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洛婵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上面兄长父母都宠着,也知道自己娇气,但如今被迟长青当面说出来,她便觉得十分羞窘,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咬着下唇不言语了。

迟长青还欲说什么,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但是又很是稳健,来人必是一个练家子,他顿时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略微上前一步,将洛婵挡在了身后。

方才因着杀了不少人,剑上沾染了许多鲜血,此时还未干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然而剑芒寒光依旧锋锐无匹,只要有剑在手,他便仍旧是那个令戎狄闻风丧胆的定远大将军!

那脚步声在巷口就止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四周静寂无声,洛婵浑身又开始紧绷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惊动了来人。

紧接着,那夜色之中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将军?”

迟长青眉头轻皱:“潘杨?”

那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与激动:“真的是将军!”

一个体格高大强壮的大汉自巷口走了过来,面孔熟悉,果真是迟长青昔日的副将潘杨,他上前一步,紧张道:“属下不久前才接到消息,说李奕那狗东西要对将军不利,将军没事吧?”

他说着,又大骂起李奕:“当年若不是将军提拔他,他焉能有今日的威风?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待属下回去寻他,定要将他的脑袋摘下来给将军做下酒菜!”

洛婵原本正偷偷打量他,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十分惊惶,心说迟长青这样可怕么?竟要把人的脑袋下酒?

迟长青不甚在意道:“不了,可别脏了我的眼。”

“这么多年了,将军待他不薄,如今将军式微,他怎能翻脸不认人?”说到这里,潘杨恨声道:“此仇,属下必要帮将军去讨回来!”

迟长青紧握着剑柄的手才略微松了些,道:“这却不必了,他奉命来抓我,如此兴师动众,伤亡众多,却叫我刺了一剑,还顺利逃了,他眼下必然自顾不暇,说不定不需要你出手了。”

潘杨显然是不肯,犹自愤愤不平,迟长青吸了一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我有一桩事情,还要拜托你。”

闻言,潘杨顿时一拍胸脯道:“自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迟长青低声道:“如今李奕杀我之事未成,不会善罢甘休,京师城门必定都已封了,还要劳烦你将我们送出去,此事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

潘杨立即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

正是深夜时分,普通的百姓大多都已入眠了,店铺也早早打烊,然而今夜的京师却并不平静,一列官兵举着火把穿过御街,停下脚步,看着两旁的民宅,打头的那个官兵一抬手,下了命令:“给我搜!”

几个士兵便冲了上去,把门拍得砰砰作响,高声呼喝,将百姓们惊起,这样的场景在京师各个角落都上演着,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惊慌莫名,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辆马车却趁着夜色,拣了僻静的街道,往前直奔而去,如此行驶了一刻钟之后,马车在护城河旁停了下来,潘杨早就等在那里了,车中跳了一个人下了来,正是迟长青,他换了一身青布衣裳,看起来与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洛婵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也换了粗衣布裙,钗环俱无,脂粉未施,虽是素颜却自有一番灵气通透的美,仿佛一颗被洗濯过的明珠,在这暗淡的月夜下,熠熠生辉。

潘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着,这位新的将军夫人生得也太打眼了些。

不过倒也不算辱没了他们将军,他们家将军英明神武,就该要娶这样美的女子为妻。

洛婵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怯生生地站在迟长青身旁,听见青年开口道:“你送到这里便可以了,日后自己多加保重。”

“将军!”潘杨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将军出城之后,做何打算?不如属下也随将军一同离开吧!”

迟长青却并不答应,拒绝道:“这是什么话?我离了京城,就成了一贫如洗的白身,你一顿吃八碗,那不是要吃穷了我?”

潘杨一噎,道:“属下可以少吃一些。”

迟长青摇头,道:“那也不行,如今我成了亲,日后要仔细养着我的夫人,哪里顾得上你?”

他说着又看了洛婵一眼,潘杨也跟着看过来,正欲说什么,迟长青便清了清嗓子,语气坚决道:“这是命令。”

潘杨下意识应声道:“是!”

迟长青便叮嘱道:“等此事一过,你仍旧回边关去,不要在京师久留,至于李奕,他如今身份和从前大不相同,此人心狠手硬,无所不用其极,又十分记仇,你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他的对手。”

潘杨似有不服,但还是瓮声瓮气道:“是,属下知道了。”

迟长青又道:“那就好,你且回吧。”

潘杨道:“将军如何出城?”

迟长青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吧。”

潘杨不肯走,道:“属下要看着将军脱险才走。”

迟长青也不劝他,扔下一句:“那你看着吧。”

他说完,转向旁边的洛婵,道:“可会凫水?”

洛婵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摇了摇头,迟长青也不意外,只伸手揽着她的腰身,道:“别害怕。”

没等洛婵听明白,便感觉到腰间的手臂一用力,她整个人就随之落入了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将她淹没,她下意识想呼喊,却喝了满满一口水,耳边传来迟长青的声音:“闭嘴屏气!”

洛婵吓得咕咚一下,把满口河水都咽了下去,听话地闭紧嘴,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抓住迟长青的衣裳,看着一线弯月在粼粼的河面上跳跃摇晃,迟长青一手牢牢拥着她,一手划动,蹬水朝那月光而去,不慌不忙,洛婵的心便莫名安定下来,流水哗哗间,她听见耳边传来了青年的声音,十分冷静:“不要乱动,抓紧我。”

二月的河水冰冷,洛婵也不会凫水,她冻得浑身都僵硬麻木了,整个人全靠迟长青一己之力,一路游出了护城河,到了河的尽头,暗淡的月光下,洛婵看见了一道铁栅栏,横在了前方,将去路挡住了。

游不过去了,她的心顿时一沉。

岂料迟长青像是全然没看见似的,抱着她划了过去,伸手在那铁栅栏上摸索了片刻,微微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其中一根铁栏就被连根抽了出来,露出一人来宽的缝隙。

好大的力气。

洛婵有些吃惊地看着迟长青,他并没有注意,只是先将洛婵推了过去,简短道:“抓稳了,若松了手,就要被水冲走了。”

洛婵心里一惊,连忙照做,僵硬的手指将铁栏牢牢抓住,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力过。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铁栅栏,迟长青看了她一眼,少女瑟瑟缩缩地趴在那边,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般,他忽然就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忍不住就想欺负她,道:“我不过去了。”

洛婵懵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抬起明澈如秋水的眼眸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模样,让人想起冬日里那些洁白的雪,迟长青道:“你自己走罢。”

洛婵这回听明白了,她紧紧抓着那铁栅栏,眼里迅速聚起一点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一般,她嗫嚅着,像是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淹没在了哗哗的流水声中,迟长青问道:“你说什么?”

洛婵闭紧了嘴,她摇了摇头,整个人冻得僵硬了,双手却仍旧不肯放,黛眉轻蹙着,一双明眸像是会说话似的,只是看着迟长青,既没有求他,也没有松手,一如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让她跳舞,她就跳舞,要将她拖下去,她就垂着头,她无力反抗,却也不求饶。

迟长青有些好奇,洛稷那老狐狸似的人,也能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儿,洛淮之奸猾,洛泽之狡诈,洛府整一个狐狸窝,竟然出了一只这样纯良无比的兔子,实在是件稀奇事。

河水冰冷无比,两人对峙着,迟长青原也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要抛下洛婵,但见少女这般模样,便道:“行了,你——”

话未说完,洛婵正好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迟长青从那一眼中意识到了什么,惊道:“住手!”

然而洛婵已松开了手,好在迟长青反应极快,伸手如电一般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没叫人给水冲走,岂料洛婵低头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那一口简直拼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浑身都无意识发起抖来,清晰地传到迟长青这边。

剧痛陡然袭来,迟长青的手略略一松,少女便如一尾游鱼一般滑开去,迅速被河水带走了,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一闪即逝,迟长青暗骂一声,用力捶在那铁栅栏上,砰地一声,整座栅栏都颤动起来。

他快速钻过那栅栏空隙,顺着河水往前游去,冰冷的水涌过来,迟长青突然想起,就算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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