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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 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 上头楷书端庄, 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 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 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 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 肉丝鲜嫩细腻, 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 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 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 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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