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县神农堂号称“药宗”,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门下又分“医术”、“毒术”两个派系,每个弟子都术有专攻,不过莫松是近年罕见的两项兼优的弟子,已被掌门纪天久指定为衣钵传人。赵霁吃的辟毒丹和化蛊丸就是他送给商荣的,去青城县的路上,商荣等人一直对莫松赞不绝口,什么“大仁大义”、“才高行厚”、“温恭直谅”、“出类拔萃”……各种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好像那莫松是天下第一正直善良、英武超群的少侠。

赵霁听他们如此形容,当然抱了极高期望,等到见面却暗呼“吹牛”,那莫松二十多岁,体貌端正,脸却像在石膏里浸泡晾干的,僵得没有一丝表情,根本不像他想象中的神采飞扬,反而是跟他一道出来迎客的那个叫上官遥的师弟是个大美人,不仅容色标致,还笑语嫣然态度亲热,眉眼里蕴含一股狐媚之态,顾盼时似水波撩动,自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与莫松并肩而立,仿佛一棵苍松笼着一株娇花,对比格外鲜明。

赵霁凭眼缘对上官遥更有好感,可不知怎的,玄真派的人看到他表情都不太自然,商荣的脸僵得比莫松还厉害,王继恩更是低了头不敢看他。

上官遥像是没看出他俩的抗拒,热情地打招呼:“商贤弟,王贤弟,一年不见都长成人才了,哥哥我可是想念得紧那。”

他上前一步要拉王继恩的手,商荣突然举起佩剑用剑鞘架住他的右手腕,这把剑是来时新买的,用着不太衬手,鞘口一松,剑身跳起,露出三寸白刃。按武林规矩,这一举动不但失礼还敌意强烈,若放在敌对场合,接下来就该大打出手了。

赵霁不明白这小混混为何见面便对主人家动粗,只见慕容延钊已抢上去打圆场,先作势呵斥商荣收剑,再对上官遥赔笑:“上官贤弟,我商师弟来时遇到些倒霉事,又受了很重的伤,心情有些毛躁,还请你多多海涵。”

上官遥依然软谈丽语地笑:“商贤弟受伤了么?不妨事,哥哥帮你医治,保管药到病除。”

他越笑得和媚,商荣的脸色越难看,半讥半恨嘲谩:“给你医治,怕是没病的也会活活医死。”

慕容延钊怕他生事,急忙按住他的肩膀警示,接着往前一步挡在他和上官遥中间,又像随时提防对方出手伤人似的,现场气氛变得诡异而紧张。

这时见面后一直寡言的莫松终于开口了,轻轻拍一拍上官遥的背心,说:“他们都是孩子,你别再戏弄人家了。”

又上前对商荣说:“商贤弟,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伤得重吗?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商荣态度转变得甚是恭敬,老老实实交出右手。莫松扣住他的手腕把了把脉,说:“一点内伤,不碍事,回头我给你配几副药,再歇个两三天便好了。”

他讲话语气清和平允,犹如春日里缓缓流淌的甘泉,与他那张死人脸格格不入,不过听了这声音,赵霁开始相信他是好人了。一时没防备,被慕容延钊拉过去,向莫松介绍:“这位赵公子是我们在路上意外救下了,他身中剧毒,还求莫贤弟救上一救。”

上官遥早留意到赵霁,笑眯眯说:“中了剧毒还跟没事人一样,莫非这孩子有什么异能?”

慕容延钊解释:“就是个寻常孩子,也不会武功,他中毒前吃了莫贤弟的辟毒丹和化蛊丸,仗着这两样灵药才保住性命。此刻辟毒丹还积在体内化不出来,久了恐怕也有危险。”

上官遥呵呵一笑:“这可难办,得把他的肚子剖开取出丹药,再把肠子放到开水里烫一烫。”

赵霁骨颤肉惊,失声叫唤:“那样我还能有命在么?你们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啊!”

他挣扎着要逃,无奈胳膊被慕容延钊紧紧攥住,死活挣不开,转眼腿脚吓成了棉花,当场软倒在地。

王继恩忙去搀扶,小声安慰:“上官大哥跟你开玩笑的,别怕。”

赵霁见上官遥放声大笑,如同一棵放肆摇摆的红杏,脸上全无一点愧色,好像习惯以他人的痛苦取乐。

这一霎,赵霁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有点明白商荣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了。

莫松领一行人去拜见神农堂掌门纪天久,纪天久和陈抟交情不错,对待玄真派弟子很是亲切,吩咐门人带到客房好生安顿,起居照应不得有丝毫怠慢。莫松先为商荣调配伤药,然后着手替赵霁祛毒,赵霁孤身在外,身边没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生怕他们会胡乱炮制自己,惴惴不安地问莫松:“不会真要剖开我的肚子吧?我可不要!”

莫松说:“确实有一种医术是要剖腹治病的,但你这个还不用,我那辟毒丹吸收毒素后会膨胀数倍,若是成年人,吃几剂凉散的药就能自行排泄,你年纪小,肠子比成人细得多,须先把丹药弄碎才行。”

赵霁惊问:“怎么弄碎?难不成用大铁锤砸我的肚子?那样还不疼死我?”

莫松的嘴角一阵怪异抽搐,赵霁看得惊心,稍后回过神来,寻思那大概是一个笑容,见他摇头说:“放心,不用工具的,来,伸出双手,手掌朝向我,闭息凝神,调匀呼吸。”

他循循善诱地安抚赵霁,让他与自己相对趺坐,二人双手掌心贴合,过了一炷香、功夫,赵霁觉得莫松手掌里发出一股滚烫的热气,径直透入自己手心,顷刻缘脉而上,深入胸腹。不久,肚子里咕噜噜作响,声如闷雷,又觉一股阴寒之气从小腹下坠,一时绞痛难疼,直嚷着要出恭。

莫松便下床扶他去茅厕,立时便出许多黑紫色的脓血。事后赵霁浑身虚软,立时就想躺倒,莫松却不许,让他去院子里绕圈走动,一个时辰内不许停顿。赵霁起初耍赖,不肯动弹,莫松说:“不似这般走动散去阴毒,日后定会留下弱症,至多只能活到二十岁。不信你现在捏一捏双手虎口,看小腹可会刺痛。”

赵霁试着在左手虎口上掐了一把,腹部果然钻心的疼,方信他没有吓唬人,连忙拖着灌了酽醋似的双腿,学那拉磨盘的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足足走够一个时辰,累得倒地便睡,一觉醒来筋血和畅,胸腹如常,体内的毒气已褪尽了。

他疗毒期间,商荣和师兄弟们在前厅陪纪天久说话,原以为来到神农堂便可无忧无虑地吃喝游玩,谁知纪天久的一席话令他们的心情比在益州城遇险时加倍紧张了,这位掌门流年不利,在五十大寿前夕得罪了天下第一毒蛊教——诸天教。

事情是这样的,近几个月来,青城县也和益州一样出现凶诡的连环杀人案,凶手只在半夜作案,袭击对象不分男女老幼,死者均被咬穿后脑,吸干脑髓,情状极其残忍恐怖。

纪天久说:“我也是在死了五六个人后才得知此事,当即派了人去查验尸体,又跟几位江湖上的朋友商议,大家都怀疑是‘飞头煞’干的。”

商荣好奇:“那是谁?江湖上最近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么?”

他以为“飞头煞”是一个人的绰号,慕容延钊阅历比他多,解释:“飞头煞不是人,是一种古老的邪功,传说只有诸天教保存了这一秘籍。凡练功者,每隔十天必须吸食一次人脑,否则就会被煞气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着当场毙命。练成此功,内力将会大增,修炼一年顶得过常人数十年的修为。”

王继恩咋舌:“那这样要不了多久就能天下无敌了,但凡有野心的人肯定都想练吧。”

商荣义愤填膺:“为了自己的野心残杀人命,这邪功就是个祸害。诸天教也是个邪教,老收藏害人的功夫,益州城里挖小儿心肝的歹徒也是他们的人。”

纪天久早有这种推测,忙问商荣是否有确凿证据。

商荣说:“前日我和王师弟在益州城内调查此事,晚来在一个小女孩的家门外蹲守,半夜果然有个长相凶恶的头陀来袭,那头陀背上还长了个人,两个都武功了得,我师兄弟联手也斗他不过,只好让王师弟保护小女孩和她的家长先走,由我绊住敌人,后来到底被他的锡杖打伤,心想硬拼只会白白丧命,情急下用僵蚕功诈死。运功后有一段时间还能听到声音,分明听那头陀和他背上的人说他们都是诸天教的叛徒,要练成邪功回去抢夺掌教之位。”

纪天久猛拍膝盖:“这就对了,老夫正是因为怀疑诸天教教徒行此残暴之事,暗中调查才不慎与他们结怨,牵出这场祸事。”

他说日前他命人监视青城县内几个最活跃的诸天教教徒,发现其中一个每晚都会偷偷外出,此人行动诡秘不易跟踪,派出的人接连守了十几夜才盯上。此人以青城后山山脚下一处洞穴为据点,夜夜前往练功,神农堂的人在洞穴里找到好些猫狗兔子的尸体,都被吸干了鲜血,显然是个练邪功的,怀疑他就是“飞头煞”。

纪天久闻报,第二天夜里亲率二十多个门人埋伏在山洞外,准备抓住这人审问,不料此人异常凶顽,一觉察到有人进犯,立刻疯狂出击,出手便重伤数人,这下双方都杀红了眼,神农堂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将这个诸天教教徒当场击毙。那教徒临死前放出讯号,通知附近同伴,纪天久认为自己行的正坐得端,也不怕诸天教问责,泰然地候在原地,准备等他们的人来了理论。

天快亮时终于来了一男一女,都做苗人装束,看起来是他们苗疆本坛的教徒,地位应该都不低。

纪天久便上前说明原由,责怪诸天教督管不利,纵容教众修炼邪功。不料那男教徒说死的是他们蜀地分场一个小头目,正在修炼五毒掌,练这种武功时常要将双手浸泡在阴寒的□□里,久之毒气攻心,必须喝生血压制。这头目每夜外出抓些小动物吸血解毒,从没伤过人,被神农堂无故打死,他们诸天教定不甘休。

纪天久没证据证明死者就是那修炼飞头煞的凶手,一时百口莫辩,当天回家,门下收到一只锦盒,盒内装着一条死蛇。说来也怪,就在当天晚上,凡是碰过那盒子的人全部病倒,病症也邪乎得很,时而高热痉挛,时而畏寒打颤,有的腹痛难忍,有的头疼欲裂。神农堂也是以医术见长的,可门下数十名神医都对这怪病束手无策,那些病人挣扎两日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全靠本门秘药吊命。

神农堂上下一致断定——这是诸天教干的。

慕容延钊奇道:“那几位门人定是中了诸天教的至毒,贵派精通药理,普天下的毒物都逃不过您老的法眼,究竟是什么毒这么棘手?”

纪天久苦叹:“真是毒、药或许还有法可解,贤侄有所不知,诸天教最厉害的不是下毒,是放蛊。”

蛊毒乃西南苗疆的不传之秘,以毒虫炼蛊,种类千变万化,且都无色无味,许多受害者中蛊后浑然不觉,等到发作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了放蛊者本人,任你什么灵丹妙药都无法解救。

纪天久说:“诸天教在蜀地势力很大,教徒往往神出鬼没,所用蛊毒更是防不胜防,老夫此番惹下这场是非,往后恐怕难得安宁。今日请三位贤侄叙话,就是想向玄真派求援。”

三人其实俱已领回其意,慕容延钊代表师弟们发话:“玄真派和神农堂三代交好,同气连枝,纪堂主又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侠士,出了这等事,我玄真派义不容辞,日后诸天教若再来犯,我师兄弟定会与贵派并肩御敌。”

纪天久却用力摆手,连说他错会了自己的意思。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和诸天教若真是误会一场,硬碰硬,岂不枉造杀孽?所以老夫觉得此事上还是以退让为佳,听说你们的师父和诸天教掌教蓝奉蝶有些交情,可否请他出面调停,使我两家免了这场干戈?一来令病者得救,二来保生者平安,免得无辜者殊死搏斗,倒叫那真正的凶手渔翁得利。”

慕容延钊赞同纪天久的意见,再次抱拳道:“纪堂主深明大义,在下这便回去禀明家师。”

纪天久忙拦住:“你们才刚来,我怎好意思让你们马上走?再说此刻天色已晚,待吃了饭,歇息一夜,明早再动身吧。”

当晚,三个师兄弟在房内相商,慕容延钊说:“商师弟有伤在身不宜赶路,明早我和王师弟回山送信,你留在这里养伤,顺便照看赵公子。”

商荣不乐意:“那小流氓好手好脚的,哪用得着照看,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明天跟你们一块儿走。”

他对赵霁的初始印象很不好,后来又被鼓捣成新娘子跟他结了阴亲,总觉得被这小子占了老大便宜,如骨鲠在喉,吐不出又咽不下。

慕容延钊哄劝:“你内伤未愈,必须静养,不然落下病根怎么得了,我和王师弟顾惜你,路上也不能疾行,这要是耽误了事儿,怎么跟师父和纪堂主交代?”

商荣反驳不了,懊恼地扭身向外,看到瘫在床铺上酣睡的赵霁,一股子嫌恶之气涌上脑门,又把身子狠狠背过来。

“其他都好说,但别把这小子扔给我,晦气!”

王继恩看赵霁被子都踢到肚脐以下,上去轻轻替他盖好,心里倒很愿意留下来,就是不好意思开口。

慕容延钊又哄商荣:“商师弟,话不能这么说,行侠仗义是我辈本等,赵公子遭人陷害,九死一生,遭遇着实可怜,你既救了他的性命,何不把好人做到底?”

商荣翻起白眼:“我救他是逼不得已,换做平时,这种小流氓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王继恩忍不住插嘴:“商师兄,赵公子还是小孩子,你不该这么说他。”

商荣早看不惯他处处维护赵霁,冷笑:“小时候就是贼坯子,长大了更不消说是个坏蛋,你这么护着他,莫不是跟他沾亲带故?”

王继恩转身不睬,露出的耳根红得像血珠子,怨气在心里悄悄打转。

慕容延钊了解商荣的个性,最是牛心怪骨不让人的,肚里没些个小九九,断难说动,便临时编排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开导,说:“你不待见赵公子是你的事,但眼下他的安危可牵涉到我们玄真派的名誉,你想,他是我们领来神农堂的,而今诸天教与神农堂为难,此地内外都很不清静,倘若赵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传出去,江湖上定会说我们玄真派做事马虎,致人死伤,便是师父脸上也没光彩。”

商荣最敬重的人就是恩父陈抟,为此也将护卫本门荣誉视为第一要务,到底被大师兄诓住。可是想了想仍不情愿,提议:“反正他的毒已解了,不如请神农堂派人送他回家,交给他家里人完事。”

王继恩忙说:“不行的,你没听他说么,他父亲过世了,如今是继母当家,这次就是继母下毒谋害他,若送回去,不成了羊入虎口?”

商荣憋屈:“照此说来,我们得管他一世了?”

慕容延钊疏导:“用不了那么久,明天我和王师弟回山报讯,顺便向师父请示这件事,看他老人家会如何处置。”

商荣听了,不好再发牢骚,因客房里一共三张床,就寝时让王继恩挨着赵霁睡,自己和大师兄各睡另两张,这一夜倒也安甜。

次日一早,慕容延钊和王继恩启程回峨眉山,商荣去送行,赵霁也跟来了,他昨日散毒累个半死,本想痛快睡个懒觉,听说二人要走,顿时慌起来,拉住王继恩的手叫苦:“王大哥,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王继恩温言宽慰:“神农堂的人都很好客,莫大哥人更好,你有事尽管去找他,再说,不是还有商师兄吗?”

赵霁偷偷瞄一眼商荣的背影,眼里都是气闷:“他看我就像看害虫,你们不在,他更要随心所欲欺负我了。”

王继恩也暗怀忧虑,表面却一再劝他放心,额外叮嘱:“你在这里和谁都可以交朋友,唯独别靠近上官遥,更别吃他给的东西和水。”

赵霁正对昨日初会的场景满腹疑思,便问他们为何反感上官遥。

王继恩小声释疑:“要说这人也是纪堂主的得意门生,最擅用毒,可他心术不正,喜欢用毒、药搞一些恶作剧,去年我六师兄来这里做客,被他无缘无故下了跗骨疽,当时没察觉,路上发作起来,浑身骨头刀劈斧砍一般,疼得晕死好几次,大师兄仔细询问,知道是上官遥所害,赶回神农堂求救,上官遥却咬死不认账。他们本门每个人的毒、药配方都不一样,只有下毒者能解毒,连纪堂主都没办法。后来还是莫大哥说情,上官遥才松口、交出解药,声称六师兄对他言语不敬,他就跟他开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玩笑,其实并无恶意。大师兄拿了药飞奔回去,总算抱住六师兄性命,可中毒太深,右脚残废,再也不能练武了。”

赵霁既惊且愤:“原来上官遥这么坏,杀人的罪过也说成玩笑,他把你们玄真派的人伤成这样,你师父就不找他算账?”

王继恩叹气:“事发后纪堂主亲自上峨眉山赔礼道歉,送了六师弟很多贵重礼物,并承诺今后负担他的生计,家师最提倡以和为贵,又与神农堂是世交,见他们这样诚恳,只好既往不咎了。”

赵霁仍不服气:“要我说那纪堂主也是个盲目护短的糊涂老头儿,我犯了错,我爹都会揍我,他身为师父为什么不处罚上官遥?”

对此,王继恩也很纳闷:“这是神农堂的家务事,我不清楚,不过上官遥确实挺得纪堂主器重,才二十出头就把他的功夫学全了,莫大哥更是看重他,你看他整天僵着脸,其实那是当年为上官遥试药留下的残疾。”

据说三年前上官遥炼制剧毒,不小心毒到自己,莫松殚精竭虑救治他,亲试了许多配方,结果也中了奇毒,所幸最后二人双双获救,可莫松从此面部僵瘫,再不能靠表情传递喜怒哀乐。

赵霁暗想:“那纪堂主偏袒上官遥,莫大哥又甘愿为他拼命,这么看来上官遥分明是只迷人心智的狐狸精嘛,我真得小心点,免得被他害了去。”

他和王继恩在这边话不嫌长地道别,那边慕容延钊也在殷殷嘱咐商荣提防诸天教和上官遥,又说青城县武林门派众多,比如唐门内就鱼龙混杂,多有难缠之辈,让他没事少上街闲逛,谨防祸从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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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霁长这么大,周围人大多让他疼他,就连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曾这样冷傲凶横地欺负他,一怒之下便要报复,出门寻了些黄泥巴,加水调得成糊状淋在商荣的被褥上,再用棉被盖好。

商荣外出玩到日落方回,进屋就看出床铺被人做了手脚,揭开被褥,只见黄黄黏黏一大堆,以为是粪便,登时气急败坏去找赵霁。见他在院子里兴味盎然地捉蛐蛐,上去揪住耳朵强拽回屋。

赵霁耳朵几乎被他扯掉,疼得乱嚷乱叫。商荣再不手软,直接掼到床上,指着那堆脏物怒骂:“臭小子,敢在我床上淋屎尿,还不给我舔干净!”

边说边按住赵霁后脑勺,硬逼他吃那些脏东西。

赵霁先还骂不停嘴,可拗不过对方力气大,被他按倒在被褥里,沾了满脸泥腥,虽不是真的屎,也令人作呕,便不敢张嘴,只呜呜地闷哼挣扎。

商荣开始逼得甚狠,死死按住后脑不许他动弹,后来看他慢慢不动了,像要闷死的架势,赶忙撒手拎住背心提起来。赵霁顺势一挣摔到地上,张开嘴哇地大哭,蹬着双腿吼骂:“婊、子养的小杂种,小爷早晚艹死你!”

这两句都是他在家跟家丁学的,并不理解其中含义,见他们都是在盛怒下使用,料想是极犀利的脏话,一直当成压箱底的绝招储藏,首次遇上商荣这么可恨的对头,便毫不犹豫使将出来。

碰巧商荣也跟他一样,只听过原话,不明白话意,便照字面还嘴:“就你这怂样也想艹我,量你再炼十年也没那能耐!”

赵霁满地打滚:“不用十年,至多五年我一准艹得你哭爹喊娘!”

适逢莫松前来探望,正好听到二人在屋里闹腾,争吵内容粗鄙不堪,完全不像孩子的口风,忙进门劝止。听他们相互指责,争着诉苦,更是啼笑皆非,各自哄慰一番,叫人送来晚饭,又更换了床套被褥,临走时教导他们和睦相处。

商荣的脾气像海水,浪高浪低来去迅速,加上没吃什么亏,莫松一走便心安理得坐下吃饭。赵霁蹲在一旁,咬着手指_瞪,每见商荣吃一口心里就盼着他能噎死。

商荣本想视而不见,奈何他那张黄黄白白的大花脸太过醒目,配上两个滴溜溜直转的黑眼珠,怎么看怎么碍眼,便舀了几勺米饭,夹了一些菜堆在上面,垒成高高的一碗,拿过去放到赵霁跟前,再顺手将筷子插在上面。

“吃吧。”

这饭式是乡下人用来祭鬼的,饭菜垒成坟包状,插上筷子代替香烛,也有不孝子媳用这一招侮辱长辈,严重的能把人活活气死。

赵霁肺都炸了,捶地暴吼:“姓商的,你当我是死人吗?拿去供你爹妈好啦!”

举起饭碗要砸,商荣恶狠狠威胁:“你敢糟蹋粮食,我就凿开你的天灵盖,把这些饭菜统统灌到你的脑袋里去!”

他生性节俭,最爱惜五谷,从不浪费一粒粮食,假如赵霁真个摔下去,他定会不管三七二十狠命痛打。

赵霁看他愤怒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了,也心生畏惧,抱着碗又是委屈又是气闷,再次放声啼哭,两边脸颊各有几道泪痕在黄泥里穿梭,状似春耕时的田地。

商荣看他哭得可怜,也跟着消去狠劲,抽出扎在饭菜里的筷子,拿起他的右手让他好好握住,粗声吩咐:“快吃,不然待会儿饿了可没人理你。”

说完回到桌边继续吃饭,赵霁连怕带怒,没胆量跟这泼货硬杠,老实听话又不甘心,鼓了鼓劲,端起碗气汹汹坐到桌前,商荣刚一瞪眼,他便高声嚷:“我又不是狗,干嘛蹲在地上吃饭?这里也不是你家,凭什么不许我坐这儿?”

商荣知道再强行撵人就是自己无理,冷哼道:“你想坐就坐呗,别挨着我就行。”

赵霁酸溜溜讽刺:“谁稀罕挨着你啊。”,同时盯紧他的筷子,看他准备往哪盘菜里下筷,便抢先将筷子伸进去乱搅,不一会儿每盘菜都被他染指了。

商荣见他存心做怪,又欲发作,赵霁振振有词道:“这些饭菜是供我们两个人吃的,我为什么不能夹?”

商荣怒道:“你要夹便好好夹,每盘都搅得脏兮兮乱糟糟的是什么道理!?”

“哼,小爷我吃饭就这德行。”

“叫花子也没你邋遢!”

“看不惯你别吃!”

赵霁跟他拼着嗓门对骂,口水一直溅到他脸上,商荣怒极反笑,指着桌上的饭菜放话:“你要抢便都给你吃,敢剩一口,还是那句话,我立马凿开你的脑袋往里灌!”

赵霁一半较劲一半悚惧,勉力猛吃,到底是年纪小,没那么大肚量,吃到三分之二便嗓眼决堤,吐了个天翻地覆。夜里更害起饮食痧,浑身烫如火炭,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踏实,半夜口渴难忍,不住地□□,过了一会儿,有人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扶着他的头颈灌进嘴里,入口清凉,止渴生津,片刻后烦躁渐止,胃肠也不那么难受了。

他往常生病都是费初蕊精心照料,此时忘记身在客中,还当庶母就在身旁,迷迷糊糊喊了声:“姨娘~”

却听一个朗润的少年音低骂:“呸,谁是你姨娘!”

赵霁惺忪一望,烛影摇红,照着一张桃花似的面庞,认得是商荣,有气无力道:“小混混,是你呀。”

“臭小子,生病还骂人!”

商荣狠狠一摔手,赵霁脑袋磕在床沿上,又一阵干呕。商荣怕他把刚下肚的药吐出来,只得重新搂住他的颈项,扶他坐起,另一只手搁在他胸前上下抚揉,帮他顺气。小时候生病了,师父总这么照顾他,所以他知道这样做能使病人好受些。

赵霁刚刚还疾首蹙额地恨他,想说几句狠话泄愤,忽然瞥见他安静详和的面容在柔和烛照下莹莹放光,好一似观音驾前的龙女像,美不可言,这一看满腔怒意顿化乌有,倒舍不得眨眼了。

小孩子尚无杂念,就贪图好看,商荣也不会想到他有多余的心思,只烦他的呆样,斥道:“看什么看?我脸上有金子吗?”

赵霁觉得他挑眉含嗔的表情也好看,仿佛一朵千姿百态的花,怎么都美,不自禁地故态萌发,涎皮赖脸取笑:“金子哪有你好看,就是拿黄金照着你的模样打一个金人,也不及活人生动啊。”

商荣长在深山,心思淳朴,外出都有师长陪护,没受过无赖调戏,虽不喜赵霁的言辞,但想人家夸自己貌好,总不能反骂回去,便轻轻哼了一声了事。

赵霁看他不发火,顺杆直上道:“我姨娘也是个大美人,据说整个益州城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你和我姨娘一样美,可惜脾气太坏,要是能有她一半温柔,不知多讨人喜欢呢。”

商荣讥斥:“我们习武之人正该阳刚威武,怎么能学妇道人家踽踽懦懦。”

赵霁不假思索道:“我看王大哥性子就很好,你干嘛不跟他学?”

商荣脸色一变,又使劲推开他。

“你休要拿我跟人比较,喜欢王师弟,等他回来尽管粘他去,少在我跟前乱晃!”

他气冲冲吹了灯回到自己床上,房内漆黑,不久,好心的月亮送来清辉,地板上铺了一层银霜,床铺像浮于水面,万物都浸在凄清的颜色里,惹人伤感。

赵霁这个混世顽童不懂乡愁,只抱怨光线太暗,照不清那漂亮少年的容颜,到了梦中还觉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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