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诸天教的蛊术逼供, 段化招认了投靠魔教后的全部罪状,协助不灭宗破坏玄真派庆典是其一, 在各大门派围攻玄真观时对陈抟等人下毒是其二,另外他还曾受命打探商怡敏下落, 唐潇正是在他教授下偷用夜游虫跟踪陈抟,原因是他本人沾了这种虫子会害皮肤病。还有上官遥在峨眉山绑架纪天久之后,也是他与唐潇从旁协助对受害者实施酷刑,后来又洞悉王继恩对商荣的仇怨,引领他投入真理佛门下。

这老坏蛋十恶不赦,论理该就地处死,因他霸占了景兴平的躯壳, 不宜一杀了之, 商荣考虑后拜托诸天教教徒将其押送回峨眉,交给掌门师兄谢渊亭处置。

审完罪犯,他请诸天教的医者为周薇取出体内钢针,又让赵霁李洵保护她在诸天教据点旁的客栈住下, 接着独自潜入皇宫, 来到龙图阁后的僻静花园,钟离宝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他擅长易容、拟音,头脑灵活反应敏捷,长期以此行骗,可谓轻车熟路。又从商荣、赵霁那里充分了解了王继恩的行为习惯和性格特征,冒充一日未露破绽。

见面后商荣看他的模样又比昨晚更接近王继恩了,不但眉毛修剪得清秀疏朗, 嘴巴下巴上的胡子印也全没了,像妇人一样白白净净,笑问他是如何弄的。

钟离宝得意介绍:“我们这行有专用的去须水,抹上头发胡子都会掉光,七天之内不会再长,扮和尚太监万无一失。”

尽管没费什么力气,可这深宫里枯燥拘束,不适合他好动的个性,忍了两天总算盼到商荣,忙请示他几时能够脱身。

商荣神色歉意地沉思片刻,请求:“钟离宝,你说要报答我的恩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钟离宝高兴道:“当然能啊,我就怕你不让我报恩呢,快说吧,什么事?”

“我想让你终生冒充王继恩,留在皇宫替我监视赵光义的行止。”

钟离宝张口结舌,这任务对他而言太艰巨了。

商荣说:“赵光义这人颇有治国之能,尤擅经济民生,然心胸狭隘,手段阴狠,非仁爱之君。可惜目前没有能够替代他的君主,为国家稳定计,只能由他继续执政。我不能长期留守京城,只好在宫中安插眼线,替我留意他的举动,在他想实施荒淫□□时及时加以制止。你是最适当的人选。一来有王继恩的身份掩护,可便宜行事,二来你心正守诺,值得信任。若能应允,不止帮了我大忙,也是有利于天下人的义举。”

说着向钟离宝揖拜,钟离宝慌忙拦阻,心潮一阵起伏,白脸憋成了红脸,激动道:“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毛贼,能被你这样的大侠看重,也算长脸了。这活儿我接了,别的都好打发,只一件难办,你们救走了小周后,赵光义回来追究我该怎生应付?”

商荣让他放心:“这事我会先替你处理好,保证他不敢追究。”

之后的两天内钟离宝以王继恩的身份行使权力,接出被囚的李从益,保护他和周薇离开京城。商荣已为母子俩定好避难计划,他在新淦桃溪村有一处农庄,让他们先去那里安居,登船前殷勤嘱咐周薇:“打理那庄子的是我的老仆,忠厚可信,贤妹先去安顿,为兄过些时日会去探望。李从益是南唐后裔,日后恐遭人迫害,最好为他改换姓氏。”

周薇已想到这点,昨日已与李从益商量过,就以他在南唐时的封号“邓王”为姓,取掉“从”字,“益”字换成“毅”字,叫做“邓毅”。

又说:“安顿好他,我也没别的牵挂了,我爹娘都迁葬在江宁莫愁湖畔,我想去那里隐居,日后仍以捕鱼耕种为业,义兄若是念起,可去那里寻我。”

二人约定相会之期,洒泪挥别。商荣回城时见城门口设了哨卡,严格盘查出城人员,似在搜捕重犯,仔细观察一会儿,发现接受检查的都是青年女性,余人通行无阻。

难不成朝廷出了女钦犯?

路边柳树下几个仕官打扮的男人正对着哨卡指指点点,商荣假装歇脚旅人走到十丈外的树下,将那些人的谈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潘美可倒了大霉,摊上这档子事,日后见了同僚可怎么抬得起头。”

“是挺背的,当初官家赐婚好多人就在说他往后的日子不好过,那柴家的女儿就是个烫手山药,娶回来不好伺候啊。”

“官家宠信潘美才下旨赐婚,这婚事也配得登对,那柴郡主都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了,配少年后生不合适,潘老将军的小儿子今年不到三十岁,人才也好,柴郡主嫁过去虽是续弦也不算委屈了。”

“你觉得不委屈,可柴郡主委屈呀,不然怎会在大婚前夕出逃?要说这郡主也太任性了,且不说她是什么身份,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也不敢这么干。”

“柴郡主从小被先帝抱养,先帝念及周世宗的恩情,对她百般溺爱,听说这郡主脾气倔强,喜欢舞刀弄枪,心气也一等一的高,怎甘给人做继室当后妈?”

“不甘心又怎样?谁让她福气短一截,做不成正牌公主,哪个名门望族想和柴家结亲啊,门第低的朝廷又选不中,潘家这门亲是最合适的了,她这一跑以后谁还敢娶她,只合去庙里做姑子了。”

………………………………

他们议论的柴郡主就是商荣的异母妹妹,当年的金花公主柴俊平。宋代周祀后,郭荣的子女都恢复柴姓,赵匡胤为显示对柴氏的优待,将柴俊平抱回宫中抚养,封金花郡主,等她成年后才送还娘家。柴家在宋朝仍是贵族,但身份尴尬,达官显贵为避嫌疑都不愿与其通婚,赵匡胤在位时数次为柴俊平选婚,每次不是男方家借故推脱,就是女方不满意,高不成低不就地拖到现在。

赵光义当政后可没那么好说话了,某日想起柴家还有个女儿二十大几了还未婚配,担心民间传笑柄,做主将柴俊平许配给代国公潘美的小儿子。潘美乃大宋开国名将,战功赫赫,深受君王青睐,表面上看这桩亲事门当户对,并未亏待柴俊平,做续弦是委屈了点,也不至于弃婚出逃啊。

商荣至今未与这位妹妹相认,前些年来京都会悄悄前去探望,躲在暗处看看她的生活状况,十年前她就是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了,他以为这些年她已找到如意郎君缔结良缘,岂料竟蹉跎到这般年纪。

事关妹妹终身,不管不行,他添了一桩心事,快速返回客栈,好同赵霁商议后续事宜。

迎接他的只有六神无主的二徒弟。

“今早大师兄出城祭拜费娘娘,回来便轰我出门,自个儿窝在房内喝酒,中午我敲门叫他吃饭,屋里没人答应,我只好翻窗户进去,大师兄已不见了,随身的包袱也带走了,还在墙上写了两个字。”

客房东壁上赫然刻着两个一尺见方的大字“报仇”,刻痕深入砖体,笔画不断,一气呵成,乃指力所为,观之杀气森森,恨意炽烈。

商荣凝睇片刻,以掌力抹平字迹。天道循环往复,当年他执意寻仇出走,赵霁苦苦追寻阻拦,现在位置调换,轮到他去制止爱人犯错了。

他命李洵找来纸笔墨砚,写下几封书信,让他送去诸天教据点,请那里的人帮忙送达,并嘱咐:“为师去寻你师兄,你留在此地等候,遇事需沉着冷静,诸天教与本门两代交好,有解决不了的难处可向他们求助。”

李洵拜师后从没离开过他,陡然分别怙惴难过,拉着他的袖子泪汪汪道:“师父,您几时回来呀?能不能带徒儿一块儿走?”

商荣笑着替他抹泪:“你师兄好的不教,尽教你他的坏毛病,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真正的剑客千里独行,浑身是胆,行走江湖第一步就是独立坚强,这样方不辜负你手中的剑。”

赵霁过了而立之年彻底摆脱“哭包”陋习,李洵见惯他嬉笑怒骂,没看他流过泪,好奇道:“大师兄年轻时很爱哭么?”

商荣发觉说漏了嘴,忍不住低头一笑,李洵也破涕为乐,兴致勃勃摇着他的手说:“大师兄常在我跟前吹嘘他早年的经历,说得好像三头六臂,威风八面似的,我早知他爱瞎吹,说话像豆腐,拧一拧全是水。师父,您以后得空给徒儿讲讲他过去的丑事吧,他再吹牛我就说出来羞他。”

商荣忍俊不禁地摇摇头:“你师兄爱吹牛,可并不全是瞎说,他十四五岁时没你稳重懂事,也没你听话守规矩,胆子很小,爱耍赖皮,好看热闹爱嚼舌根,还动不动哭鼻子,活像个小流氓。可是他也真的非常勇敢,努力,懂得舍身取义,舍己为人,危险时总是奋不顾身保护我,我能端端正正活下来全靠他的救护支持。所以你师兄的的确确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侠。”

师父的话向来不假,却又加重了李洵的疑惑。

“大师兄这么厉害,您为何不传剑给他呢?”

这也是赵霁由来已久牢骚,不过他对此并不执着,偶尔想起才念叨几句,商荣见他不太在意便未解释原因,如今时机成熟,他会送赵霁一把配得上他的好剑,圆他儿时的抱负。

下午他出开封,向东北方行进,据传闻宋军主力已抵达太行山,赵霁肯定也会走这条路线,加快速度兴许能赶上他。

可是欲速不达,走到距开封三十里的封丘县,一对年轻小夫妻绊住他的注意。这小两口衣着光鲜,头上都戴黑纱帷帽,看不清面貌。妻子身材娇小,丈夫中等个头,身形清癯行动干练,乍看不奇怪。商荣是在饭铺买食粮时遇上他们的,那男的站在店门外,女的进店买饼买肉,说着开封口音,腔调十分利落干脆。

寻常夫妻出行都是男方负责对外接洽,这家怎么让小媳妇抛头露脸?商荣于是留神观察那“丈夫”的身姿,马上通过对方纤细的骨架和小巧的双手辨认出这是个着男装的妙龄女郎。他想起逃婚的柴俊平,不禁警觉,决定先探探这二人的底。

两位女子买好干粮骑马出城,也直奔东北方,商荣暗暗追踪,黄昏时她们可能饿了,下马到路边的树林里吃东西,商荣躲在树丛里窥看,那男装女郎揭下帷帽,露出一张俊俏的杏脸,修眉凤眼,鼻梁挺直,七分神似柴荣,可不就是金花郡主柴俊平?

路遇妹妹,商荣心中甚喜,此时不便唐突,先静静听她与那冒充“娘子”的少女对话。

那少女做好肉夹饼递给柴俊平,柴俊平进食时她坐在一旁替她打扇子,看情形是她的丫鬟了。扇了没几下,说道:“娘娘,奴婢刚才又仔细想了想,那杨业要是反对这门亲事,杨延昭会不会跟着怂了啊?”

柴俊平咀嚼速度明显减缓,脸色也沉郁了,过了半晌回道:“他要真这么懦弱,算我看走了眼,打道回家便是。”

丫鬟做难:“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回去奴婢第一个被打死。”

柴俊平口气坚定地安慰她:“我说过一人做事一人当,那杨延昭要是悔婚,我就先把你安顿了,自个儿找家道观出家去。”

丫鬟听了,忧愁得要掉泪,哭丧道:“奴婢打小跟着您,说好了伺候您一辈子,你若出家也请带上奴婢。”

她一哭,柴俊平忙打起精神,戳了戳她的脑袋笑骂:“这是万不得已的话,你就不能想点好的?我相信杨延昭是个重情重诺的汉子,绝不会负我,先帝曾赐我家丹书铁券,凡柴家人有罪不得加刑,我纵然抗旨逃婚,官家也不能处罚我,况且是他固执在先,若早应了我的奏请,指婚给杨家,我也犯不着冒险出逃。”

商荣大概明白了,妹妹恋上了一个叫杨延昭的后生,想嫁他又遭赵光义反对,这才抗婚出逃去找情郎,这胆大妄为的个性倒真随了他。不知这杨延昭是何许人物,值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柴俊平等丫鬟吃完东西,说去前方的市镇过夜。她们打马走了几里地,天黑前来到一座市集,在一家客栈停住。柴俊平仍旧让丫鬟去安排住宿,自己在门外等候,不想丫鬟这一去遇上几个醉酒的流氓,围住她哄笑吹口哨。丫鬟长在王府,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尖叫躲避,那些流氓围成圈追着她,个别嚣张的还动手捞她的裙角。

柴俊平见状大怒,从马背上拔出一柄长剑,冲上来教训恶贼。她自幼好武,学过一点粗浅剑法,收拾几个市井泼皮绰绰有余。一个流氓被打翻在地,情急下抱住她的右腿,柴俊平用力一蹬,踢走流氓,却连缎靴袜子也踹飞了,现出一只纤足,上面裹着一层白绫带子。

十多年前开始,中原地区的上层贵族女性流行起缠足,用布条裹住双足,使脚型纤直秀丽,流氓们一看柴俊平的足型和裹脚就知她是女人,散开来拍手起哄,肆意拿下流话挑逗。柴俊平丢了鞋,行动不便,挥剑乱砍又砍他不着,正是羞愤欲死,那些流氓忽然接连捧腹痛嚎,一个个都感觉腹痛如绞,像害了痢疾,躬起背跑向一旁的暗巷。

丫鬟捡回靴袜替柴俊平穿上,主仆俩初次远行,都没尝过世道艰辛,受到挫折不免伤心,柴俊平虽不改初衷,想到未来还有可能遭遇比这更糟糕的意外,也不由自主生出怯意,望着暗下来的天宇,幽幽叹气。

这时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款款而来,清俊绝俗的仪容恰似一缕不受夜色侵染的月光,丫鬟呆呆看了一瞬,不禁羞红脸,躲到柴俊平身后。

柴俊平已不记得商荣的长相,只觉此人风仪清贵,绝非俗类,便拿出皇室风范,从容应对。

商荣走到她跟前,恭敬一揖:“草民参见郡主。”

柴俊平镇静否认:“谁是郡主?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商荣笑道:“草民曾追随周世宗驾下,当年还入宫服侍过郡主,想来郡主都忘记了。”

柴俊平听说是父亲的旧臣,忙问名姓,听到“木逢春”三字,微微一愣,思索片刻便想起来:“你是小春子!”

“郡主好记性。”

柴俊平忘了商荣的相貌,却对当初的经历印象深刻,这“小春子”救过她的命,曾在周王宫住过一阵子,后来无故失踪,她问过母后和身边的宫人,答案都是失望,渐渐地就把此事丢开了,真没想到十多年过去还有重逢的一天。

商荣请她们到别处一家清净的客栈叙话,直言不讳提起郡主逃婚一事,顺势说:“草民行走江湖,认识一些朋友,自身本事也还过得去,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柴俊平已猜到刚才那些流氓都是他暗中赶走的,心想:“他曾冒险救护过我,是忠义之人,我现下漫无目的又力不从心,靠自身很难与杨六郎团聚,若能有个可靠的助力再好不过。”,向丫鬟使个眼色,而后扭身坐到一旁。

商荣和丫鬟都心领神会,为免她害羞,到隔壁房间说话,通过对方的伶牙俐齿,商荣获悉了事件全貌。原来去年宋军灭汉,收降了北汉大将杨业,那杨业的六子名唤杨延昭,年方十七岁,生得相貌堂堂,聪俊武勇,年初随父入京见驾,一日在城郊打猎,射下一只老鹰。偏巧柴俊平也在当地游猎,也瞄准了那只老鹰,两只箭同时射中目标。老鹰落地,两家仆从前去捡拾,为抢夺猎物归属发生争执。

杨延昭听说对方是金花郡主,赶忙亲自捧着死鹰献到驾前,郎才女貌,正合眼缘,双方由此情愫暗生。分别时柴俊平留赠香囊一只,杨延昭也回赠一枚扇坠,归家后通过各自的奴仆传递书信,定下百年之盟。

彼时赵光义已做主将柴俊平许配潘家,柴俊平恳求母亲符氏进表启奏,求皇帝将她改配杨延昭。赵光义因杨业是降将,尚未摸透其习性,又不愿对潘家悔婚,以男女年龄悬殊太大为由,严厉驳回奏表。不久杨业随驾出征,杨延昭也跟着军队去了前线,柴俊平眼看婚期将至,不愿接受这段违心的婚姻,带着贴身丫鬟翠翘逃出王府,想去燕地找杨延昭,与他私结连理,到时木已成舟,赵光义也奈何不得。

她福泽深厚,自幼受长辈精心保护,不通世故,想法天真,又承袭了家传的倔强性情,认准一条路打死不回头。商荣也不跟她分析这么做的危害了,有他在,那些可以预见的麻烦都不会发生,当下回房对柴俊平说:“草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此去燕地路远迢迢,郡主千金之躯不宜远行,请先去西辅暂居,待圣驾回銮再回京城,届时保您心想事成。”

他的商号在开封以西七十里的西辅城有家分号,休书一封盖上印戳交给翠翘保管,说到了那儿将书信交给掌柜,自会有人安排住处。当晚留在客栈守着她们住了一宿,次日一早陪同启程,护送至封丘县方作别。

耽搁了大半天,估计追不上赵霁了,好在王师行军路线不定,也不可能一去就找准方位,他仍有把握先于赵霁找到赵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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