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清气朗, 段化担心的阴雨并未到来,弟子们辛苦搭建的茅草棚因时制宜地起到了遮阴纳凉的作用, 也算没白忙活。

这些高大的凉棚立在宽阔平岗上,远看像一朵朵大蘑菇, 下面筵席已开,几百张方圆不一的酒桌前座无虚席。蝉姐办事确也牢靠,用不甚名贵的食材调制出色香味美的菜品,八冷盘、八热碟、四果四点,荤素搭配,甜咸对半,东西南北的口味都照顾到了。

上午的祝祭典礼过程繁琐, 礼成后午时已过, 人们饥肠辘辘,就盼着开饭,陈抟体恤群情,到了宴会场长话短说, 三言两语解决祝词, 招呼大家尽情享用。

江湖客们多是草莽粗人,见饭菜可口,酒水醇香,不由得豪兴大发,一边敞开肚皮吃喝,一边划拳掷骰,高谈阔论, 会场上蜩螗沸羹,渐渐有些乌烟瘴气了。

赵霁遵照陈抟指示在唐辛夷所在的酒席作陪,他恪尽职守地招待客人,照顾朋友,却又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时朝商荣所在的酒席张望。那边是主席,陈抟、段化、薛莲、纪天久、广智大师等十人一桌,合围而食,场面很是欢愉。

商荣坐在陈抟右边,赵霁只看到他大半个侧影,这人到了热闹场合一发寡言少语,静静听长辈们说笑,安心做默默无闻的绿叶。赵霁猜他这会儿无聊得很,可自己数次投递热辣辣的视线,终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收到的唯一回应还是短暂的白眼。

许久没瞧见他那种厌恶的眼神,赵霁怙?凡话玻?尚恼獠恢故钦攵陨肀叩奶菩烈模?拱?ㄗ约海??悸蚁胍徽笾帐侨滩蛔x耍?似鹁票?韵虺け裁蔷淳莆??丈锨肮鄄臁?br>

在座的多算熟人,都喜他乖觉机灵,和蔼地陪他干了这杯。

陈抟指着商荣打趣:“你怎的只敬我们,不敬你师父?”

赵霁真想跪下给这善解人意的太师父磕个响头,堆笑道:“敬酒不能乱了辈分,徒孙正想向您讨一杯酒敬他呢。”

薛莲闻声拎起酒壶为他掺酒,赵霁高举酒杯毕恭毕敬向商荣哈腰相请:“师父,弟子蒙您护持已愈三载,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今后愿终生随护,冬温夏清,晓夕承奉。”

纪天久大笑:“看这孩子多孝顺,商贤侄你这么年轻就收到一个好徒弟,真是羡煞我们这些老人家了。”

商荣应景一笑,举杯向赵霁还了一礼,二人一齐仰头干杯,他的眼睛始终不曾直视对方,神色恝然,耳根子却充作叛徒,看看泛红了。

别人只当他腼腆,独上官遥恶意揶揄:“商贤弟,你为何羞答答的不敢看你徒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喝交杯酒呢。”

商荣大怒,眼里迸出剑光,纪天久急忙喝斥孽徒:“开玩笑也得分场合,老大不小的人了怎的还疯疯癫癫?”

上官遥嬉笑如故,俨然胜利者,尽享眼前乐,不管身后名。

他越得意,商荣越不能失态,淡定地对赵霁说:“你去陪客人吧,别让人家笑话我们不懂待客之道。”

大方得体的行止深得长辈赞赏,陈抟亲自为他夹了一箸菜,讲了个笑话收拾尴尬,气氛重归和谐。

赵霁回座,立马被唐辛夷拉住。

“你去做什么了?”

知道他全程监视自己,醋意怕已烧得开锅,赵霁假做平常道:“我去给长辈们敬酒,师叔伯们都这么做,我也得跟着尽点孝心。”

“我看见你向商荣敬酒了。”

“哦,是太师父叫我敬的,商荣是我师父嘛,不能漏了他。”

“你都没给我敬过酒。”

唐辛夷嘴唇微微嘟起,美目低垂,秀眉微颦,露出持宠而娇的情态。

赵霁小时候听过不少妻妾争宠的逸事,虽与自己目前的情况性质有别,处境却大同小异,对付此种事堵而抑之 不如疏而导之,否则醋海翻波,他就是头号倒霉蛋,连忙顺着唐辛夷的心意行事,将他的酒杯注满,笑嘻嘻敬祝:“唐堡主在上,赵霁敬你一杯,祝君室有芝兰春自韵人如松柏岁常新。”

他信口胡诌一句祝词,却又教唐辛夷错会了,听到“室有芝兰,人如松柏”两句,只当是在坚贞情深之意,杯口轻碰,撞出一脸红霞,柔声笑言:“多承赵大侠吉言,也祝你前程万里,举世共钦,锦情义茂,至诚永念。”

他含情脉脉,语重心长,赵霁这惯会说肉麻话的人听了也怕臊,慌忙喝下杯中酒,想把这页翻过去。

唐辛夷跟着喜溶溶干杯,忽然酒杯落地,身子前倾倒在赵霁胸前,赵霁以为他情难自禁行为出格,但随即发现他肢体绵软,像被抽去了骨头。

四周碗盘碎裂声络绎不绝,人们在惊讶中先后软倒,似有一股瘟疫在会场迅速蔓延,笑语欢声已被尖叫苦吟覆盖。

“有毒……”

这两个字长了翅膀飞遍全场,中毒者都浑身无力,不能动弹,赵霁抱住唐辛夷,惊惶失色地回看商荣那一桌,见他正扶着陈抟,其余人也都像中了毒,萎靡地爬在桌沿下。

不出十息,在场九成九的人都中毒倒下,风云惨淡中忽然飘进格格不入的莺啼鸟啭,那风骚美貌的厨娘蝉姐领着十几个伙夫,一步三摇走到主席前,眉眼神气就像毒蛇的花纹,又美丽又邪恶。

“陈真人,我的厨艺可还合您口胃?”

商荣闻言惊愣,代替师父质问:“蝉姐,是你下的毒?”

蝉姐嫣然而笑:“商少侠,你怎么没中毒呢?是不是嫌我做的菜难吃,方才没动筷子?”

周围人听说饭菜里有毒,反应比中毒本身还骇异,要知道在座的都是老江湖,不缺辨别毒物的能力,怎么都未察觉异常?

蝉姐大方解惑:“简单的手法自是奈何不了诸位,我在菜里、汤里、酒里分别下了一些药材,这些药材分开来都无毒,且都能当做烹饪香料使用,可是几种药合起来就会变成软筋散,在场的内家高手要想运功驱毒,最快也得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内只能像未满三朝的婴儿,任我鱼肉。”

此言一出,人们都明白这女人绝非泛泛恶徒,商荣持剑跃到席前,厉色指问:“你到底是谁?有何目的?”

蝉姐娇嗔:“商少侠干嘛对人家这么凶,本来人家见了你小心肝就扑扑直跳,被你一吓唬,心跳得更厉害了。”

她矫揉造作地撒着娇,故意当着商荣的面揉捏高耸的酥胸,淫、浪之气胜过娼妓。

商荣举剑欲刺,陈抟忽在身后制止:“且慢。”

他叫住商荣,亲自向蝉姐问话:“你可是不灭宗的人?”

蝉姐笑道:“陈真人好眼力,我正是赤云法师的六弟子,本命谢岚。”

近年不灭宗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被正派人士视为公敌,加之势力庞大,手段毒辣,令人谈虎色变。这次公然到玄真派的百年庆典上闹场,毒翻一众豪杰,莫非想把这些名门正派的领军人物来个连锅端?

人们对“谢岚”这名字颇为陌生,薛莲好像略知一二,冷眼诘问:“你就是谢岚?上个月在沅江刺杀我们蓝教主的人可是你?”

谢岚媚笑不停:“我久闻蓝奉蝶貌美无匹,那日路遇想去鉴赏一番,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可惜年纪太大了点,若再年轻个十五岁,我一定当场吃了他。呵呵呵~”

薛莲又问:“我听说岭南有个采花淫贼,专门奸杀十八岁以下的少年,难道就是你?”

赵霁奇怪,这谢岚身为女子如何奸杀男人?旁边有人惊道:“岭南有个绰号‘金蝉’的杀手,酷爱男色,以鸡、奸稚龄少年为乐,且喜扮女装,该不会就是这个人吧?”

一个男人扮成女人奸杀同性,光怪陆离的传闻堪称猎奇之最,赵霁加倍担心商荣,他与谢岚正面交峙,那妖人又表现得对他垂涎欲滴,稍后定要下毒手。

他动了动筋骨,身体依然没有中毒迹象,先不说这软筋散为何对他无效,当务之急是打倒歹徒,保护一干人的安全。

他欲要作动,唐辛夷忽然虚弱阻拦:“小霁别去,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非是小瞧赵霁,前些时候唐门也吃过这“金蝉”的亏,一口气折了好几个高手,据说此人会使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邪门暗器,沾者即死,赵霁资质再好也只有三年武学根基,绝不可能战胜他。

赵霁管不了这么多,妖人有那丧天良的嗜好,商荣、唐辛夷还有他的七师叔王继恩都有危险,他拼了命也得保护这些人,握紧灵犀剑,正待行动,一道尖锐的音波射穿双耳。

“各位大侠请仔细听好,家师赤云法师听说近来有人四处挑唆武林同道与我不灭宗为敌,甚至结盟对抗我们。今日玄真派百年庆典,名门正派齐聚一堂,是不可多得的与话良机。家师想借此之便修复与各大门派的关系。我这里有缔约表一份,同意修和的请上来按个手印,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大事小事都好商量。”

谢岚语态平常,声音受内力推送,方圆百丈以内都听得清晰,声涛扫荡,平岗上鸦雀无闻。

不灭宗恶行累累,与之缔交必为正道所不齿,可是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非食古不化的蠢材,认为对邪道无须讲道义,不过盖个手印,事后再反悔对方也奈何不得,情势所逼,相信江湖朋友们不会耻笑。

于是就有十几个圆滑的人先出声应允,谢岚命手下将契约送过去,待他们画押后突然掏出药瓶,撬开他们的嘴,每人投喂一粒药丸。这些人都知道是毒、药,却无力吐出,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

谢岚格格娇笑:“诸位可别把我们不灭宗的人当成傻子,诚信不值钱,性命才金贵,你们刚才服下是‘六阴化尸丹’,以十种尸毒炼制,一年以后即会发作致死,怎么个死法,我怕吓着各位就不多说了,要想活命很简单,只要你们照着契约上说的,奉赤云法师为主,弃逆归顺,效死输忠,那么每年毒发前都可收到延命的解药。”

他明摆着以死相胁,面对毒燎虐焰,群情震悚,近处一名青年愤慨高呼:“不灭宗狼虫结党,嗜杀成性,人人得而诛之,我辈皆道义之士,宁死不向恶贼称臣!”

“臣”字尚有一半含在口中,头颅已冲天飞起,画出一条怵目恫心的弯弧落在远处,尸身缓缓斜倒,断颈处骨肉凝霜,隔了数息方才冒起热气涌出血浆。

只有少数人目睹了惨剧的过程,他们看到谢岚的指尖上弹出一道金色的月牙,正是这道光斩断了青年的脖子。

行凶后,谢岚紧跟着做出另一项竦魂骇眼的举动。

他顺手抽出身旁中毒者的佩剑,上前挑开死人的裤裆,割下血淋淋的睾、丸,当众扔到嘴里,囫囵咽下。

“上好的新鲜药材,可不能浪费。”

他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的鲜血,形如一条刚刚吞食鸡蛋的蛇,不少人恶心得吐了。

“还有哪位不服气,尽管出声,我保证不伤他性命,可是这‘六阴化尸丹’却非吃不可。”

商荣岂能容他再猖狂,即刻挺剑出击,身后突然飞出一道人影,夺下他的宝剑直刺谢岚,是他的师父陈抟。

谢岚没料到陈抟这么快就恢复自主,躲避不及便拎起两名中毒者充当肉盾,陈抟及时撤招,他也趁机退到数丈外。

“你没中毒?”

贼人惊疑不定,先前他特别关注了陈抟那一桌的动向,亲眼见这道士吃了汤菜喝了酒水,确实已中了软筋散,要在短时间内自行解毒,似乎不可能。

商荣也很疑惑,这时另有一人越过他的肩膀走向敌人。

“你有花招,我有妙计,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谢岚见薛莲出面,想起昨日与之会面的情形,沉声质问:“你昨天就认出我了?”

薛莲不喜故弄玄虚,在敌人跟前仍讲实话:“我的眼神还没那么好,昨天只是怀疑你的身份。”

“呵呵,我想请教一下,我当时露了什么马脚?”

谢岚面若好女,身段嗓音也和妙龄女子无异,想不通怎会被这女人看穿。

暴露他的不是外形是气味。

薛莲说:“我们用蛊之人鼻子最是灵敏,尤其是我这种常年研究至阴至寒毒物的人,能分辨出最毫微的气味。男人和女人的体味区别明显,即使熏上浓烈的香料也难以掩盖,昨天你来送茶,走近时我便闻到你的气味。那味道非男非女,极是奇怪,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事后与陈掌门议论,决定提防着你。刚才吃饭时我悄悄在我那一桌的酒水里下了生化蛊,这种蛊虫能中和毒性,软筋散的毒一进入我们体内就被克化掉,所以同桌人都未中毒。”

赵霁听了晃然省悟,自己去主席敬酒时喝了薛莲斟的酒,因而跟着幸免。

广智和纪天久也走上前来,陈抟事前未与他们通气,但二人经验老道,当众人毒发时他们亦假装中毒,引诱凶手现身,成功麻痹了敌人。

纪天久向薛莲称笑:“原来薛掌堂下在酒里的是生化蛊,老夫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东西,心里悄悄琢磨了好半天呢。”

薛莲调侃:“纪堂主练得百毒不侵的神功,根本用不着我相救,只是阁下精通药理,竟未能发觉软筋散的阴谋,也真是怪病考倒了老郎中呢。”

两个老冤家在阵前相互戏谑,紧张气氛消于无形,谢岚武功再强,一个陈抟足以压制,更不消说还有广智助阵,众人见局势扭转,都以为今日之厄已然有惊无险。

赵霁精神振奋,怒狠狠盯住谢岚,等着看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贼人身陷被动,却依旧桃夭柳媚娇笑,好像绰有余暇的样子。

陈抟等人防他有后招,几个假扮伙夫的贼人猝然掏出手、弩,对准近处的茅棚发射弩、箭,箭头涂有磷粉,飞行中与空气摩擦起火,射中棚顶引燃上面的茅草。

火势一起,随之溢出一股奇特的香味,薛莲刚想叫众人闭气,身体已绵软下去,商荣觉得浑身骨头倏忽融化了,关节失灵,一头扑在地上,颈部以下都失去知觉。

谢岚抱臂大笑:“看来还是我的心思更周密些,这茅草里藏了比软筋散效力更强的酥骨香,事先没服解药的话,任你什么生化蛊辟毒丹都抵挡不住。”

他柳腰款摆,身姿狐媚地走向伏地不起的人们,现场没中毒的只剩有神功护体的纪天久,可他显然独木难支。

谢岚向其恝睨道:“纪堂主,医理毒术我不如你,打架杀人你不如我,我们老法师欣赏你的才干,叫我尽量留你一命,你可别让我难办。”

纪天久也知不能鲁莽行事,见恶贼靠近,先护住好友陈抟。谢岚却在商荣跟前止步,弯腰揪起他的头发,捏住下巴,用淫、糜的视线猥亵他秀美的面容。

“越看越美味,可惜师父不让我吃,害我忍得这么辛苦,不想想办法可真会憋坏的,怎么办呢?”

他娇滴滴发牢骚,而后自问自答。

“待会儿我去凑十个美少年来,一边看着你的脸一边干他们,你要多做些可爱的表情给我看,那样我才能得到满足。”

滑腻的舌头舔上耳廓,比潮湿的爬虫更龌龊,商荣无力挣扎,恨不能咬舌自尽。那舌头贪?拔搠械叵?蛩?牟本保?氖び谖薜仄烦19涛丁?br>

一道剑光骤然奔向谢岚的背心,他猱身避开,后背仍叫剑风划出一道血痕,将才驻足的位置亦被持剑者占据。商荣的头脱离他的掌控,即将触地的一刻,被一只手稳稳托住,再轻轻放到地上。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柔的少年怒气勃然,夹带暴雨来临时的雷电。

“有我在,休想再用你的脏手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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