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的提示帮助商荣找到抵御惑心术的关键, 即使蒙住双眼,仅靠听力也足够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家伙, 他自信能杀了这恶贼。

宝剑出鞘,金辉夺目, 羊胜却公然无惧,笑道:“你问了我那么多话,也该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商荣捕捉到他所在的位置,不怕他耍花招,吐出一个冰棱般的“说”字。

“你是怎么识破我的幻术的?”

“哼,你的惑心术原理很简单,先获取被害人情报, 用以构建幻境, 制造恐怖景象惊吓、控制对方。可这中间存在漏洞,因为你只能根据你发现和推测的资料施术,倘若有你完全不了解的因素,就会露出破绽。”

“那么刚才的破绽是什么?”

“就是我和赵霁手中的剑, 这对宝剑名唤‘相思’、‘灵犀’, 能与持剑者通感,一对仇人持剑,双剑便会失辉,而幻境中那个赵霁使用的灵犀剑剑光未灭,所以我认出他是假的。”

百密一疏,羊胜了然低笑。

“原来如此,我当真大意了。”

商荣为挫他的锐气, 进一步剖析:“你想必用了同样的方法迷惑赵霁,把那个死在荷塘里的人装扮成我的模样与他厮杀,以致两败俱伤。”

羊胜饶有兴致地解说:“你只猜对了一半,我起初是有这个打算,可惜那孩子没按我的步调走,明明已占了上风却舍不得下手,最后还甘愿被冒牌货杀死。”

惑心术旨在利用人心的嗔恨迷乱神智,进而激发受害者的杀意,羊胜习练此术后百试不爽,独独在赵霁这里出现偏差,估计是由于这孩子对伙伴感情太深厚,无论对方做什么都不能引发他的嗔恨,甚至宁愿舍弃性命。

羊胜由此推彼,以为商荣也对赵霁抱着相同的感情,因而故技重演,不料在灵犀剑这一细节上棋差一招。

“你的话问完了?那就受死!”

商荣端起宝剑正待击杀,一道寒气直钻眉心,明白是暗器杀到,他旋身躲避,左耳尖到底被擦伤,浓烈的腥臭表明暗器上沾有剧毒。

羊胜拿着一把精致的手、弩,刚才趁着交谈的时机悄悄瞄准,谁知商荣目不能视依然机敏地躲过致命一击,而且中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居然无事。

幸好吃了穆天池给的避毒丹。

商荣再不迟延,立时挥剑杀向羊胜,狡猾的敌人早已移动方位,他摸黑扑了个空,再要侧耳搜寻,身旁突然炸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羊胜这狗贼机关算计,提前带来大量鞭炮,有这些一刻不停的巨大噪音干扰,耳力再好的人也很难分辨出他所在的方位,并且手、弩发射出的弩、箭得噪声掩护变得防不慎发,短短几个转身的时间里,商荣已被射中三次,其中一枚伤在左肋,再偏一分就会射中心脏。

他拔掉弩、箭,展开八卦游龙踅,这样暂可自保,但伤不了敌人仍是惘然,急躁下便想扯掉蒙眼的布片。

这正是敌方的诡计,再中一次惑心术,这些人必无生还可能。

就算你继续拖延也不要紧,待会儿诸天教的人就会陆续回来,有这些棋子在,照样能轻而易举杀掉你们。

羊胜忻忻得意,来时同伙曾建议他多带人手,被他一口拒绝。不灭宗里高手如云,赤云法师座下十二门徒,唯独他不会武功,可是另外那十一个师兄弟都不敢小觑他,正因为他是《八荒妖典》的嫡传弟子。

这门神枢鬼藏的奇功奥妙无穷,他只学会“惑心”一个门类就能凌驾于众多强手,不废一兵一卒降服千军万马。虽然他可以先去节度使府控制高行周,借他的手铲除敌人,但为了将复仇快感最大化,他更倾向亲手解决这几只坏事的小虫子,以最残忍的手段慢慢虐杀他们,再趁着有利的外部局势对高行周下手,拿下襄阳城,为不灭宗的壮大贡献有力砝码。

骄兵必败,他又遗漏了近处潜藏的威胁,一个人倏地从背后扑来,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他在这边!”

赵霁奋力喊叫,声音仿若穿越暴风雨的燕子抵达同伴耳中。

“别摘眼罩,快过来刺死他!”

得知赵霁已抓住那混蛋,商荣又惊又喜,但此刻两眼一抹黑,出剑时做不到毫厘不差,万一误伤赵霁怎么办?

他稍一犹豫,羊胜狡猾地掏出一面小镜子高举起来对准自己,惑心术以形乱心,镜子映射的影像也具有同等效力。

赵霁不慎正视镜面,那双魔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又变成漩涡状的黑洞,周围景物立刻扭曲,镜子里钻出一大群红鳞黑目的毒蛇,像围困礁石的海藻密密实实包围了他。

他凄声惨叫,忍住万蛇噬身的剧痛高喊:“快杀了他!”

明白他已中招,商荣再不夷由,一边朝那方奔袭一边喝问:“你在他什么位置!”

“身后!”

羊胜到底没能甩开赵霁,只见商荣出海蛟龙般扑来,气势如虹,剑凝青霜,似乎还能看到他穿透布巾的锐冽目光。

几已忘却的恐惧与剑刃一道贯穿他的心口,刹那间他生平制造的种种恐怖幻象集体反噬,内脏骨骼血液皮肉,甚至每一根毛发都产生无法承受的剧痛,全身抽搐萎缩,化作黑烟飞向地狱。

镜子落地粉碎,每一块碎片都映出恶人惨狞的死相,几滴鲜血淋湿镜面,却是赵霁的。

商荣那一剑控制了力道,剑尖依然穿透羊胜的身体向他的左胸刺入一寸,摘下眼罩时人已跟随羊胜倒地,他身中幻术,又遭剑创,刚扶将起来口鼻便一齐飙血,意识随即昏聩。

“臭小子,你命大,死不了的。”

商荣快速封住伤口旁的穴道止血,口中不停念叨这句话,发颤的牙齿连连磕碰,觉得心尖正被一根细绳拉扯,一抽一抽地疼痛。

没事的,没事的,诸天教的神医妙手回春,这便带他去找。

他抱起赵霁快步奔走,眼睛直视前方,不敢看怀里那张苍白的脸。急乱大大降低了敏锐度,干掉大鬼,忽略了小鬼,一个躲在暗处的身影鬼鬼祟祟摸到羊胜尸体旁,捡起他的手、弩瞄准商荣背心扣动机簧。

剧毒的箭镞准确命中,不巧的是避毒丹的药力恰好失效,锥心刺痛后,眼前好似金乌坠地,溅出万千火星,将身体烧出无数个窟窿。

膝盖如同枯折的朽木负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商荣跌倒时勉力抱紧赵霁,将他护在自己身下。

偷袭者鼠窜上来,抡起大脚狰猛地招呼他,商荣感觉此人不会武功,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留下点皮外伤,挣扎着扭头仰望,那人大半个脑袋都被光线遮住,只露出一截下巴,右边缀着一粒豆大的黑痣。

“小混蛋,还不死!”

那人又狠狠照他头顶踩了两脚,结合声音,商荣一下子认出他,沾血的牙缝里迸出一个名字:“蒋发。”

“哼哼,你倒还记得本少爷!”

羊胜不要帮手,却带了一个不会武功的跟班来观战,正是在峨眉县诈死的凶犯蒋发。

老虎狮子们非死即伤,此时该这小耗子猖狂,他仗着捡来的渔利耀武扬威,先纵情暴打害他离乡逃亡的仇人。

“老子跟你们无冤无仇,被你们诬陷成杀人犯,落得有家难回,现在就来算算这笔帐!”

花拳绣腿带来的伤痛还不及毒箭的十分之一,可他这些话非常可疑,按说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罪犯都会坦承罪行,这人怎的还像公堂狡辩时那样振振喊冤。

商荣运功抵御毒素,强撑着向他确认:“香秀……真不是你杀的?”

一口冰凉的唾沫砸在他脸上,接着是坚硬的鞋尖。

“我跟那姐儿素无过结,杀她作甚?你们和县太爷都上了玉英那臭婆娘的当!”

商荣相信这厮眼下不会撒谎,不禁惊错:“……你没向香秀逼婚?”

蒋发气极而笑,尖酸刻毒地骂:“我家是堂堂公府,一个婊、子配进我蒋家大门?我知道这话是玉英跟你们说的,这贱人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先是哄着我一步步往套里钻,然后撺掇你们两个好管闲事的小杂种一起陷害我,真正的凶手其实就是她和慕容延钊!”

“不可能!我大师兄对香秀一往情深,绝不会害她!”

商荣极力吼出反驳,气息一乱,毒素蔓延,身体顿时虚软了。

蒋发冷笑:“慕容延钊若不知情,那就是玉英一人杀的。这婆娘歹毒奸诈,表面上和香秀做好姐妹,心里的真实想法只有鬼知道,我又不能找她报仇,这口怨气只好统统出在你和这姓赵的小子身上。哼哼,反正你俩就快变鬼了,回头帮我打听打听,玉英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举起手、弩,对准商荣眉心。

商荣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眼皮像被两坨淤泥压着,在弩、箭发射前沉入黑潭,错过了离弦的箭矢被外力射飞的一幕。

“不准杀他。”

一个威严的声音有如钟磬四面回荡,无法捕捉来源。

蒋发像兔子见鹰噗通跪倒,丢下手、弩伏地抖战:“您、您来啦。这小子杀了羊先生,在下想报仇……”

不屑的冷笑好似寒气流窜:“十个羊胜也比不上他,老夫留着他自有大用场。襄阳分舵已经暴露,你速去通知其他人撤离,来日再商量重建事宜。”

蒋发连滚带爬逃离,一朵红云翩然而至,火红的锦袍映不暖来人眼中的寒意,他的微笑恰似一抹跃动的刀光,无可比拟的锋利。

“资质上佳,容貌俊美,难得的是命也很硬,老夫的眼光当真不错。”

红衣人撕开商荣后背衣襟,拔出弩、箭,伤口黑血喷涌,毒素已渗透至心脉,饶是诸天教的神医也回天乏术。

药石无效,红衣人却有触手生春的神力。

他伸右手,真气凝于掌心,形成赤红色的气旋,慢慢对准伤处,那里立即出现类似龙吸水的奇景,黑色毒素涌出伤口,在红衣人的掌心散作黑气,须臾毒清,血也很快止住了。

真气继续下注,伤口周围浮现红色图纹,末了定形成一朵嫣红的桃花,不断浓郁的色彩使它予人正在绽放的错觉,又在盛放到极致时猝然褪色,渐渐隐入肌理,不可辨察。

桃花做印,供我驱遣,上天入地,插翅难逃。

入夜,商荣苏醒,广济正在床前守护。

“大师,赵霁怎么样了?”

听老和尚说话很急人,等他念完“阿弥陀佛”,商荣已爬下床铺,不管那小子是死是活,都要先去瞧一瞧。

“商少侠莫急,尊师陈真人已赶到襄阳,是才与老衲一同到此,此刻正在隔壁院子里为赵少侠运功疗伤呢。”

商荣趿着鞋子,衫垂带褪地跑出门去,广济招呼不住,只得由他。

少时隔窗听到微弱的气息声,知是那个人来了,却又在门外躅踯不前,便温言道:“既然已到门口,何不进来说话。”

气息顿时凝滞,想是彷徨无措,广济宽慰:“此刻只有老衲一人在此,话出你口,入我耳,今后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就放心吧。”

那人踟蹰入内,广济一看果是穆天池,不禁摇头叹气。

穆天池慢吞吞上前,每迈进一步,身体便委纡一分,走到广济跟前时已曲膝跄跪,怆然道:“不肖弟子觉岸,拜见广济师叔。”

穆天池原为少林寺达摩堂下首座弟子,法号觉岸,在少林觉字辈中最具武学天赋。二十不到已位列十八护寺武僧之首,且自幼熟读经书,通晓梵文,被主持和众长老寄予厚望,却在十三年前无故失踪。

寺僧们遍寻多年不着,以为他遭逢不测,谁都不料他会还俗,更没想到他竟然加入诸天教,做了教内位高权重的要人。

广济知道其中经过说来话长,先捡零碎要紧的询问。

“觉岸,你的声音为何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弟子服了少量哑药,嗓子烧坏了。”

“却是为何?”

“……怕被人认出来。”

“那你的脸也是自己烧坏的?”

广济现出痛心责备之色,穆天池连忙动手自耳后撕剥脸皮,他面上贴着双层乳猪皮做的面具,上一层用药水烙铁烫出伤疤,合起来就是一张烧伤脸,真实的面目却还完好。

十三年前戴上这面罩,每隔三日揭下来晾洗一次,本来面目因长期缺乏光照显得分外苍白,神情间堆积悲苦,俊朗的五官犹存,却再也不复当年的神采焕然,眉目清明。

广济略感欣慰:“还好你没有进一步自残,为达成欲念伤残肢体,业罪极重,死后必定堕入三恶道,万劫难脱啊。”

说着要扶他起来。

穆天池颈项垂得更低,白脸蓦地变红脸,宛如熊熊燃烧的炉灶,汗珠在上面滋滋作响。

“师叔,弟子自知罪孽深重,此生已无颜再对故人。今日来是因为知道师叔已怀疑我的身份,想恳请您替弟子保密,千万别告诉师父,否则…否则弟子唯有一死谢罪。”

广济叹道:“那日在城中相见,我只是觉得你的行动举止有点眼熟,心里些许疑惑,倒未曾想过真的是你。自你失踪后,你师父数年来多方寻找,还曾几次嘱托我帮忙查探,后来我们只道你不幸遭难,尸骨无存,做了法事超度你。你师父至今仍常怀遗憾,若知道你竟是如此作为,多半会寒心难过呀。”

温和的话语像铁锤一下下砸在穆天池头顶,这强壮的硬汉钉子般弯曲伏倒,爆发出流浪儿似的无助痛哭。

显而易见的痛苦令广济大为动容,蹲下来拍抚他的背心,慈蔼询问:“人生八苦,无量无边,你可是遭遇了求不得之苦?”

穆天池猛然一颤,惨懔嚎哭转为低声哀泣,却更为悲酸透骨。

广济自知所料不差,又问:“是为了那个人吗?”

穆天池又是一怔,惊慌抬头,好似被撕开胸膛挖出最肮脏的隐衷,恐惧夺眶而出。

“您……您都知道了?”

广济无奈点头:“你师父曾说过,你自与那人见面后神思多有异常,联系到他在江湖上的传闻,我们都有些担心你,结果你竟真的……唉,想来都是业力所致啊。”

穆天池的思绪在恍惚中转向十三年前,那年冬至郭威为庆祝登基,在京师举办无遮大会,遍邀天下高僧大德,许多武林人士也各怀目的,齐聚汴梁。

他侍奉师父广德主持前往赴会,在京中偶遇诸天教教徒,双方因小生衅,僵持不下。出家人本不该与人争斗,但看到对方再三戏辱恩师,他终是忍不住出手了。

“我原想教训他一顿,带回去向师父赔礼,打斗中扯掉了他的帷帽……”

黑色的绢纱下是梦寐未见的美丽面容。

只一眼,咫尺之距延伸为茫茫九霄,那美人立于青冥长天,恝然微笑唤醒春风,冰雪消融,百花烂漫。

只一眼,年轻的僧人灵台染垢,菩提枯悴,万种魔相皆由那惊世之美中脱胎,仿如千娇百媚的曼珠沙华。

只一眼,莲台无望,无间在前,他感到心猿动了,佛祖的妙谛渐行渐远,灵魂像稚嫩的赤子被放置到五浊恶世的欲、火中,就此万劫不复。

…………………………………………

“我、我罪不可赦。”

一阵急剧的怆痛袭来,穆天池再度落泪,但那已不是四大皆空的僧人的泪水。他多希望广济能狠狠殴打他,辱骂他,以便缓解锥心的罪恶感,可那慈悲智慧的长者一直平静地听他哭诉,眉间偶有焦虑,也是想分担他的痛苦。

“美色绮障,如梦幻泡影,总叫人神魂颠倒,难以自拔。这是你的心魔,能不能战胜它全凭你自己,其他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师叔……我真的很痛苦,求您救救我。”

这之前穆天池还能掩耳盗铃地伪装自己欺骗众人,今日被羊胜的惑心术袭击,在幻境中爆发本性,当时的种种罪恶丑态在幻术解除后仍完整保存下来,地狱火刑也在精神世界里持续,他委实受不住这熬煎了。

可惜广济爱莫能助。

“要是我把你关起来,不许你再见那个人,你会不会更痛苦?”

穆天池思量许久,心虚嗫嚅:“……我、我大概会想办法逃走。”

“那要是我告诉那人实情,让他以后别再见你呢?”

“……我会忍不住去找他,看不到他我会发疯。”

他答话的节奏紧迫起来,眼中执念像不灭的火。

广济苦笑:“魔由心生,你自己控制不住它,别人能耐它何?”

“师叔……”

“好啦,别哭了,师叔会替你保守秘密,这孽缘虽是你的劫数,却也是参悟大道的好机会,坦然面对它吧,等你真正了解色相本是空,放下执着挂碍,就能斩断烦恼,得证菩提,那时自会有人迎接你重归佛门。”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然人生本是欲海情天囚困的孤岛,谁能不染红尘,谁能独善其身?只好在体会痛苦的过程中参悟般若,追求涅??。结局系在天平两端,一边堕落成灰,一边超脱永生,而心这唯一的砝码始终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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