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皇上宣洛御史觐见。”

朱漆雕花的大门敞开着, 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引路,洛淮之踏入了殿内, 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传入耳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龙椅上坐着的皇帝秦跃, 他穿着深紫色的常服,上面以金线绣着精致的蟠龙团花, 衣裳有些凌乱,衣襟半敞,怀中还搂着一名歌姬, 女子发髻微乱, 香肩半露, 令人遐思。

洛淮之自入了殿,目光就落在秦跃的脚边,再也未曾挪过半分, 任丝竹琵琶声再是如何动听, 歌舞再如何优美,歌姬乐官们再如何娇笑, 他也没有抬过头, 只目不斜视地跪着, 安静无比。

直到半晌过后, 秦跃才像是终于想起了底下的人, 抬眼望去,看见身着朱衣的洛淮之,恭谨温雅, 置身于热闹的歌舞之中亦不为所动,他甚是惊异,心中起了些主意,冲那领头的舞姬使了一个眼色。

那舞姬人精似的,她在圣前伺候了这么久,顿时心领神会,腰肢一扭,整个人便仿佛没了骨头似的,款款靠向了洛淮之,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扶在他的肩头,自背后揽着他,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处,呵气如兰,问道:“御史大人觉得,奴婢生得好看么?”

洛淮之终于抬起眼来,转头看向她,声音温厚道:“姑娘是皇上身边的人,自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绝色。”

他虽说着绝色,但眼神却没有半分波动,一如之前那般,温雅醇厚,那舞姬顿时一怔,这种事情她也做过不止一次了,慌张者有之,窘迫者有之,急色贪婪者亦有之,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洛淮之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朵花,一块石头,随便一个什么物件。

舞姬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龙椅上面传来了一阵笑声:“洛御史果然会说话,就连朕的身边人都招架不住啊。”

舞姬慌忙退开,伏地而跪,洛淮之也垂首,恭敬道:“微臣不敢。”

秦跃搂着怀中的歌姬,笑意盎然地道:“这有什么不敢?朕就是爱听洛御史说话。”

他说着,转向那舞姬,道:“你观洛御史如何?不若朕将你赏给他?”

那舞姬立即红了脸,满面含羞地用眼风悄悄瞟了身旁的洛淮之一眼,只见他玉面朱衣,垂眉敛目,容貌清隽俊朗,再加之方才的话,不由就动了一颗芳心,惊喜之余,嘴里却还是故作矜持道:“奴婢是皇上的人,全凭皇上旨意。”

岂料秦跃听了,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朕瞧你也不甚乐意,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洛御史近来深得朕心,朕还是要赏,赏你什么好呢?”

他说着,全然无视那满脸失望后悔的舞姬,和颜悦色地问洛淮之,道:“不然,洛御史想要朕赏些什么?”

洛淮之恭谨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皇上分忧本是臣的分内事,不敢居功邀赏。”

闻言,秦跃哈哈大笑起来,道:“这话朕虽然常听,但不知为何由洛御史说来,分外诚恳,倒叫朕过意不去了,既然如此,朕便将此女赏给洛御史吧。”

他说着,将怀中的歌姬往外一拉一推,那女子踉跄了几步,登时跌坐于地,正巧对上了洛淮之的双目,却是一张清丽娇美的脸,洛淮之的眼神终于微微变了一瞬,像是不可置信。

尽管他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常,但是那一瞬间的失态仍旧落入了秦跃的眼中,他甚是满意,还笑着唤了一声:“洛御史?”

洛淮之沉默片刻,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

夕阳西斜,将余晖洒落于大地,京师街市已经开了,灯笼次第亮起,往远处绵延开去,一顶青篷轿子穿过行人稀少的长街,在最尽头的大宅前停了下来,门口两座石狮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折射出微亮的天光。

宅子里很快有人迎了出来:“大公子回来了。”

青色的轿帘被掀开,身着朱色官服的男子下来,面如冠玉,眉如鸦羽,温和道:“让人准备出一间厢房来。”

老管家应了,跟着他走,问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打扫,只是不知这厢房是给谁住的?老奴也好准备一番。”

自打他们兄弟大吵了一次之后,二公子洛泽之就不曾回来了,如今洛府也再没有什么宾客登门,乍一听说要打扫厢房,老管家还有些欣然,便听洛淮之应了一声,又道:“给女子住的便可。”

老管家哎哟一声,一眼就看见了后面轿子里出来的女子,眼中迸出惊喜的意味:“小小姐?”

“荣叔,”洛淮之出声,纠正他道:“她不是小小姐。”

闻言,老管家认真一看,果然觉得有些差别,那女子与小小姐洛婵只有三四分相似,身材也比她高一些,眼中不由流露出失望来,口称对不住,道:“是老奴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可是他们的小小姐如今在哪里呢?

老管家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心中难受,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又连忙道:“二公子下午来过了。”

洛淮之一怔,道:“他回来了?”

老管家犹豫着道:“是,他去过一趟小小姐的院子,取了一些日常物事,又支了些银钱就走了。”

洛淮之听罢,表情无甚变化,只淡声道:“随他去。”

老管家欲言又止,看着自家主人踏入府门内,檐下灯笼的光芒投落下来,将那朱衣染成了血一般的红,一闪即逝,很快便隐没在了沉沉的暮色中,不见了。

老管家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那名与洛婵生得像的女子,收敛了表情,恭敬而疏离地道:“这位姑娘,请随老奴来。”

那女子怯怯颔首:“有劳。”

看着那略为熟悉的脸,老管家心中不由一酸,险些湿润了眼眶,连忙背过身去,领着她入了府,洛府很大,也十分气派,但不知为何处处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下人也只有零星几个,偌大的宅子,竟宛如荒废多年了一般。

晚娘随着那老管家往前走,一边暗暗打量着四周的情况,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人影转过右前方的回廊,往花木深处去了,那人穿着玉色的长袍,背影熟悉,似乎是换了常服的洛淮之。

老管家出声道:“那边是吹雪园,是咱们府里小小姐的院子。”

他说着,顿了顿,又郑重告诫道:“姑娘,丑话说在前头,没有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命令,谁也不许踏近一步,即便您是宫里来的。”

……

迟家庄。

即便是四月的天气,暮色降临的时候依旧能感觉到凉意,陈思远依旧离开了,院子里很是安静,唯有远处传来了不知名的虫鸣,一声声的叫着,迟长青随意地坐在桃树下,微屈着膝,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慢慢地擦拭着。

夜凉如水,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荡起一片白色的微光,剑芒如寒星,闪烁不定,迟长青拿着帕子,一遍遍反复地擦拭,不厌其烦,看起来十分专注,然而无人知道,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处。

直到两刻钟后,屋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易察觉,然而迟长青擦拭的手立即戛然而止,耐心地等待着,许久过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他转头望去,只见少女站着门口处的阴影里,银白的清辉点亮了她的衣摆。

迟长青放下剑,出声唤道:“婵儿?”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简直像是害怕自己吓到了她。

洛婵站在门边没动,但迟长青能够感觉到她心中的难过,他起身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触手微润,泛着凉意,是刚刚哭过,他心中一痛,却又不知如何劝解,只好低声问道:“饿了么?”

洛婵微微摇首,她眼下脑子有些空白,什么事情也不能思考,就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布一样,模模糊糊,哭了一下午,终究是连泪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如刀割似的,一阵阵痛。

她抓着迟长青的手,一笔一划地写:我想去京师。

迟长青立即道:“好,那我明日就带你出发。”

洛婵又摇首,抬起哭红的眼睛望了他一眼,继续写:你不要去,我自己去。

迟长青反手捏住了她的手指,道:“你要去,我就带你回去,你说这种话,难不成是想扔下我?”

洛婵本能地摇头,写道:你去京师会很危险,我只是想去拜祭我的爹娘,见一见大兄和二兄……

迟长青摸了摸她的脸,指尖触感温软如玉,他认真道:“你我已是夫妻,你的爹娘不是我的爹娘?你的兄长不是我的兄长?初时还遗憾未能拜见他们,如今正好,你且带我去认个门吧,稀里糊涂跟你成了亲,总要给我一个名分才是。”

他理直气壮地向妻子索要名分,洛婵不知大将军竟然也会这样厚脸皮,顿时愕然,愣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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