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年节临近, 各处庄头交租时, 除了送鸡鸭鱼鹅, 亦有许多牛羊肉送来。这些东西多半交由大厨房,存在傅家的冰窖里, 也分了些给开着火的小厨房, 攸桐沾了傅煜的光, 分得许多。

趁着这两天稍微得空, 她便叫夏嫂做些酱牛肉,又卤了些做成牛肉干,今晚熬了羊肉汤,另做一盆牛肉羹,准备待会配火锅吃。

那股馥郁扑鼻的香气,便是牛肉羹散出来的。

傅煜冒寒赶路, 去两书阁后连热水都没喝一口, 此刻闻见浓香,觉得腹中饥饿,忍不住多瞧两眼——乳白的瓷盆,里头装得满满当当, 牛肉切得细碎,掺了香菇丁、葱末和碎豆腐, 大抵是勾了芡,瞧着甚是稠浓。

“闻着挺香。”他随口道。

“夏嫂掌勺, 做得十分精心。牛肉都是卤过的, 入了味, 再做成羹汤,味道也很好。”攸桐笑着吩咐春草,“给将军盛些牛肉羹,再把烤好的栗子剥些来,趁热吃了,驱寒气。”

这话甚合心意,傅煜解了大氅,随手递给她。

攸桐一愣,才明白他这是支使她干活呢,颇为生疏地接了,转头递给烟波。

那边牛肉羹盛好,傅煜就势坐在桌边。

他吃饭的时候很快,大抵是常年行军养成的习惯,不肯多费半点时间,哪怕此刻在屋里,也没打算细嚼慢咽。不过片刻,一碗滚热的肉羹见底,攸桐又给他添满,瞧傅煜心绪还算不错,便道劝:“夫君晾会儿吧,吃食太烫了容易伤胃。”

傅煜抬眼看她,却听门帘微动,周姑走了进来。

“少夫人,菜都备好了,这就点上火吗?”

“嗯,还跟上回一样,料碗我待会去调。”攸桐朝春草递个眼色,叫她过去帮忙。想了想,傅煜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忽然登门,必定是有事儿的。遂息了请傅澜音来同享美食的念头,等傅煜吃完肉羹,便道:“今晚准备涮肉吃,夫君一道尝尝吗?”

“好。”

傅煜被香喷喷的牛肉羹勾起食欲,也对她的涮肉有了点兴趣。

……

涮肉锅摆在东厢房的敞厅里,圆桌上铜锅锃亮,杯盘摆得整整齐齐。

鸳鸯锅里汤已鼎沸,一边是红火的麻辣味道,另一边则是酸菜锅。三盘精致的五花肉、羊肉、牛肉鼎足而立,另有去骨去刺的鱼片、蹄筋、腊味、鸭血鸭肠和费了许多功夫打出来的虾滑、蟹丸,旁边则是韭黄、豆芽和几样窖藏着的菜色,另外泡了笋干、木耳,林林总总,颇为丰盛。

再往外,则是小巧精致的番薯饼、拌鹅掌、拍胡瓜等小菜。

春草搬来方椅,请傅煜坐了,攸桐便道:“夫君,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便选了最稳妥的芝麻酱做料碗,加些葱末、椒末、香油等,舀点滚烫的酸菜汤冲开,搁在他面前。那芝麻酱是她专门命人炒了芝麻磨的,醇香细滑,味道极好。少顷,锅里下的羊肉煮熟,傅煜自捞了,蘸了料送到唇边。

刚出锅的肉热乎烫嘴,卷着芝麻酱和辣椒酸菜的香味,滋味甚美。

傅煜稍觉意外,却没说什么,只管再搛肉来吃。

攸桐也没废话,调了料碗愉快开吃。

屋外寒风呼啸而过,里面炭盆熏得和暖,火锅顶上热气腾腾,更是熏得人浑身暖热。

傅煜索性连外套脱了,也无需旁人伺候,自挑着煮熟的肉来吃,偶尔攸桐筷子打滑夹不住,还会帮帮忙。碰见鸭血鸭肠,也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连日奔波杀伐后的冷肃沉郁也被这热气烘得消散,他向来冷清淡漠的眉目渐渐舒展开,隔着热腾腾的雾气,不像最初淡漠疏离。

夫妻俩围炉涮肉,起初还泾渭分明地各守一边,到后来却是合力寻找藏着的菜肉。

攸桐抢着吃了些,稍饱口福,便取银勺来,亲自下虾滑。

这东西爽口脆嫩,容易上瘾,傅煜头一回吃便着了迷,嘴上虽不说,目光却只四处打量,翻找虾滑,不复最初的沉稳端肃姿态。他下手快,没片刻便将煮进去的捞去大半,攸桐出招慢,白忙活了半天,却只捞到两粒而已。

瞧着锅里又浮起一粒,她才伸出手去,对方的筷箸已抢先攻到。

眼看对方就要夺走猎物,攸桐又是嘴馋又是气愤,忍不住道:“夫君!”

傅煜动作微顿,抬眸看她,眼底不知何时带了笑意,“怎么?”

“这个虾滑——”她指了指锅里的美味,“做起来很麻烦的。”

见傅煜仿佛没明白,又补充道:“我帮着打虾滑,手腕都酸了,整个后晌就打出这一小碗。”这话说完,心里唾弃自己太过小气,连点吃的都要计较,然而嘴巴却贪恋那仅存的美味,眼巴巴瞧着那一粒,舔了舔嘴唇。

傅煜总算明白过来。

“你很喜欢?”他问。

攸桐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给你。”傅煜颔首,稍稍起身,径直将虾滑放到她碗里。

攸桐虎口夺食,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愈发珍惜,蘸了点料慢慢品尝。

却见傅煜筷箸轻挑,从那炭筒背后又拨了两粒出来,“这儿还有。”

攸桐意外而惊喜,赶紧捞了一枚到碗里,道:“多谢夫君!”

美滋滋地吃完了,回过味来,心里又是大怒——傅煜这人可真是阴险!锅里那么些虾滑,他放着近在跟前的不吃,却只从她的地界抢,将美味藏在炭筒后面。炭筒遮住视线,她看不见也吃不着,他吃完了别处美味,还有跟前这点屯粮,可供慢慢享用。

真是……又阴险又可恶!哼。

攸桐暗自腹诽,就听傅煜道:“这味道不错,下回交给丫鬟多做点。”

“好。”攸桐勉强维持得体的笑容。

……

一顿饭吃到尾声,已是戌时过半。

先前军报传来,满城欢喜,攸桐身在傅家,自然也听说了傅煜的英勇战功。瞧傅煜意犹未尽的样子,一时间赶不出虾滑,便将仅有的几粒蟹丸让给他吃。末了,命人舀一碗酸香可口的羊肉汤,撒些葱末端到正屋里。

而后将厢房留给春草她们,请傅煜到正屋喝汤歇息。

夫妻俩成婚后聚少离多,仅有的几回接触还都是有事才凑到一处,这回傅煜登门,必然也有事。

攸桐等酸汤端来,便屏退了丫鬟,自拿了银剪去剪灯花。

傅煜长身而立,目光环视,就见案上瓷瓶里供着新折的梅花、桌边窗台上养了几盆水仙,葱绿碧嫩,而四角的炭盆旁,都摆了大瓮注满清水,屋中暖和宜人,也不觉得干燥——倒是个惬意的住处。

他心念微动,随口道:“明日送两盆水仙给祖母。”

“好啊。”攸桐应了,听他没下文,回头就见傅煜站在桌边,正瞧着她。

许是吃得餍足的缘故,此刻灯下相对,他身上那股冷厉淡漠倒不甚明显,见桌上有香橙,随手取了刀破开,递了半个给她,道:“苏若兰的事,祖母处置完了?”

“按着夫君的处置,卖去了银州。跟她串供的金灯也受责罚,去外面做粗活了。”攸桐未料他还记着旧事,那香橙甘甜多汁,剥开后有清芬香气,她趁着垂首满吃的时候,微笑了笑,“总是因这等琐事搅扰夫君,不止在南楼,还闹到祖母那边,实在对不住。不过苏若兰走后,安生了许多。”

“她很可恶。”

傅煜没否认,却停了手里动作,将她打量。

统帅千军、执掌军规、杀伐决断,他的身上自有慑人的威仪。那目光老辣沉稳,即便不似平常锋锐冷厉,盯过来时,也叫人心里打鼓。

攸桐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看她,只偏着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就听傅煜道:“她有错,祖母也有轻率之处。你呢?”

“我?”攸桐退了半步,“夫君觉得,我也有错?”

“未必是错。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夫君抬举我了。攸桐资质愚钝,做到这地步,已是倾尽全力。”攸桐避开他的目光,却未料傅煜忽然伸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挑起她下颚,微微蓄力,迫她对视。这动作看似轻浮,却因傅煜素日行事狠厉,攸桐身在其中,没觉得暧昧,只是心里咯噔一声。

红烛映照,满屋和暖,夫妻俩立在桌边,相距咫尺,甚至能看到彼此眼里的倒影。

对面的眼眸如同墨玉,带着审视,似能洞察人心。

成婚至今,他从未这样凝视过她,以前是不屑费神,此刻却带了威压。攸桐毕竟经历简单,碰上傅煜在军中对付硬汉的手段,手掌心渐渐腻出细汗。

“是,确实有不妥当之处。”她终究没撑住,老实承认,“起初不该放任苏若兰。”

“她不算什么。”傅煜摇头,“我是说祖母那边。”

攸桐自嫁入府中,便存了避而远之的心思,对寿安堂不失礼数,却也没打算亲近,这数月间,虽按时问安,却从没像长房的沈氏婆媳一般,变着法地讨老夫人喜欢,消弭误会。这背后的心思,她没跟任何人提,包括春草。

而此刻,她看着傅煜的神情,却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这个人但凡较真起来,真的是不好糊弄。

她迅速思索对策,却听傅煜道:“你能令我改观,为何不令祖母改观。”

“祖母身份贵重,攸桐不敢得罪搅扰,实在力不能及。”

“是不能,还是……不愿?”

傅煜的指腹停留在她柔软的颚下,忽然俯身凑近,审视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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