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十几发狂轰滥炸, 振聋发聩的巨响和熔炉般的火光扼住人们的呼吸,不住摆动双腿向后退散, 仙人锅边缘出现数十道大大小小的裂口,都呈闪电状向外放射, 最长的足有七八丈,坑壁不断塌方,改变了维持数万年的地貌。

这欺神赛鬼的破坏力激发出由衷的敬畏感,众人对唐辛夷的看法随之悄然改变,先前选举这少年掌门出任盟主多少抱着凑合或妥协的想法,此刻摧枯拉朽地爆炸摧毁了坚硬的岩石,也轰掉人们的轻视, 赢来真正的臣服、追随。

不过当事人并不在乎, 复仇的快感已统治他的身心,他像一条干涸许久,被荒草侵吞河床,被鸟兽霸占滩涂的江流, 在洪泛期获得解放, 嘶吼着冲过河岸堤坝,冲向田园城镇,加倍偿还他所受的伤害。

俊秀的脸戴上了妖魔的面具,不住舞弄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癫狂姿态,呐喊声载着积年的诅咒,俨然为魔鬼举行复活仪式的巫师。

弹药耗尽,魂消胆丧的炮击声到底终止了。仙人锅面目全非, 成了浓烟滚滚的大裂谷,浑浊的烟尘遮天蔽日,几与高空的云层接壤,在场人等包括唐辛夷都认定商赵二人尸骨无存,一个马屁精带头呼喊:“唐盟主为武林除一大害,靡坚不摧,功名盖世!”

余人紧跟其后,纷纷歌功颂德,很快齐声高呼:“盟主威武!”

唐辛夷脑中一片空白,魂魄随着尘埃漂浮,眼睛死死盯住身下的大坑,过了一盏茶功夫,坑下烟尘渐渐淡薄,坑边的观望者们接连惊叫:“快看!快看!坑底怎么结冰了?”

大坑至少向下陷落了五六丈,坑壁十丈下堆满白色的冰层,已是一座冰湖。

坑中干燥无水,又是温暖的春季,商荣的“玄冥功”再神乎其神也不可能制造出海量的坚冰呀。

正当人们恐悚惶惑时,坑中央啪地一声脆响,喷起一道吊桶粗的水柱,一举跃出大坑,高度超过旁边的“狮子头”。

有人了然,这坑底原先埋藏了水脉,岩层被炸、弹击碎,泉水便涌了出来,又被商荣用寒气凝成了冰块。

“他们还活着!”

随着惊恐的惨叫,赵霁抱着商荣跳出冰层,奇迹般地重回众人视野。

商荣在莲华山庄陪他养伤时,闲来无事跟他学习了龟息功,方才遭受炮弹猛攻,几乎丧命,幸而地泉喷涌,助他制造冰墙抵御炮火,又和赵霁一起靠龟息功躲在冰盖下方,这才耗到敌人弹尽,绝处逢生。

商荣精疲力尽,无力再战,抬头仰望岩石上的人影,默默揪紧赵霁衣袖。赵霁明白唐辛夷不会放过他们,虽是百般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鱼死网破”的形式,准备与之决一死战。

唐辛夷空旷的脑子再次被杀意撑满,他还有最后一批“天罡地煞球”,当下凶狠地掷出一半,赵霁知道再陷入“乾坤倒转”的绝地,他和商荣都有死无生,即刻抢先出手,趁黑球尚未散开,抱着商荣竭力跃起,迎着密密麻麻的球阵竭力劈出一掌。

“天罡地煞球”当场被九炎真气引爆,可是仍留下三枚漏网之鱼。这三枚铜球被冲击波逼向高空,接着又受地面磁场牵引从不同方位冲向他们。赵霁内力也已耗尽,带着商荣勉强躲过第一、第二枚,却落入第三枚铜球的射程范围,前力已衰,后力未发,眼看必死无疑,忙使处最后一点力气推开商荣。谁知商荣像早有防备似的紧紧抓住他,执意与他同生共死。

围观者已预备好得胜的欢呼,层烟里倏地窜过一个逐电追风的人影,抢在两个少年之前撞向黑球,爆炸声后,血肉模糊的身体和火星、黑灰一道坠落,跌入坑底的泥浆里。

“师父啊!”

悲痛的惨叫在人们一致的惊懵上多添了一层迷雾,商荣和赵霁警惕注视周围,见两个背包袱的大和尚飞奔赶来,争先恐后抱起舍身保护他们的伤者,看那满是泥泞的光头,应该也是个和尚。

赵霁仔细一瞅,其中一个救人的和尚是襄阳龙兴寺的觉远,忙扭头知会商荣。

他叫伤者师父,那对方定是广济方丈了。

二人连滚带爬上去看视,暂时将安危抛到脑后。

唐辛夷不清楚变故详情,仇人没死,他的攻击就不会停止,扬手抛出剩余的“天罡地煞球”。

这些铜球脱手的下一刻便被阻截,近距离的爆炸掀翻“狮子头”上的龙炮,上面的人逃得虽快也受到剧烈冲击,摔落在十几丈外的山岩上,若非孙雪林搭救,唐辛夷跑不了要受重伤。

爆炸的来龙去脉尽收眼底,有人用暗器一一射中他投掷的铜球,天下暗器莫过唐门,出手的会是哪一位不见经传的世外高手?

孙雪林扶他起身,见一个横眉怒目地青年和尚狂奔过来,那势头定要对唐辛夷不利。

老丐架住他的拳头,将唐辛夷推到一旁,和尚无心与他打斗,调头去追唐辛夷,孙雪林毫不费力扭住他的胳膊,欲待点穴制服,忽听唐辛夷失神轻呼:“大哥。”

这和尚正是出家多年,如今法号觉慧的唐海月,刚才拦阻唐辛夷的暗器高手也是他。

孙雪林知道唐辛夷有个出家的兄长,想来就是眼前这位,赶快松开手。唐海月一得自由,立马扑向唐辛夷,一把按倒在地,狠狠扇了几个耳光,鼻血直溅到旁边的清宵道长脸上。清宵尚不明白他的动机,连忙拔剑喝止。

唐海月不理会指到颈间的剑锋,厉声怒骂唐辛夷:“混账东西,谁教你做这些伤天害理的杀器,想毁掉唐门吗!”

唐门以制作暗器开山立派,发明了无数极工尽巧的兵器,本可靠此称霸武林,因其先祖深知“水满则溢,过犹不及”的道理,滥用技巧,扩充武力,势必激起外界敌视,引来覆灭之险,故而历代掌门都谨守祖训,严格控制暗器的杀伤性。当初唐默极力保举唐辛夷做掌门,就是看中他仁慧兼备,假如英灵有知,见他抛弃仁善,将才智尽数用在追求杀戮上,定会含恨九泉。

唐辛夷和大哥在数年前恢复通讯,知道他近年修行有成,无嗔无怨,即便无故遭人辱骂殴打也不会生气,这时清冷云中霹雳起火,原因只有一个为他的行为悲愤痛心。

长兄为父,大哥虽遁入空门,仍是他不能割舍的亲情,他保留着对他的眷恋敬重,当下像见了神佛的魔物不敢妄动,垂头丧气地接受训斥。

这头广济已被弟子们抬出天坑,商荣赵霁跟在身旁,广济重伤垂危仍担心有人加害他们,吩咐觉远向周围人求情。

觉远含泪向众人高喊:“我们是襄阳龙兴寺的僧人,这位是贫僧的师父广济方丈,他特地领我们从襄阳赶来就是想跟商荣说几句话,求各位施主行个方便。”

广济在江湖上名望隆重,人都晓得他是有德高僧,见他极有可能伤重不治,谁还忍心拂他颜面,加上唐辛夷那边没动静,便不约而同地默许了。

广济肚腹都被炸烂,血如泉涌,用布料拼命捆扎也无济于事,他自知命在旦夕,催促另一名弟子去取东西。

商荣以为那人去找救命丹药,生怕老和尚丧命,紧张地握紧赵霁的手。赵霁小时候就对广济分外敬爱,今日得他舍身相护,心中感激痛疚,沾满黑灰的脸颊已泪河纵横,哭道:“方丈,您千万挺住啊。”

广济闭目不答,等那名弟子回来方拿出仅有的力气,睁开眼睛,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商荣见那弟子提来一只竹篮,小心翼翼捧出一只鳙璃灯,灯上盖着茶色的琉璃灯罩。

广济艰难地摊开双手,示意弟子将灯盏放在手心,灯罩揭开,橙色的灯火仿佛初生嫩叶微微摇曳,商荣观之一怔,耳边响起清磬,似雷雨后第一声鸟鸣。

广济抖动着被鲜血染红的白胡须,微笑发问:“商少侠,你还认得这盏灯吗?那年你曾在本寺供奉长明灯,祈愿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当时你年方十三岁,老衲有感,这少年心地慈悲,志向高远,来日必能弘扬正道,造福苍生,是以日夜小心照看这盏圣灯。佛曰:‘彼施灯者所得福聚无量无边,不可算数。’,灯不灭,心不灭,心不灭,则信念永存,就像上师如意宝一样,能灭除大暗,照亮整个世界。老衲今番前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你供的灯还亮着,你当初所发的宏愿也一定还留在你心里。”

商荣震愕难言,恍惚中回到那间清净的禅房,香云缭绕间菩萨低眉,慈爱聆听他的祈愿。那时他发誓化身扫荡阴霾的利剑,平息战乱,救民济世。可是后来宝剑磨利,心却变了,在仇恨的道路一意孤行,甚至甘做战争傀儡,血洗人间……嗔为毒之根,恨灭一切善,明知我执乃万魔之王,到头来仍受其引诱,戴上嗔恨镣铐使方寸沦为地狱。

清醒意识到自身罪恶,他霎时汗洽股栗,悔恨与羞愧携手拷打他的良知,责问他是否还配拥有光明。

觉远接着广济的话说道:“商施主,供灯的功德有两种,祈愿健康财富的叫世间功德,另有一种出世间功德,是祈愿得到大智慧,灭除众生的无明黑暗。你当初以大乘菩提之心许愿,必已得到诸天佛菩萨加持,魔王能凭一根手指撼动三千大千世界,却不能灭除你的心灯啊。”

商荣俯身落泪,脑门撞击地面,发出痛悟的哀啼。

广济虚弱地唤他抬头,要将鳙璃灯交给他,最后念出四句偈语:“燃起佛前灯,灭除心头火,愿此大智慧,照破众无明。”

商荣双手刚一伸出,方丈脑袋一耷,气绝圆寂,灯盏落地粉碎,灯芯熄灭了。

僧人们惊慌无措,却见赵霁从容捧起碎灯,灭掉的灯火以九炎真气为依托复又燃起,比之前更大更美。

赵霁直到今天才知晓商荣供灯许愿一事,感慨系之,动情道:“我学武的初衷是想像你一样既不受欺负又能耍威风,后来看你见义勇为,除暴安良,也想效仿。你的志向一直影响着我,让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走上正道,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到你这个师父。在你执意复仇的那段日子里,我也始终坚信你会清醒,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风雨,我都会为你点亮这盏灯。”

炽热的誓言在他掌心跳动,一点火苗释放万千般若之光,商荣感觉长久以来禁锢内心的冰雪融化了,一个轻松爽快的他从厄运中解脱,十三岁时的赤子之心失而复得。

他激动地抓住赵霁手臂,与之泪眼相望,今后他们将是彼此一生不灭的灯光。

江湖客们大多不明所以,见广济圆寂,就想合力翦除贼人,这时后方有人叫喊:“广德方丈来了!”

人群左右散开,广德领着两名弟子风尘仆仆奔来,观此景象已明白大概,向着广济合十赞叹:“师弟呀,当年师父夸你至仁至善,必是我们中间最先证道的,如今你果然功德圆满,请以慈悲普照众生,使我等早日超脱。”

唐海月也匆忙赶来,见恩师劫满物化,纵然悲痛满胸怀亦不敢出声哀泣,默默跪下向广济合十礼拜。

众僧在广德带领下诵经超度亡者,四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垂手肃立,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圣僧送行。

广德诵罢经文,调头问商荣:“商施主,你此刻是否想通了?”

商荣流泪跪倒,沉痛忏悔道:“晚辈罪孽深重,愿受惩处。”

广德欣慰微笑,上前扶起他,握着他的手郑重请求:“善哉善哉,施主迷途知返,乃万众之福,今辽军南下,唯施主能兵不血刃化解干戈,还请施主慈悲为怀,尽快劝说辽帝罢兵。”

商荣醒悟,拱手道:“若能补过,晚辈当拼死而为。”

广德拍拍他的手背,转身面向人群,庄重发言:“诸位施主,贫僧知道商怡敏和商荣母子杀了你们很多亲友,是非善恶终有报,贫僧无法强迫你们放下仇恨,可如今辽国与周国开战在即,战火一燃,又将牺牲数以万计的百姓,你们都体会过家破人亡的痛苦,常言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贫僧相信诸位也不愿无辜者们身受其苦,在此恳求你们饶商荣一命,让他去辽国说服辽帝收兵。倘若他真能阻止这场战争,使北方生灵免受荼毒,所积功德也会回向给你们和你们的亲友,令生者安乐,亡者超生。诸位若坚持报仇,贫僧愿替他受过,一死了结双方恩怨。”

说完扯开僧衣,露出枯瘦的胸膛,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刺向胸口,旁边弟子拦得虽快,刀尖也已划破皮肉,血光一现,其他人都慌了。孙雪林等宿老赶忙上前劝说:“方丈,您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世人谁不敬服?何苦为这小贼抵命!”

广德泰然道:“贫僧并非为他一人,是想挽救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啊。诸位都是大仁大义的豪杰,该懂得贫僧的心意。”

众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想:“硬要杀死商荣,老和尚就要自杀,他是少林寺方丈,在江湖上的名望德行数一数二,真把他逼死了,谁都担待不起。”

孙雪林环顾那千百张神色不一的沉默面孔,看出了相同的决定大家都在等待先下决定的那个人。

老乞丐江湖饭比他们吃得多,自然更圆滑,对广德说:“众人结为同盟,重大决定理应由盟主做主,要不您听听唐盟主的意见吧。”

唐辛夷站在四五丈开外,受前辈们呼唤,步履蹒跚地靠近,脸上布满唐海月留下的拳印。

孙雪林假意询问:“唐盟主,广德方丈的话也有道理,您看是不是先放过这两个贼人?”

唐辛夷微微扭头,死气沉沉注视商荣赵霁,眼珠犹如冷却中的铁块,颜色转黑,仍然滚烫。

赵霁差点被他杀死,这会儿四目相对,却只感到无尽的悲凉。脑子里回放着唐辛夷参加掌门人竞选会时的情形,当时他不忍杀害受困的小鸟,甘愿撤回飞盘接受失败,曾经那么天真善良的好人,怎会变得像妖魔般疯狂?

他看出唐辛夷杀心不死,主动走上前去,脚步在唐辛夷眼中踩出一片精光,袖子稍一抖动,就听唐海月厉喝:“再敢乱来,我第一个不饶你!”

在他僵木的一刻赵霁也停步了,平静说道:“我知道你最恨的人是我,但有件事必须告诉你,唐潇没死,他是不灭宗十二门徒里的‘苍狼’,替赤云卖命多年。我在临潢府还跟他交过手,他一直躲在暗处,后来在商荣跟前露出原形。他做了换脸术,改造成我的模样,还能伪装我的声音,在开封骗你的人就是他。”

唐辛夷不肯相信,广德察言观色,马上替赵霁作证:“唐盟主,赵少侠是与贫僧一道去的临潢府,又一道遭遇了苍狼袭击,贫僧虽没能亲眼看到此贼的相貌,可他的暗器功夫确实极为高强,且与贵派的暗器手法多有相似之处,想来赵少侠的推测也不无根据。”

广德是出了名的诚实人,所持证词当属可靠,唐辛夷也知道不灭宗内部有个顶尖的暗器高手,姑且不论实情如何,只就眼下的局势看,一方面有大哥阻拦,一方面有少林寺干预,报仇的计划必须延后了。

他凝神做沉思状,然后侧身走到广济的遗体前,跪地磕了三个头,抱拳祝告:“大师,您是家兄的恩师,也是我唐家的恩人,我绝无心杀你,不慎伤了你的性命,罪无可恕,请您宽限些时日,待我了结恩怨,自会给您偿命。”

众僧多有悲怨之色,唐海月苦泪满眶地望着执迷不悟的弟弟,自恨无力渡他。

广德念声佛号,婉言开导唐辛夷:“因缘际会皆有定数,佛门弟子不以色身为真实自我,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轮回不止,生命不息。唐盟主若能放下执念,广济也会多增一份功德,若杀身谢罪,平添因果,反而对他有害无益啊。”

他借机点化唐辛夷,可惜后者慧根浅,我执太重,非常力能够超拔,向广德鞠了一躬,命随从和唐门子弟抬起龙炮,扬长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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