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中顺畅无事, 七日后师徒三人回到玄真观,这次守在山门迎接的人是慕容延钊。

陈抟的弟子中数他最懒散, 做事老比其他人慢半拍,陈抟事前并未告诉徒弟们确切的返抵日期, 若换成别人在此等候还不奇怪,见了大徒弟便暗暗犯嘀咕,估计这小子有事求教。

果不其然,慕容延钊殷勤地嘘寒问暖后,堆着笑说:“师父,徒儿想求您个事儿,请您借一步说话。”

陈抟急于探望商怡敏, 推说自己旅途劳顿, 让他明日再来。

慕容延钊竟不依不饶地粘上来,作揖讨好道:“师父,徒儿盼了您好些天,急得心窝里都冒烟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您听了点个头,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他是陈抟的首徒,两个人年纪只差了十几岁,性格又都随和平易,相处起来亦师亦友,陈抟对他虽说谈不上有求必应,也很少坚决拒绝, 到底被软磨硬泡拉走了。

商荣赵霁领着乐果儿回家,一月未归,屋里有了霉味,里里外外清洁干净就该张罗晚饭了。

二人去林子里抓了一只野鸡,挖到几斤鸡枞菌,摘得几把蒲公英,割下两束芭蕉花,回家炖上一罐鸡汤,用门口栽的野姜、野葱、青花椒,自家酿的米酒、泡菜、豆豉酱炒出鸡脯菌丝、椒麻野菜、鸡末芭蕉各一盘。

室外晚晴,凉爽怡人,他们将竹几板凳抬到门外的花圃边,在露天里吃饭。花花绿绿的菜色配上白润的米饭,看一眼便胃口大开,周围馨香缭绕,虫鸣悠然,更增添了山居之乐,出门在外一个月,历经血雨腥风,平安归来,便深感这宁静恬适的日子千金不换。

商荣刚吃了一口菜,就听赵霁急波波问:“怎么样?你徒弟做饭的手艺是不是比外面人强多了?”

“还行吧,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什么叫就这点用处?我用处可大了好吗?出外能挡刀,在家会做菜,遇事可分忧,无聊能解闷,你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的徒弟?”

“我只知道我再多收十个徒弟,全部加起来也没你一个人话多,快吃饭!别到处乱溅唾沫星子。”

赵霁气闷闷端起碗筷,忽听慕容延钊在远处呼喊。

“商师弟!赵师侄!”

商荣见大师兄来了,忙让赵霁去取一副干净碗筷,起身让客道:“大师兄来得正好,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慕容延钊拿他们当自家人,不客气地坐下说:“饭就免了,有酒的话倒想喝两盅。”

赵霁忙添来一壶米酒,三只酒杯,和商荣一道作陪,见慕容延钊像燃爆的灯花,眉毛尖上都喷着喜气,便笑着问他:“大师伯是不是遇上好事了?说出来让我们也乐一乐啊。”

自香秀遇害后,慕容延钊深感自责,发誓再不踏足声色场所,赵霁和商荣去襄阳时他还落落寡欢的,此刻情绪斗转,定有缘故。

慕容延钊正是为这缘故来的。

“大师伯是来向你们报喜的,至多再过三个月,我就要成亲了。”

商荣本人对成亲没兴趣,便体会不到他的欣喜,顺口说句:“恭喜”,把接茬的任务丢给赵霁。

赵霁真心实意地惊喜,拍桌大笑:“这的确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师父和曾太师叔都是道士,咱们玄真派起码三十年没出过婚庆事,大师伯破了这个例,我们这些后辈也能沾沾喜气了。”

接着便问大师娘是哪家千金。

他以为凭慕容延钊的家世,定会选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结亲,不曾想新娘竟是他和商荣都见过的,峨眉县翠香楼的妓、女王玉英。

听到这个名字,商荣下巴停顿,隔了片刻才慢慢恢复咀嚼,赵霁及时替他发问:“大师伯怎么会娶玉英姐姐呢?真教人吃惊啊。”

他左看右看,讪讪地笑,被慕容延钊拿筷子头敲了一下。

“你小子瞧不起人家的出身是吧?我还偏生就认定她做我老婆,怎么,不服气?”

“哈哈哈,成亲的人又不是我,我有啥不服气的,可是大师伯,你不是喜欢香秀姐姐吗?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臭小子,难怪你师父经常恨得牙痒痒,你这张嘴着实气人。”

慕容延钊和赵霁说笑几句,长叹一声做为转折,饮尽杯中酒,郑重其事表露心迹。

他说香秀过世不久,玉英便自赎身价离开翠香楼,搬到峨眉县外的白沙村居住,每日闭门谢客,靠纺织针斋养活自己。而在他消沉的这些时日里,一直收到玉英无微不至地关怀,辞别歌台舞榭,能散心解闷的地方只有她家,三不五时就会过去坐坐,聊聊天下下棋,或者一道缅怀逝去的故人。

这位才艺双绝的名妓洗尽铅华,技惊四座的琵琶曲如今只为他奏响,每次都是曲调未成先有情。听多了那些间关莺语,幽咽泉流,慕容延钊便明了了她的心意,尽管不是天涯沦落人,相近的哀思却有如红线牵扯住了两颗寂寞的心,默契和共鸣与日俱增,慢慢打出同心结,最终花前月下情定三生。

赵霁听书似的听完这个俗套的故事,不相信慕容延钊会爱上玉英,理由是他早前就和玉英有过风流韵事,怎会拖到现在才动心。当然他也不怀疑他的真心,大师伯为人不太靠得住,大是大非上却不缺担当,既决定娶人家,想必已做好了白首偕老的准备。深究原因,他多半是因香秀之死内疚悔恨,才把无处宣泄的爱意寄放到与香秀情同姐妹的玉英身上,李代桃僵固然有失磊落,但若能成就一桩好姻缘也未尝不可。

他这边琢磨男欢女爱的风月调,商荣脑海里却是杀意怒张的急紧管弦,那日蒋发的话他字字句句记得明确,今天慕容延钊不来,他也准备随后去找玉英问个明白。

“大师兄家里会同意你娶玉英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刚才已经求过师父,他答应帮我说服家里人,今晚就动笔写信,我呢,早已备好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快马,明日一早就带着这封信回洛阳老家去求我父母,二老最敬重师父了,定会采纳他的意见。”

赵霁贼笑着插嘴:“大师伯,你该不是耍了什么花招吧?我猜你八成不会对家里说实话,还求着太师父帮你圆谎,存心糊弄过去。”

他这方面的机灵劲儿百不获一,一猜一个准。慕容延钊确实准备隐瞒玉英的身世,替她重新捏造一个小家碧玉的清白身世,央求陈抟替自己作证,他的父母只重名节,不太在意女方家世,有陈抟保媒想来会认可这门亲事。

“小滑头,你真是癞蛤、蟆吞萤火虫,肚里亮堂,我可警告你,好好把嘴巴闭严实了,要是走漏半点风声,我为你是问。”

慕容延钊人逢喜事精神爽,与赵霁猜拳行令,喝到月轮高挂才醉醺醺离去。

赵霁没他酒量好,早爬在饭桌上睡着了,商荣收拾了桌椅板凳,刷洗完杯盘碗盏,再把醉鬼拽回屋扔上床。

听他迷迷糊糊嚷:“大师伯,祝你和香秀姐姐举案齐眉,白首同心。”,商荣眉梢微蹙,将相思剑系于腰间,下山直奔白沙村。

方才他趁着慕容延钊酒醉,旁敲侧击打听出玉英的住址,决心赶在慕容延钊回乡前查清此事,有蒋发的证词为依据,这几日真相已在他脑中有了完整清晰的脉络,只差当事者对质。

白沙村是个不足二十户的小村落,零落散居在一座野树蓊森的丘陵上,去路险阻,行人罕至,显得荒凉僻静。

山坡上一户小院竹篱茅舍,羊肠山泉自西向东横穿院落,房屋大半为树木掩蔽,篱笆内种满花卉蔬菜,清香逗鼻,野趣盎然。

商荣跳过柴扉来到院中,落地时故意踏出声响,茅屋内立刻传出一声娇叱。

“谁?!”

“是我,商荣。”

幽蓝的窗纸被灯烛染成橘色,房门洞开,玉英披衣出来,打量准了才走上前来,柔声问:“商师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她和慕容延钊定下婚约,对商荣也改了称呼。

商荣隐隐皱眉,不冷不热反问:“玉英小姐,这村子荒凉偏僻,你一个弱女子在此独居就不害怕?”

他从前叫她玉英姐姐,如今对方就快成为自家大师兄的妻房,按理应该加倍亲近,陡然称起“小姐”来,玉英不禁惊疑,面上仍和气带笑:“此地民风淳朴,左邻右舍都是忠厚之人,没什么可怕的。”

“人不可怕,那鬼呢?你就没想过,也许香秀的冤魂会趁夜来找你索命?”

玉英向商荣乍惊而视,少年的脸仿佛寒玉玄冰,放射出逼人的冷光。

“商贤弟,你这是何意?”

装疯卖傻左右不了商荣的判断,他不想浪费时间,开始条分缕析地披露被阴谋扭曲了的事实。

“我这次去襄阳遇到了蒋发,他告诉我,杀死香秀的凶手其实是你。”

“商贤弟,你疯了?蒋发是个无赖恶棍,他的话怎么能信?”

“哼,你对蒋发还活着这件事一点都不惊奇,这是不是说明你早知道他没死?”

“…………”

“那日在峨眉县衙大堂上,你和蒋发对质时多有可疑之处,只怪我当时过分相信你,认定蒋发是凶手,没能尽早识破你的手段。现在一切都想通了,你先用色相诱拐蒋发,行凶那晚故意邀请香秀来与你们一道喝酒,待灌醉蒋发,便杀死香秀,还照着奸杀案的情行伪装现场,因为这样一般人都会认为凶手是男人,再不会疑心到你头上。之后你唤醒蒋发,将他带到别处安置,又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次日他酒醒后,你接着用香秀的死讯恐吓他,叫他躲在家里称病不出,以便日后引起我们的怀疑。

宝月阁的闹鬼事件也是你提前策划好的,你利用月娥对香秀的仇恨,买通她的贴身丫鬟石榴,让她在月娥和蒋发之间传递假消息,让月娥误以为蒋发想除掉香秀,偷偷盗取我大师兄的玉佩,做为诬陷道具。香秀死后,你假扮厉鬼去宝月阁捣乱,把月娥吓得疯疯癫癫,又下毒、药傻了石榴,迫使她相信这一切都是香秀的冤魂作祟,才会在堂审时主动招供。

我和赵霁去宝月阁抓鬼一开始并不在你的算计中,但你马上将计就计,故意在我们跟前现身,然后配合我们去蒋发家里摸底,这样不但提前将矛头指向蒋发,还巧妙地取得了我们的信任。

从襄阳回来的路上,我让赵霁仔细回忆了当晚你与蒋发见面时的情形。他说你对蒋家的地形非常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了蒋发的卧室。而蒋发对你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还表现得十分亲热,根本不是你所谓的没打过几场交道。我由此看出蒋发对你深为信任,你俩明显是老交情,平日常来常往。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你的柔情蜜意都是在为栽赃嫁祸做铺垫,目的是让他做你的替死鬼。”

剖析完毕,玉英的脸也从惊涛壁立归于平静,那冷静绝非问心无愧的坦然。心如顽铁的罪犯通常都能做到直面罪行,气定神闲,这样的表情曾在丁阳、卢氏、廖进、鼠爹、提婆湿、羊胜脸上出现过,商荣见识多了,已渐渐不为人性的黑暗震惊,善恶黑白相生相克,人心可以光芒万丈,也会黑暗无边。

“这些话只是你单方面的推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

商荣如期听到这句话,冷笑道:“我是没有证据,但我可以把我听到的看到的告诉大师兄,相信他会有自己的判断。”

“……你,非要挑拨我们的感情?”

“不是挑拨,是陈述事实,我相信大师兄也不愿像傻子一样被人玩弄于掌心。”

他放完鱼线转身离去,不出三步就被玉英叫住。

“你没发现你的推论里有个致命的漏洞吗?如果蒋发臂上的咬痕是我留下的,那为什么会和慕容公子肩上的咬痕一致?慕容公子曾经亲口证实那是被香秀咬伤的,难道他会撒谎?”

商荣回头,月光下女人的眉心浮现出黑云般的煞气,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点我一开始也想不通,后来大胆设想了一下,假如没猜错的话,大师兄左肩上的咬痕也是你留下的。”

像打开了一个藏毒的匣子,玉英爆发出凄厉的笑声,栖鸟惊飞,乌云遮月,妖魔终于脱下来了精心描绘的伪装。

“你果然聪明,这点都能猜到。”

“…………”

“怎么不吭声了?不想知道其中原委?”

“……你杀死香秀,是嫉妒她和我大师兄的关系?”

“呸!”

玉英狠狠啐了口,如同一条喷吐毒液的蛇。

“是那贱人害我在先,我一直拿她当亲姐姐看待,处处维护她,可是她却两面三刀地算计我,用无耻手段夺走我心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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