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陈抟右眼失明, 蓝奉蝶命教内医师设法医治,众人商讨出移植人眼的治疗方案, 该方案实施条件可遇不可求,等了一年多, 去年年底教徒们在陇西抓到一个不灭宗党徒,此人罪孽累累理当处死,在场医师记挂陈抟之事,验得这歹徒正适合做供体,便请来陈抟,挖出贼人的右眼替他装上,经数月休养, 视力慢慢恢复, 虽比原先的差了许多,好歹外观看来与常人无异了。

疗养期间正值商荣在北方统军备战,消息传来陈抟痛心疾首,料想这徒弟不可救药, 赞成武林盟除害。不愿亲自出面, 派谢渊亭代表他参与铲奸行动,也因此无颜再见江湖同道,决定再过几个月等谢渊亭年满二十二岁便传位于他,自己另寻深山隐居,从此不问世事。

然而红尘中还有羁绊,几天前秦天的喜帖送上山门,陈抟览后大吃一惊, 在他眼里,苗素和商荣是一类人物,行事狠绝不计后果,蓝奉蝶想必已中了她的毒计,危在旦夕。

他日夜兼程奔赴扶风县,在汉中遇上同样闻讯赶来的苗景。

陈抟处事中庸平和,早年顾惜天枢门和唐门两家声誉,一直隐瞒秦天的真实身份,到这节骨眼上不能再给对方留面子,将苗景请到一僻静处,尽述前情。

数年来,云梦秦天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苗景也常听人说起这个势焰可畏的后生,印象相当恶劣,此次接到这人与蓝奉蝶成亲的消息,真如天上掉炸雷,气得他浑身冒起火疖子,割手放了两杯血才挤出热毒,随即带上门下最厉害的兵器纵马西行,一心杀掉那张狂妄行的坏小子。

陈抟的话就像往烧红的铁块上泼了碗雪水,没起到多少降温作用,只激起铺天盖地的烟雾。苗景起初坚决不信,骂他诬陷女儿,陈抟抓住他的银杖叫苦:“此去扶风县至多还有一天路程,尊驾到了那儿即知真假,此事贫道早在数年前即已知晓,真想诬陷人,何苦等到这会儿才说。”

知女莫若父,苗景何尝不了解苗素的脾气?她自幼娇纵任性,离家以后就像烈马脱缰,这几年不知野成了什么样,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干出这些荒唐事。

他怒极添悲,肝火一冲,当场吐了几口血,不顾体面地当着陈抟捶胸顿足大哭,直恨家门不幸,出此孽障。

今夜赶来,鬓边已添了几多白发,果见苗素女扮男妆,学男人的声调口气对着他口出狂言,不由得戾火攻心,举起银杖要打,忽又想到她眼下有孕在身,紧握银杖狠狠一顿,颤声詈斥:“不孝的孽障,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呀!”

苗素离家这些年在天枢门安插了眼线,知道家里的动向。父亲虽偶尔念叨她这个不孝女,可生活状态未曾改变,去年又弄了个十七岁的优伶回家。那少年能歌善舞温柔妩媚,长相竟与蓝奉蝶有七分挂相。苗景对其宠爱非常,将苗素以前的闺房改建成他的住地,家事公务都交给长子苗秀打理,成天带着这名“宠妾”游山玩水。

苗景的姬妾们长年勾心斗角,此番来了公敌,嫉妒怨愤不一而足,苗秀也在书信里向苗素列数父亲的荒唐举动,希望妹妹出面劝说。

苗素乐见他们窝里斗,也对苗景积怨更深,此事看他目眦尽裂,咬唇出血,心里只觉快活,现出本音嘲谤:“你不一直想帮蓝奉蝶找个归宿吗?我替你完成心愿,请你来吃他的喜酒,你该感谢我,怎地反倒骂起人来?”

父女俩多年不见面,早年的骨肉情深都好似隔世故梦,毫无真实感,而今鲜活的只有怼彼此的怨怒,像隔着一道剑戟林立的战壕,悍然对峙。

苗景真恨不得没生这个女儿,捶着心口哀声悲叹一阵,指指点点叱骂:“你是老天派来灭我的么?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教养得比你那些哥哥们都金贵,比公主娘娘也不差!我不指望你孝顺报答,可万万没想到你会恩将仇报,你如今做的这些事与畜生有什么分别?不如直接拿刀砍了我,就此销账!”

他的费解也有一定道理,认为锦衣玉食,千依百顺地将女儿养大就算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从未反思过他错误的情爱观对苗素心理的扭曲。当他为自身的痴情自怨自艾时,看在苗素眼里却是对妻女尊严的无情践踏,而那恰恰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观念不和注定无法沟通,苗素也不屑同愚蠢的父亲交流,专心致志激怒他,嘻嘻笑道:“苗门主你别发火呀,我是真心请你来喝喜酒的,知道你新收了位色艺双绝的男妾,特意在喜帖上注明让你把他领来,正好和蓝奉蝶比比,看能像到什么份上。”

陈抟到场后先抢救穆天池,替他止血上药,眼看那倒霉老爹暴跳如雷要动手,忙把布条交给伤者自行包扎,赶来拦住苗景。

“苗兄息怒,先救出蓝教主要紧!”

又对苗素说:“唐夫人,你是有夫之妇,不顾娘家体面,也得为夫家着想。听说你如今怀了身孕,再过不久将要临盆,这种时候委实不该四处走动,万一出了闪失,必令你的夫婿亲人创巨痛深那。”

言下之意劝苗素老老实实回家生孩子,别继续胡闹。

苗素反唇相讥:“陈道长,我看你和蓝奉蝶交情匪浅才请你来喝喜酒,你想反客为主,撵走我,自己做这个新郎官么?”

陈抟气极失语,愁眉苦脸瞅着苗景。

苗景担心蓝奉蝶安危,喝令女儿速速将人交出来。

这时苗素的部下和仆从被争吵声惊动,数十人提灯持械相继赶来,见状以为府上进了强盗,忙不迭四面围定,请示苗素如何驱处。

苗素以男声下令:“去请蓝教主过来说话。”

陈抟苗景和穆天池情知她要当众羞辱蓝奉蝶,都不约而同大声制止,苗素充耳不闻,虽说婚礼当天才是重头戏,可先来个预演也不错。

少顷,蓝奉蝶出现,来时他听仆人描述三个“盗贼”的外貌,已猜出是谁,暗叹不是冤家不聚首。这三人他一个都不愿意见,对苗景更是由内而外的反感,可是这人是苗素扭曲的源头,要教化苗素,还得当面理清乱麻,顺便还自己一个清白。

苗景见到他,愧痛欲死,久悬的泪水倏忽落下。

苗素在他和陈、穆二人间来回指了指,对蓝奉蝶说:“这三个人硬说是我逼你嫁人的,你快告诉他们,你是自愿还是被迫的。”

蓝奉蝶冷冷瞪视苗景,宛若一座长满棱角的冰山压在对方心头,让他瑟瑟发抖,很快沉痛自责:“小蝶,我对不起你,我家门不幸养了个畜生,害你受苦了。”

蓝奉蝶当即冷嗤:“这话不对,是她生来不幸,摊上你这畜生一样的爹,你最对不起的人是她!”

苗景震懵不言,苗素也觉诧疑,她习惯把蓝奉蝶往坏处想,当他在使离间计,立即喝问:“蓝奉蝶,你什么意思?”

说话时墙外冷弦乍起,有人在弹琵琶,声音距此数十丈,几个堂音后竟直逼耳边,是《霸王卸甲》的前奏。

只听一连串低音犹如隆隆战鼓深沉悲壮,金戈铁马穿越崇山峻岭,刀枪上的冷辉黯淡了月光。

沉重的压迫感顿使人胸闷气短,几个不会武功的仆人捂住耳朵委顿下去,余人也感到不同程度的晕眩恶心。

苗素惊呼:“是六壬催魂琴!”

陈抟亦知来者不善,急忙拔剑拒敌,曲声如千丈峭壁拔地而起,密集的中子弦拉开战幕,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交错奔腾,如见雄军百万,铁骑纵横,呼号震天,如雷如霆。

陈抟霎时血脉受阻,稍一作动就要栽倒,浑身涌出潮水般的冷汗。以他的内力尚且抵御不住,那些武功低微的部下闻声即颠倒错乱,有的满地打滚,有的绕行狂奔,呼号哭喊,以头撞墙,片刻后已有数人七窍流血。

众人惊罕谁能有此功力,只苗素判定是军荼利明王宇文渊,这师父待她不错,久别重逢正该欢聚,怎的一来就给个杀气腾腾的下马威?

她不及多虑,按下大刀刀柄上的机扩,刀身对半分开,中间连着七根钢弦,放在地上就是一架七弦琴。她按商调宫,奏起与之抗衡的琴曲,铿锵十二律仿若昆山玉碎凤凰叫,老鱼跳波瘦蛟舞,磅礴雄浑,震魂夺魄,暂时抵住琵琶曲的攻势。

陈抟觉得窒郁稍减,抓紧时机前去杀敌,却被蓝奉蝶拉住。

那琵琶手绰有余裕,苗素的琴声还不能克制他,此刻进攻招出更凌厉的攻击,己方恐要全军覆没。

他向陈抟、苗景低语:“抱元守一,稳固心神。”,而后封住他们的“翳风穴”、“听宫穴”,再取出玉笛,协助苗素与敌抗争。笛音似潺潺清流,于涧石之间盘旋往回无处不到,滴碎金彻雨,敲碎玉壶冰,苗素的琴声如斧,他的笛声就是游刃有余的鞭子,刚柔相济,同仇敌忾。

敌人见战势焦灼,曲调一变,划二弦、拂三弦、滚四弦,绵密的宫调营造出云垂四野,怒海扬波的景象,数百艘艨艟斗舰破浪而来,船上杀声震天,万箭齐发,击碎耳膜,撕碎魂魄。

蓝奉蝶没听过这样霸道的乐曲,一时应对无方,而苗素跟着变换曲调,竟能接住琵琶音。他乐律功底极深,聆听一小截片段便摸着门道,凡是声乐都以五音为基础,宫属喉音,五行为土,商属齿音,五行为金,角属牙音,五行为木,徵属舌音,五行为火,羽属唇音,五行为水。苗素现在正是用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应对敌人的曲调。

他掌握要诀,现学现用,又在琴声提示下触类旁通地领悟出许多变化,曲调变幻越来越灵活。这法子不仅拼内力更拼音乐才能,这两样他都强过苗素,险韵迭起,屡出奇招。

对方久攻不下乐律越来越繁复,琵琶共有八十四调,大概是十二律每一律各有七韵,一共是八十四调,为七弦琴所不及。苗素渐渐力不从心,这时蓝奉蝶的笛声转为防守主力,笛子是乐器之祖,音域最为宽广,足可与琵琶周旋。

这场无形的战斗更胜真刀真枪的较量,声声夺魂音符恰似山僧扑破琉璃钵,壮士击折珊瑚鞭,篇篇死亡乐章浑如海神驱趁夜涛回,江娥蹙踏春冰裂。院内的木柱窗棂被音波震得龟裂断折,屋顶不断滑落瓦片,院子里烟尘滚滚,俨然沙场。除蓝奉蝶、陈抟、苗景、苗素、穆天池五人,其余内力薄弱者皆已气绝身亡。

幸而那琵琶手江郎才尽,最后一次滚弦力道稍急,琵琶上的第二、第三道弦不堪重负钲然崩断,院子里的琴音笛音随之哑然,演奏者明显已耗尽内力,不能再反抗了。

苗素双手撑地,两腿像棉花使不上力气,余人似乎也一样。不一会儿,一人越墙而入,抱着金玉琳琅的琵琶缓步走向他们,陈抟抬头注视那人的脸,惊呼:“淳于安?”

淳于安有些惭愧地讪笑:“陈道长,对不住您了。”

陈抟以前拿他当好人,那日清音阁被毁,淳于安生死不明,他还惆怅惋惜了很久,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只听苗素冷哼一声:“他不是淳于安,不过用换脸术变成淳于安的样子,上次我们在清音阁见到的宇文渊是冒牌货,现在这个才是真的。”

当日与“淳于安”在清音阁的地道里交谈,她就怀疑对方是宇文渊本人,经过刚才的恶斗完全确认了这一点,不管旁人如何惊诧,直接质问:“师父,您一来就送这么大一份见面礼,不知徒儿哪里得罪了您?”

宇文渊面上没露一点恶意,垂首叹气:“你当为师愿意难为你呀,为师也是被逼无奈。我吃了赤云的六阴化尸丹,每年必须靠他的解药保命,只好受他驱遣。今天就是奉他旨意来抓你和蓝奉蝶的。”

蓝奉蝶狐疑:“赤云抓我们作甚?”

宇文渊先不作答,伸脚踢了踢苗素的琴刀,摇头叹惋:“你这孩子真不听话,我当初警告过你别练《朝元宝典》最后一卷的功夫,刚才听你的琴声,你还是练了,这下连延命的机会都没了。”

又问蓝奉蝶:“蓝教主,你没有宝典的全本,怎的也会最后一卷的功夫?是这丫头教给你的?”

蓝奉蝶否认,等宇文渊指出具体章节,解释:“我听她用五行生克法抵御你的乐声,便模仿她的方式吹笛,中途只顾随机应变,不知道那是《朝元宝典》上的功夫。”

宇文渊笑道:“原来你是靠资质自行参悟的,可惜这是祸非福,到了赤云手上,你俩都活不过三天。”

陈抟怒问缘由,宇文渊想他们都是要死的人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厚道事就是交代实情。

“你们看到的赤云法师其实也不是真的赤云,真正的赤云已经被陶振海打死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丑和尚,你们都没见过。”

陈抟愕然:“那假冒赤云法师的美男子又是谁?”

宇文渊再次深深叹气:“说出来你们肯定不相信,他就是我的师父真理佛。”

陈抟惊得说不出话,苗素替他抢白:“胡扯,黄巢都死了二十多年了,死时已年过古稀,怎会那么年轻?”

她在清音谷密道里见过赤云法师,百岁老人再精通易容和养生也不可能维持那样年轻的体态。

宇文渊决心让他们死得明白,从头揭露真相。

“你们大概都听说过,真理佛死于练功走火。他修炼的五大神功属性相克,同时修炼就会阴阳错乱,身体崩坏。他一心长生不老,做天下霸主,早几年开始研究一种‘重生术’,能将自身意识转移到他人体内,借助对方的身体重生,所以临死前找了一个人做载体,并且成功转移了意识。

我们五个弟子中,赤云对他最忠心,也是当时唯一知晓这一秘密的人,真理佛重生时利用《八荒妖典》转移了部分内力,可大半功力都散失了,还丢失了部分记忆,包括五大神功的秘籍内容。不过就算都记得他也不敢再炼,便想夺取徒弟们的功力,知道金刚夜叉明王裴胜早有夺位野心,就派赤云前去撺掇,用‘九州令’为诱饵将我和陶振海、云飞尘骗至天游峰。

结果你们都知道,贵派女弟子商怡敏上山捣乱,搅黄了赤云的计划,裴胜也被陶振海和云飞尘联手击毙。我原本不想参与争斗,受赤云胁迫加入他和裴胜的阵营,无意中得知了师父的阴谋。想到他打算夺取我的功力和性命,我害怕极了,趁他们和陶振海一方激战时拼命逃下山去,从此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一阵子去到清音谷隐居。

真理佛在那以后又经过几次重生,最后一次换到一个俊俏聪明的小沙弥的身体,长大后就成了你们所看到的赤云。为方便行动,他顶替了赤云的身份,公开管理不灭宗,真赤云转到暗处,那年去泉州抢夺《天照经》,计谋败露被陶振海打成重伤,不久便死了。

真理佛由始至终都没放弃集合五种神功的愿望,我的师兄弟们都死了,但神功后继有人,他想等这些修炼者功成再夺取他们功力和记忆。我原本是他的抢夺目标,可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谨慎,当年师父刚传我们神功时拖泥带水,教到一半就不肯再教,等他快死了才催着我们加紧修炼,恨不能一夜速成。联系他的为人,我便多长了个心眼,故意没练《朝元宝典》最后一卷的功夫,这决定救了我两次,一次是当年在天游峰上,第二次就是现在了。

师父见我做不成药饵,逼我找替身,如今会《朝元宝典》,能做我替身的只有苗素和蓝奉蝶,所以师父才命我抓你俩回去。你俩要是没练最后一卷,还能多活一阵子,可惜自作聪明,硬是往死路上走,这下神仙都救不了你们了。陈道长,你们三位也是,实在不该在今晚前来凑热闹,我露了行迹说不得要杀你们灭口,还望你多多包涵。”

陈抟先听得咬牙切齿,这时忽然转怒为笑,猛然一招“倒提金钟”举剑刺向宇文渊。宇文渊闪避虽快,那剑芒已在手臂上划出一条血槽,再不料陈抟还能行动,连忙点地后撤。

陈抟身随剑转,快到毫巅,剑气呼啸中只闻得一串金铁相击声,宇文渊的琵琶被斩去琴头,金牡丹如残花坠地,天籁至此成绝响。

宇文渊避过一剑,另一剑接踵而至,寒风急刮,冷光泼洒。间不容发之际又一人舞动银杖前来围攻,却是苗景。

宇文渊大惊:“你们怎能抵住我的乐声?”

蓝奉蝶挣扎站起,向他冷声嘲谩:“方才我让他们运气抵御,封了二人的‘翳风穴’、‘听宫’,使其听力减半,又让他俩站到我和苗素正后方,这样便能最大限度抵挡音波,你名号‘乐魔’,音律造诣确实天下第一,下面不妨再让我们见识一下拳脚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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