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悉, 神农堂三天前得到神秘人报讯,抓捕了一名潜伏在青城县内的不灭宗党徒, 此人负责通讯联络,居住地还藏有一些尚未发出的不灭宗与各派奸细的书信, 从中搜出了莫松的亲笔信。照内容看,他与不灭宗的暗中往来已持续三年,任务是为他们作医术试验,试验内容都是洗髓、换血、肢体嫁接等极端危险的门类,对象竟是神农堂开设的养济院内的难民。

经过一两天的初步调查,莫松在这三年中至少因试验之故杀害了数百人,养济院人流量大, 收容的难民常常来不及统计, 失踪者都被他巧妙的掩盖过去,若非神秘人揭发,众人还发现不了这棵精心伪装的大毒草。

事关重大,神农堂辈分最高的长老梁正言亲自赶到峨眉报讯, 并带来了莫松通敌的书信, 嫌犯本人于事发前夜失踪,估计畏罪潜逃了。

这事陌生人听了只会惋惜,商荣等与莫松有过亲身接触的人却是万不能信,莫松给所有熟人的印象都是温柔仁爱,正直敦厚,哪怕以最挑剔的眼光评价,也很难在他的行止中找出污点,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贤者怎会助纣为虐?

慕容延钊质疑:“该不是弄错了吧?会不会有人冒用莫松的名义与不灭宗私通?以我对莫松的了解,他不会干出这种事。”

陈抟叹息:“很多人都这么想,可神农堂的长老们反复鉴定过那封信,笔迹确是莫松本人的,这点纪堂主也确认了。莫松杀害流民的证据也已找到,在他制药的药房里搜出了十几本手稿,上面记录了各种换头挖心的手术步骤,每一项都配有图纸,不是亲手操作过,是万万画不出来的。”

众人想象那图稿的绘制过程,禁不住寒颤,仿佛冬天突然钻出来舔了舔他们最纤细的神经,浑身皮肤缩水似的收紧了。

商荣脸色严峻得像切割整齐的冰块,咬牙说:“莫松大哥定是中了赤云法师的惑心术。”

惑心术乱人心智,使圣人沦为魔鬼,好人变成恶棍,唯有这点才能解释莫松行凶的原因。

可这解释并不坚实,中了惑心术,人会迷失在混乱的精神世界里,失去思考能力,莫松这三年表现正常,还能从事复杂的医术研究,怎么看都不像没有思维的傀儡。

嫌犯逃逸,又远离案发地,凭空臆断起不了作用。

陈抟说:“这件事对纪堂主打击很大,他已决定明早赶回青城县善后,请梁长老留下代他医治伤者,告诉你们是想让你们心中有数,日后若有莫松的消息一定要尽快通知神农堂。”

不灭宗干了太多坏事,惹得众怒沸腾,武林中人对其党羽抱着宁枉勿纵的态度,看来莫松注定身败名裂,为正道人士协力通缉了。

商荣自幼敬重莫松,难以接受现状,赵霁也一样,师徒俩茶饭不思,双双闷坐房内,越想越纳闷。

“不对,肯定不对,这里面绝对有鬼。”

见商荣猛怕床板,赵霁马上坐到他身旁问:“你也觉得不对劲吧,我老早就想说了,第一个有问题的就是上官遥。”

他和商荣都知道莫松与上官遥关系亲密,上官遥对谁都能下毒手,却不曾害过莫松,可见他对莫松也是有真感情的。方才看他嬉笑如常,全无半点消沉焦虑,难道不知道莫松出事了?他整日陪在纪天久身侧,梁正言来报信,他又怎会不知情?

“要不我们今晚去试探一下上官遥,他再狡猾也做不到滴水不漏,多听他说几句话总会抓住蛛丝马迹。”

商荣眼珠在赵霁脸上来回一睃,冷诮:“今晚你不是要去找你的糖心谈天吗?还有时间干正事?”

赵霁的急迫立马转为窘迫,挠头说:“我和糖心长话短说,完了再去找上官遥。”

他顺理成章想起丢失的玉匣,事到临头,还找不回来,今晚见了唐辛夷就不好自圆其说了。

“你,真的没拿那只药匣子?”

他问话时缩着肩膀,像背着百斤重的龟壳,挨骂前先做好求饶的准备,显见得被逼到了极处。

商荣冷沉沉瞅着他,心中可怜可恨各占一半,忍了忍,替这冤家找线索:“你干嘛只怀疑我?这屋子又不止我一人进出,兴许是乐果儿拿去玩了呢。”

乐果儿好奇心比他俩还重,见不得新奇玩意,家里常被它翻得乱七八糟,得了重要物品必须严厉警告它不准触碰,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被它顺走。

赵霁猛拍脑门,气恼自责道:“我怎么忘了这茬呢,定是这小混蛋偷去了,这就把它抓回来审问。”

商荣讥刺:“乐果儿又不人,哪能事事听话,这还得怨你自个儿没用,做贼都不如猴子。”

“我哪里做贼了?”

“偷偷摸摸藏东西,不是做贼是什么?”

赵霁错怪人在先,这会儿心甘情愿受埋汰,戴上千锤百炼的厚脸皮,腻着小师父求饶,妄图重修旧好。商荣可没忘记他之前竖眉直眼的凶相,哪能轻易原谅,一掌掀开他,起身抖抖衣衫往门外走去。

慕容延钊正好过来找赵霁,陈抟明天要带他俩下山慰问伤者,有些事得提前安排,本想当跟屁虫的小徒弟便被公务绊住了。

商荣出门后信步闲游,不觉走到师兄弟们的住处,这是个两进的小院落,年幼的师弟们住在后面的三间房,前面四间住着慕容延钊、谢渊亭、韩通,剩下那间原是商荣的,赵霁拜师后他便迁了出去,腾出的房间改由王继恩居住,算来已有一两年没来了。院门口他小时候亲手栽种的石榴树树梢已够到了屋顶,枝头缀满一蔟簇半青不红的小石榴,宛如一群再月光下纳凉的小孩子。

他突发其想,抬脚越过门槛,走进那有些生疏了的故居。

夜幕降临,只有王继恩的屋子亮着灯,其余三个师兄想来还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微风撩动檐下的风铃,嘤嘤嗡嗡的细响有如低泣,回音绵绵不绝,仔细一听还真有人在婉转悲啼。

王师弟怎么又在哭?

商荣对王继恩最深刻的三点印象就是:懦弱、胆小、爱哭,前两条是天性里自带的,不好扭转,但随着年纪增长,起码该把第三点改过来,可是这师弟不进反退,这几年越发多愁善感,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动不动泪雾弥漫,师父说他心事重,可能懂事以后更易感怀身世,心下甚是怜惜。

商荣却颇为不解。

说到身世凄惨,我和谢师兄都是孤儿,王师弟只有身体残疾这点比我们惨,可那残疾好像也没多大妨碍,值得他终日自恋自伤吗?

商荣和王继恩不睦,但幼时的情分还在,今日机缘凑巧,听他哀伤哭泣,就想前去劝慰一番。他整日练功不缀,走路不闻声响,来到门前屋里人也未觉察,抬起的手快要敲中门扉,猛听得韩通在里面说话。

“你歇会儿行吗?先把这粥喝了再哭。”

有其他人在,商荣便打消造访的念头,转身时屋内一声碗盏碎响,拖住了他的脚步,又听韩通气哺哺骂起来:“你当自己是大少爷么?这还摔上碗了,惯得你脾气!”

听这口气似要动粗。商荣赶忙回身阻止,巴掌声抢先响起,可听动静这耳光是摔在韩通脸上的。

唯唯诺诺的王师弟居然敢打刁滑的二师兄,莫非病糊涂了?

情况大概真是如此,王继恩打完人后接着哭骂:“谁要你来管我,就让我饿死不好吗?反正我也活够了!”

他骂声凄厉,仿似一根磨烂了的绳子,已经承受不住任何重量。

商荣担心贸然闯进去更要刺激他,慎重起见先凑到窗缝前偷看,见韩通正搂住王继恩,用袖子替他抹泪,王继恩不住扭头躲避却挣不开他强壮的臂膀,后来伏在枕头上,双手掩面拒不理睬。

“你这性子越来越坏了,老说别人不待见你,你自己又何曾待见过自个儿?”

韩通不耐烦的数落,右手却南辕北辙地落在王继恩头上,轻柔抚弄着,看得出他急着安慰师弟,苦于不得其法。

王继恩挥开他的手,垂泪惨笑:“你少假惺惺了,我知道这里没人瞧得起我,我无能懦弱,还是个下贱的废人,师父当初就不该救我,当年我若是死了重新投一次胎,兴许还能比现在好过。”

看来昨夜段化的那番辱骂对他伤害极深,让他像一颗受过多次撞击的西瓜,终于在这最后一击下爆裂,露出鲜红稀烂的瓜瓤。

为保护他垂危的自尊,商荣决定维持沉默,指望韩通替大伙儿开导他。

韩通对此很不在行,憋了半晌憋出一句火上浇油的话。

“你要死也该找个光彩点的死法,就这么饿死哭死,更要被人当成废物,或者死前干一件让自己痛快的事也成啊。”

王继恩慢慢抬起头,商荣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声音,恨意饱满。

“知道我死前最想做的是什么?我,想杀了你。”

这愿望令人怔愣,商荣尚在震惊中打旋,韩通先回过神来,恨恨冷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了,可你再恨我又怎样?整个玄真派只有我真正关心你,就像现在,只有我还惦记你的死活,其他人都当你是个屁!”

他一把抓住王继恩肩膀,对方的巴掌又接连抽到他脸上,王继恩像地震中的房屋,情绪崩溃般晃动,颤声怒骂:“我情愿死也不要你可怜,滚出去,看见你我只会恶心得想吐!”

商荣没见师兄弟间爆发过如此激烈的争吵,正手足无措,接下来的情景彻底搅乱他的思维。只见眼红颈赤的二师兄突然用大手箍住王师弟小小的头颅,嘴唇狠狠按到了那张不停翻动的嘴上,尖锐的咒骂拦腰中断,暧昧的喘息填满商荣的耳朵,好似沸水中涌起的气泡,烫伤了他的脑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判断力变成粘在蛛网上的蚊子挣扎不动,直到屋内的奇景结束,王继恩快被吻断了气,获得呼吸后虚软地瘫在了韩通怀里。疯魔了的二师兄毫不犹豫扯开他的衣襟,剥蛋壳一般剥出光滑白皙的肩颈,脸对准他的脖子使劲埋下去,那架势简直像饿鬼吸血。

“既然承认自己是废人,就把身子交给我,对我来说你还有点用处。”

两道人影滚到床上,被被浪淹没,当王继恩细细的□□扎进耳膜,商荣踩到刺猬似的跳起来,箭步逃向远处。

真没想到二师兄和王师弟是这种关系,看样子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玩亲嘴游戏,一定早就这么要好了。我就说二师兄那么自私的人怎会好心维护师弟,原来只对王师弟例外,王师弟那样柔懦的性格,也只敢在喜欢他的二师兄跟前撒野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若传开来,太师叔绝饶不了他们,师父也会生气,皮薄软弱的王师弟更要寻死觅活了。

他慌张下埋头乱奔,跑出玄真观,闯入树木的领地。

天色幽蓝,群山如同活泼的顽童,探出手采摘头上的星子,山涧轻拢琴弦,安抚他悸动的心怀,方才的情景却顽固地在脑中一幕幕回闪。

要不是赵霁那坏小子点拨,让他事先体会过那些紧张害羞又舒服的事,他不会知道那些动作代表了亲密,二师兄应该是喜欢王师弟的,那么赵霁也是真心喜欢他的了?

记忆中抚摸揉弄过他的手感觉格外清晰,恍如正抚在他的心口。月亮的倒影摔碎在溪流上,荡漾得满山都是,周围的树木摇摆枝叶体贴地为他扇风,却迟迟不能使他的脸庞降温,素味平生的狼狈迎面擒住了他,联翩而至的还有彷徨。

立近中宵,夜雾踩着猫一样轻盈的脚步爬上山谷沟壑,商荣平静下来,准备返回玄真观,不觉惦记着赵霁回没回去,他刚才和唐辛夷聊了什么,结果又如何……

怎么突然在乎起那小子来了,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他用力甩头挥手,像驱赶苍蝇,拨开乱藤,防止悄然萌生的束缚来绑架他自由的身心。这时一个高大的黑影从他头顶的树枝上飞窜过去,气流涌动,惊起一层层树浪。

曲折的心境立刻犀利,他跃上枝头奋起直追,那黑影去势疾,动静也大,很快进入他的追踪范围。对方身量惊人,少说有一丈高,浑身墨黑,酷似山魈,峨眉山里从未有过这号怪物,非常时期出没恐非善类,

商荣庆幸自己随身携带了佩剑,看那黑影往玄真观方向奔去,认定是敌人来犯,必要时打算先斩后奏。追着追着,发现黑影绕过玄真观,直奔后方山崖边的竹林,赶到前,林中已展开厮杀,与黑影交战的竟是赵霁。

按时间来讲,赵霁早该回去了,可是变动不由人,他计划好了长话短说,也得唐辛夷肯配合才行。说好“有要事相商”,这小掌门见了他却拐弯抹角,欲说还羞,拉着他数星星看月亮,就是绕不到正题上去。

他缠绵婉约,赵霁也不好开门见山,耐着性子应酬,被风花雪月吹得头晕脑胀,眼看嫦娥飞上中天,终于忍不住问:“糖心,你找我来想说什么呀?”

唐辛夷脑袋正歪在他肩膀上,调皮一笑:“没什么,就想跟你聊聊天。”

“可是唐潇说你有要紧的事跟我谈。”

“对我来说跟你聊天比什么事都要紧,怎么,你觉得闷,想回去了?”

“……不、不是……”

赵霁好比狩猎老虎只猎到一只野鸡,有种满身力气全报废的失落感,一天一夜的担忧筹划都成了庸人自扰。

这回他脑筋不够灵活,忘记有“声东击西”这一战术,唐辛夷成功松懈他的戒备后发动突袭,握住他的手问:“小霁,昨天你为什么先救商荣啊,我看你丢下我不管,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当时都难过得哭起来了。”

赵霁被这记回马枪挑中,惊骇得几乎摔到。原本准备充分,能够自然流畅的作答也像在狗嘴里啃了几下,变得缺头缺脑。

“哦、我、我当时……我当时是想同时救你们两个的,可跑到你跟前不知怎的没刹住脚,一下子冲到商荣那边去了,就先顺手把他挪到空地上,再回头来救你……我已经尽力加快速度了,可毕竟不是三头六臂……就算有三头六臂,长在一双腿上也跑不过来呀……嘿嘿嘿。”

他道理不够傻笑来凑,唐辛夷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觉得他猥琐滑头,还吃吃笑个不停。刚认识时他就是这样,赵霁随便一个笑话就能把他逗乐,好像两个人在一起本身就很幸福快活。

“小霁,昨天你若不来救我,我没准会恨你,被火烧死,做鬼也不让你和商荣好过。可是看你冒着生命危险保护我,我马上知道自己错怪你了,商荣是你师父,你先救他是孝道,百善孝为先嘛,我再要强这口气还是不能争的,不然损了你的名节,以后就做不成义薄云天的大侠了。”

“糖心,我……”

“昨天我让唐潇带给你的伤药,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个白玉匣子你应该认识吧,我以前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那原本是一对。上面分别刻着我俩的名字,你叫我糖心,之前送的那个就刻了心字,这次再把另一个交给你,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唐辛夷音调柔婉,犹如水面低垂的花枝,赵霁只觉得凭空多出无数双眼睛盯住自己,从头到脚又酸又麻,脑浆都快冲破头顶。

本来,他准备拿出两只玉匣归还原主,再用“男儿志气在长空,无心思量儿女情”之类的鬼话做缓兵之计。可是这关键物品却折了一只,他总不能说被猴子偷去弄丢了,那样唐辛夷定会怪他疏忽,不把自己放心上。也不能只还一只,那会被当做交换信物。

其实要想拒绝,还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告诉唐辛夷,自己已经心有所属。然而这办法断不可行,唐辛夷对商荣积怨已深,表露心迹无疑会激他发狂,刚听他说“做鬼也不让你和商荣好过。”,赵霁便知道这事得一辈子兢兢切切捂个严实,说出来就是找死。

正是二虎把门难进难出,那黑怪斜刺里冲出来,牛高马大面如乌炭,晃眼看谁都以为是鬼。

唐辛夷惊叫一声,钻到赵霁背后。赵霁也怕,但唐辛夷在身边,他就生出保护者的自觉,拔剑向那怪人刺去。怪人身似黑烟,突窜闪避,数招过后商荣赶到,黑怪大约自知不敌,朝悬崖边逃去。

商荣不懈追击,身如猎鹰,剑含霆霓,一道金弧横空出世,劈中黑怪头颈,黑怪身首分离,斗大的脑袋先落下悬崖,接着双脚踏空,身体也栽下万丈深渊。充沛的月光填不满崖下无垠的黑暗,商荣立在危石上探头张望,目光像落在一块无懈可击的生铁上,疑惑漫无着落。

这怪人是谁?真这么轻易死掉了?

一记浑厚的钟声冷不防击中他的后脑,赵霁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两相照面都满脸惊诧。唐辛夷心颤颤问:“半夜三更,玄真观里何故敲钟?”

商荣已掠过二人身侧狂奔出去,赵霁拉住唐辛夷胳膊,带他追赶,路上慌促解释:“那是本门的应急钟声,估计又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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