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纪天久时, 赵霁不敢确信那具被摧残得体无完肤的活死人是他:十根手指都被齐根切断,碎成褴褛的衣衫污血浸泡, 形同一层凝固的泥浆附着在伤痕累累的体表。大大小小,尚在渗血的伤口里爬满蚂蝗和虫蚁, 有几处已堆积着厚厚的虫卵。一张脸血肉狼藉,鼻子耳朵被削平,眼珠被掏走,脑袋上插着十几根长长的黑针,每一根都刺在引发剧痛的穴位上。

赵霁跌倒在草丛里,右腿已经麻痹,在见到纪天久的前一刻他的右脚踝被一条黑鳞金斑的珊瑚蛇咬中, 此物号称蛇中之王, 奇毒无比,如无蛇药救治,唯有即时断腿途径方可保命。他正是心摇神战,便看见躺在旁边草丛里的血人, 认出那就是众人苦寻不着的纪天久后, 他的胆子犹如薄软的宣纸被狠狠揉烂了。

支离破碎的哆嗦声激起重伤者的反应,纪天久喉咙里霍霍作响,身体微微扭动,似在与无数看不见的绳索对抗。

赵霁见他还有意识,赶紧爬上去呼喊:“纪堂主!纪堂主!”

纪天久挣扎得更用力,像窒息的鱼拼命张嘴,舌头抖动, 却不能吐字。

赵霁观察一阵,看到刺在他喉间的黑针,估计是这玩意儿作祟,便伸手拔出针头。针孔喷出一丝血线,纪天久暴咳几声,吐出一句皱巴巴的低吟。

“是赵霁吗……”

赵霁顾不上理会自身伤势,凑近几寸大声回答:“是!纪堂主,我是来救你的!”

纪天久不愧是一代神医,重伤下仍听出他的身体有异。

“你……中毒了?”

“我、我刚才被毒蛇咬了一口。”

“……是珊瑚蛇,半个时辰内不服解药必死无疑……”

赵霁听了这话如同领到阎罗王的勾魂牌,他们身处峨眉山地势最险的九老峰,此地危岩壁立,绝无人径,峰上遍布密林深茅,林中虬枝错杂,枝叶层叠,白天也分外幽暗。他跟随翠嫂母子寻到这里深知路途艰难,纵是好手好脚也不能在半个时辰内走出去,此刻身中蛇毒,半身僵麻,断无能力向外求救了。

纪天久喘息片刻,安慰:“你莫怕,我有法子救你,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霁看他一条腿已跨进鬼门关,自救尚且不能,何来力气救人?说这种话大概是在宽慰自己。而他本是来救人的,却因一时不慎落得自身难保,也连累纪天久断绝生机,早知如此还不如回观里通知其他人齐来营救,干嘛瞎逞能?

他愧悔惊怕,哭丧道:“对不起纪堂主,我看见你写在大貘身上的血字,想尽快赶来,结果反而帮了倒忙。”

纪天久嘴角抽搐,充做笑容,勉力道:“我内息不足,你先度我一些真气,不然我没力气说话了。”

妄动真气会加快毒素蔓延,但赵霁觉得自己顶多再活半个时辰,早一刻晚一刻都是死,何必计较?便按住纪天久膻中穴,输入一部分内力。

有了这股真气支撑,纪天久的话语总算流畅一些,问他:“你知道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

赵霁点点头,稍后意识到他双目失明,忙说:“是上官遥么?前日他骗大家说您被黑衣人偷袭坠崖,昨天我发现那现场是他用猪血草伪造的,夜间潜入他房内,发现他就是飞头煞,还偷听到……偷听到他自言自语说,要夺取神农堂,杀了您报仇。”

纪天久喉咙蠕动,挤出哀鸿般的叹息。

“他以为我是他的杀父仇人,殊不知他是被歹人利用了啊……时间紧迫此事不及详说,你若想知道日后可向本门长老萧正言打听,只问他莫松的身世,他就会告诉你了。如今我只说上官遥的身世……他其实……其实是我的私生子……”

赵霁听前面已是摸不着头,等他说完后半段,思维陷入瘫痪,纪天久马上用详细的叙述证明这不是他伤重垂危时的胡话,他说二十多年前他和青城县一位名妓有染,那□□珠胎暗结,诞下一子,正是上官遥。

当时纪天久年近不惑,膝下尚无一男半女,这个儿子的出生本该是天大的喜事,无奈他的夫人是出了名的凶悍嫉妇,把丈夫当作私产,绝不容许他人置喙。

纪天久与夫人青梅竹马,自小敬她怕她,成亲后被严加管束,更加无可救药的惧内,私生子的来临令他又喜又忧,偷偷另置别院安顿这对母子,把希望交付给时间。

可惜空穴必然来风,四年后纪夫人察觉丈夫金屋藏娇,这一怒好比暴龙翻江,饿虎扑食,当即率人杀到别院,将那□□乱棒打死,又把刚满四岁的小儿投入水井,幸亏纪天久及时赶到,从井下捞起一息尚存的儿子。纪夫人还不肯罢休,非要弄死这孽种,纪天久跪地哭告,甚至以死相求,才勉强令其心软。

夫妻最后达成协议,女方可以饶这孩子不死,但男方必须对其隐瞒身世,永远不许他认祖归宗。纪天久深慑妻子淫威,能保住儿子性命已感恩戴德,便给他取命上官遥,假称是外面捡来的弃儿,带回神农庄收做徒弟,这一瞒就是整整二十年。

有了这段陈述为依据,就能理解纪天久为何会无底线地宠爱上官遥了,自古棍棒出孝子,慈母多败儿,他这个慈父出于补偿心理,对这唯一的儿子百般纵容,致使他堕入邪道,养成阴狠歹毒的脾性,又受奸人蛊惑,将亲生父亲和整个神农堂视作仇敌,一心弑父灭门。

“莫松是冤枉的,阿遥冒充他的笔迹和不灭宗私通,被人告发后,阿遥还怀疑是我反悔,不愿传位给莫松,是以故意安排人向长老们告密。”

赵霁再度费解:“他为什么冒充莫大哥的笔迹?”

纪天久苦笑:“莫松待阿遥太好,事事顺着他,冒充笔迹也是他的意思,为的是行迹败露后做阿遥的替罪羊。”

“那他用难民做试验的事都是真的?”

“是,这也是为了阿遥,唉~说来都是冤孽,我早发觉那两个孩子关系异常,但没有阻止,以为能有个人全心全意保护阿遥也不错,结果……”

“您为何不对上官遥说明他的身世?如果他知道您是他的亲生父亲,定会罢手。”

“……没用,以前我怕我夫人加害他,把所有能证明他是我儿子的线索都抹去了,当年知道此事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如今单凭我一个人的话根本不能取信于他,除非,除非找到莫松……但那已来不及了……”

他说到“来不及”三个字,赵霁是信服的,蛇毒正顺着血管疯狂流窜,他呼吸困难,头痛眼花,只觉巨石压顶,每一寸肢体都快粉碎,说不定会比纪天久先走一步。

纪天久向他伸出秃瓢似的手掌,忍住撕裂胸腔的痛楚大声说:“现在我教你一个活命的法子,你快用刀剖开我的肚子,挖出肝脏吃下去,就能化解蛇毒。”

赵霁怀疑纪天久糊涂了,临死还要吓一吓他。

纪天久却持之以恒的清醒。

“我长年修炼一种避毒内功,你看我在这毒物出没的地方待了这么久,被虫蛇反复叮咬都没死,全靠这神功护持。阿遥之所以没杀我,也是想逼我说出神功秘籍,他受坏人操控,我不能让这功夫泄露出去,忍受诸多酷刑也没吐露半个字。这功夫修炼不易,却有种速成的方法,就是吞吃修炼者的肝脏。你吃了我的肝脏,不但能解蛇毒,还能改变自身体质,今后也会百毒不侵。”

好处再多,赵霁也做不出杀人食肝的暴行,捏住刺痛的喉咙挤出回话。

“我要是吃了您的肝,不成食人魔了?万万不可啊……”

纪天久急道:“事到如今何须拘泥?我心脉已损,你就是不杀我,我也活不了了,这么做不止是救你的命,更是想借你的手挽救神农堂。”

上官遥在神农堂长大,对内部情况了若指掌,又练成了邪功飞头煞,要摧毁神农堂直如探囊取物。纪天久先时种下祸根,如今自食恶果都是报应,但身为掌门不能眼看本门毁在自己儿子手里,眼下能替他揭穿上官遥阴谋的人只有赵霁。

“赵少侠,求求你答应我吧,只当是行侠仗义,救救神农堂。”

他的双手像风中颤动的枯枝,哪怕还有一丝力气,就会亲自剖腹挖肝,硬塞到赵霁嘴里。

赵霁心脏一阵抽搐,死亡的影子已缠住他双腿,慢慢将他拉进无法回头的幽冥世界,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他在这世间还有那么多难以割舍的挂牵,这些如泡沫乱涌的执念中有一个固定地突显出来商荣还在等他回去。

在纪天久竭力催促下,求生欲支配了他的大脑,他挣扎着拔出匕首,用不太听使唤的手指操作起骇人的挖肝步骤。

纪天久咬碎牙齿,生怕惨叫扼杀少年的决心,大量血液灌入气管,痛苦并未持续多久,无常便带走了他的魂魄。

赵霁在乱七八糟的内脏里翻找,还好学内功时商荣教过他人体内脏分布图,他认得肝脏的形状位置,从肠子下挖出那拳头大的肉块,赶紧塞入口中,怕再迟片刻就会丧失所有力气。

死命咀嚼时,他有些感谢夺取味觉的蛇毒,麻木的口腔尝不到任何味道,他嚼烂胶泥似的肝脏,一口一口吞咽。面部肌肉麻痹,嘴唇闭合不严,混合鲜血的唾液溢出嘴角,顺着下巴流向脖子胸口。

然而他管不了这肮脏恶心的状态,犹如抽了筋的鳝鱼软塌塌扑倒在纪天久的尸体旁,身体其他部位都失去知觉,却还能清晰感觉到那堆血肉顺着食管向胃部蠕动,好像一粒种子埋入花盆,慢慢萌芽生发,一股奇热如细细的火线,从胃囊钻进肚腹,再慢慢爬到脑子里,炸出一个大窟窿。

他觉得自己的魂魄恰似一条软体爬虫顺着那窟窿钻出去,漫无着落地飘在半空,天地倒转,乌云像厚厚的棉絮垫在身下,现在他的脖子是一根可以任意扭动的软绳,能同时看到四面八方的景象。头颅旋转得太快,所有景物都搅和在一块儿,仿若同时揉进面团的鸡蛋、葱花、砂糖、果仁、菜油……

这个油腻的面团被炉膛般的热度烘烤、膨胀,渐渐地再没有容纳意识的空间,他就这样双目暴睁地昏死过去。

大雨已酝酿了一个时辰,铺天盖地的浓云像难产的孕妇扭动翻滚,商荣在屋里来回踱步,窗外的雷电不断变换节奏,他的步履都被打乱了,心情也越来越烦躁。

那小子干什么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

明知漫无目的找人绝非智举,他仍是待不住了,近期山中横事不断,赵霁迟迟未归,许是遇到危险,干等下去没准会误了他的小命。

商荣离开客房,穿过游廊向观门外疾行,大风偶然将一个人的声音刮进他的耳朵。

“这不是夜游虫吗?你带着它做什么?”

唐辛夷?

他藏身廊柱后,五六丈的树丛中两个人的衣袂若隐若现,是唐辛夷和他的随从唐潇。

“问你话,倒是吭声啊。”

“……这是赵少侠的。”

“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辛夷未出口的追问被突然露面的商荣抢了去,问话时他抓住唐辛夷的手腕,将那条在他掌心抖瑟的夜游虫转移到自己手中。

唐辛夷像是沾到脏东西,用力摔袖子,退后一步避开令他厌恶的气味,冷脸叱问:“姓商的,我在跟我的手下说话,你来凑什么热闹?”

商荣的表情比天色晦暗,夜游虫的触角搔刮掌心,刺痒直接传递到心里,赵霁捉这虫子定是用以寻人,他早上外出多半与此有关。

唐潇知晓内情,能让他老实开口的只有唐辛夷,事出紧急,商荣不得不向对头说明情况。

“赵霁出去两个多时辰了,一直没回来。”

商荣把赵霁放在心头,唐辛夷则把赵霁搁在心尖,一听此言比他还急,惊慌道:“他去哪儿了?我这就找他去!”

商荣看看夜游虫:“他没说去哪儿,但我想可能与这虫子有关。潇少侠,这夜游虫真是赵霁捉来的?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唐辛夷不负所望地替他逼供,揪住唐潇衣襟摇晃:“还不快说,想惹我发火吗?”

短短的一霎间,唐潇的瞳仁亮过磨利的刀锋,但随即恢复暗淡,木然说道:“昨晚属下因为好奇抓了一条夜游虫,按传说的饲养方法装在空心蛋壳里埋入观内的米缸,早上却在米缸里挖出两只装有夜游的鸡蛋。赵少侠说其中一枚是他的,我把那只蛋还给了他,可后来发现他拿走的是我那只,这条虫子才是他捉来的。”

这事唐辛夷是见证人,闻言忿忿斥责:“你发现弄错了就该把虫子还给他,怎么偷偷拿出去丢掉?还好我听小霁的话,多长了个心眼暗中留意你,不然还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捣鬼。”

唐潇垂首服罪:“属下知错了,请堡主责罚。”

“谁有空罚你,快说小霁上哪儿去了!”

“属下不知。”

“你!”

唐辛夷挥掌欲打,见商荣转身离去,忙拦住他。

“慢着!你要去哪儿?”质问时眼珠打转,醒悟道:“你是不是知道小霁的下落了?我也要去找他!”

商荣不想他跟着掺和,正色道:“堡主乃万金之躯,在下不敢让您涉险。”

唐辛夷岂肯放行,打定主意死缠,高声嚷道:“不止你一人关心小霁,我比你更在乎他,要是他真出了意外,我跟你们玄真派没完!”

吵闹只会耽误时间,商荣冷漠地回他一句:“请便。”,任这不懂事的堡主追在身后,先去慕容延钊那里借来驾驭夜游的银盒,放进虫子勘查方向。

这夜游被唐潇丢弃在毒蛇居住的腐木下,沾了蛇涎,中毒将死,进入银盒后奄奄不动,商荣急而无法,洒了几滴清水进去,指望能为其续命。

夜游对伴侣异常痴情,但凡还剩一口气都会坚持寻找对方,这条公虫吸入清水,恢复一丝活力,立时向前爬行。商荣万分惊喜,可是头顶的响雷让这惊喜像走钢丝一般摇摇欲坠,快下雨了,大雨一到母虫的气味将被冲散,得在这之前找到目标。

赵霁的听觉渐渐恢复了,远处的雷鸣和雨水落在树叶上的滴答声将其他感官一点点钩回来,他看到低垂的天幕,云层如湍江流动,细雨藕断丝连地粘着大地。身体浸泡在水洼般的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在身上来回爬动,瘙痒刺激神经,加速清醒。

接下味觉也复原了,舌根下涌出浓郁的血腥,记忆返回,他想起他杀死纪天久,活吞了他的肝脏。

火红的烙铁在脑门上按了一下,他惊恐爬起,掐住脖子一阵干呕,却死活吐不出什么,又顺手揪下一把草叶塞进嘴里狠嚼,以求淡化作呕的腥味。

等按下这些不适的感觉,他的注意力才回归到真正重要的信息上。

我体内的毒都清除了?

窒息、麻痹、抽搐等等中毒症状都消失了,右脚踝的伤口也已消肿,不过四肢有多处细微刺痛,撩衣查看,发现上面刻有虫蛇啃咬的痕迹,在他昏迷期间又多次遭受毒物袭击,但只留下外伤。

看来我真的吸收了纪天久的功力,变得百毒不侵了。

他下意识寻找纪天久的尸体,记得昏迷前他就躺在自己身旁,可现在四周只见倒伏的草丛,他的视线挪向高处,稀薄的雨幕里陈列着一副难以描述的惨景树枝上悬挂着被雨水冲刷苍白的断肢残躯,看不清面目的浮肿人头在枝头荡荡旋转,从脸部毁损的程度可以判断那就是纪天久。

他电击似得惊叫,回声散落在层岭,如同一群乱窜的毛虫。

惊魂未定,身后的雨声里混入杂质,那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听在他耳里却是地狱里的丧钟。

他战战兢兢扭头,上官遥正倚坐在粗大的黑色枝桠上,优雅慵懒的姿态宛如蛇妖,美丽的眸子里蕴含世间最妖媚的笑意,也凝聚着至深至恶的邪气。

被那双眼睛注视,赵霁感到冰冷的死气在体表蔓延,恐惧穿透发梢及足踝,依稀看到死神正以那人浓密的睫毛为翅膀,慢慢地向自己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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