脆,语调里还带了点小骄矜。

这场景倒是有些熟悉了。从前送她东西她也总是推脱,但不会说“不喜欢”,只会说“不需要”。

“那喜欢什么样的?”谢图南靠在水池边上,似乎真的是认真在问。

暮云瞅他一眼,撇了撇嘴角,“你送的都不喜欢。”

被人这么下面子对谢图南来说大概还是头一遭,但他却一点恼意都没有。

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喜欢她的最真实的小表情、小脾气。

谢图南抬头看了下天,“太晒了,进去吧。”

“我——”

“这只兔子我帮你洗。”谢图南语出惊人。

暮云:???

“你说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图南笑了笑,屈尊降贵的弯下腰,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水里搅了搅,“我说我帮你洗,不就一只毛兔子么。”

毛兔子?

暮云莫名又想起他曾经对布偶猫的评价:娇气的物种。

“……”

愣神的间隙,谢图南已经从水里拎出了兔子耳朵。暮云想到什么,下意识喊:“你别碰我的兔子!”

谢图南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疑惑,但还是没有停下,继续往上拎。

毛兔子光荣“出浴”,因为吸了足够的水,另一只耳朵耷拉下去。

“你别拎它耳朵!”暮云急了,上去抢,但是太沉了,她试了一下就放弃。

反观谢图南轻轻松松的,眉毛都没皱一下。

“她那只耳朵坏了,你快放下去!”暮云去打谢图南的手,“快点!”

“坏了吗?”谢图南把兔子拎的更高了一些,敷衍了看了看,“没有啊。”

话音刚落,长耳朵不堪重负,从缝线处裂开。

“噗通”一声,耳朵以下的部位重新落回水里,溅起大片的水花。

然后是极致的安静。

暮云站在原地,手慢慢的垂下去,眼皮也耷拉下去,睫毛轻轻的颤。

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反正一句话都不说。

谢图南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拿着手里的兔子耳朵,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沉默数秒,他说:“我赔你一个。”

大概是谢图南生平第一次用这么愧疚的语调说话,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这只兔子。

听到“赔”这个字,暮云终于抬眼,看着他认真问:“谢图南,你上学的时候,是不是总这样惹女孩?”

“没有。”谢图南没有思考就否认了。

“没有吗?”暮云反问。她看他熟练的很么。

“我不和女孩玩。”谢图南说。

“谁信。”暮云嘟囔了一句,朝他伸手,“耳朵还我。”

“哪里买的?”

“别想了。”暮云说,“你赔不起。”

谢图南又低头看了看,这兔子看着有些年头,可能真的买不到了,于是道:“过两天我找人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

“……”暮云无言了,“做不了。”

她低头,看着安静躺在盆里的兔子,有一只脚搭在盆子边缘,高高翘起,很可爱。

暮云不知不觉笑了,似乎在回忆什么,语调都温和了不少,又带着些许怅惘:“这是别人送我的,一辈子都买不到了。”

送玩偶?

谢图南被她眼里的珍重刺痛,“谁送的?”

暮云其实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难过,这是有一年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买的生日礼物。

物件都是死的,总会旧了、坏了。她看的出,谢图南不是故意的,所以并不很生气。

爸爸妈妈不会希望她因为一只玩偶难过。

而且,这只耳朵也不是第一次坏,那边的线早就有点松了,本来就想这次洗完好好缝一缝。

暮云回忆完,上前一步,抓着那只兔子耳朵的一端,试图抢回来,“不想告诉你,还我。”

谢图南没松手,“男的?”

“……”他还不松手,暮云就有点生气了,“是啊,男的,高中的时候小男朋友送的,特别珍贵我特别喜欢。”

她一口气说到这,“满意了吗?”

“你高中还有过男朋友?”

虽然并没有吧,但这叫什么话?听起来好像她高中找不到男朋友似的。

暮云往后退了一步,“那时候追我的男生可以绕我们学校操场三圈。”

她伸出三根手指比在耳边晃了晃,有点可爱,又有点小得意。

“我呢,就挑了一个最高最帅的,反正比你也不差,还年轻。”

暮云脸上带着笑,分不清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谢图南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松手,面无表情的把兔耳朵扔回了水盆里。

又是“噗通”一声,这次的水花比较小。

“你还要洗吗?”暮云却仿佛没看到他黑下去的脸色,歪着头,“洗完再找人给我缝成原来那样?”

她说到这笑了笑,露出两颗小白牙,“那我就先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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