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绮疏刺破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混入灯油中。钱誉之想了想, 依然有些不放心,将混血的灯油分作三份。原本点一盏灯, 变为点三盏灯。

“一支放在我书房,一支放在我库房,一支放在我寝室。这样不管我在哪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你小子的狗命还在不在。”

虞绮疏听了前半句还挺感动,听完后半句又收拾心情,微微撇嘴:“希望这些玩意儿永远别用上, 我留着一条狗命, 一辈子给你送桃花。”

钱誉之开怀大笑, 接过装满桃枝的储物袋,结清货款:“这些不够卖, 我准备涨价了, 下次再多送些,咱们都能多赚点。”

虞绮疏赶紧摆手:“还要多?不行!等孟哥回来,看见我砍秃了桃林, 非得骂我不可……”他声音低下去,“唉, 说起孟哥, 孟哥还在秘境里,我师兄又闭关了。长春峰只剩我一个人。”

他觉得孟雪里本领高强,秘境其他参赛者都不算对手,却又想起孟雪里第一天教他时, 曾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有真正战无不胜的高手。钱誉之方才还猜测,秘境可能有变,虞绮疏不禁略感担忧。

春日的寒山,山脚下野花遍地盛开、五彩斑斓,与湛湛蓝天,皑皑雪山相映。一眼望去,景色壮丽而绚烂。

虞绮疏却无心赏景,一路上心不在焉。

新来的论法堂小弟子放课了,聚在一起嬉闹,摘花折草编花环,人群中传出阵阵稚气欢快的笑声。

小弟子与他打招呼:“虞师兄好。咦,怎么又是虞师兄啊?刚才不是……”

虞绮疏觉得莫名其妙,拍拍他们脑袋:“傻。”

临近长春峰浮空吊桥,虞绮疏远远看见一道人影走在桥上,背影与自己身形相仿。

师父远行,师兄闭关,谁还会走这座桥?

他快步追上那人,在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旁,拍拍对方肩膀:“喂!我说你……”

那人猛然回头,虞绮疏呼吸停滞。

他对上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啊——”虞绮疏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

“别喊,不许喊!麻烦死了!”雀先明一抹脸,比他更崩溃:“又来一次?别这么倒霉吧!”

虞绮疏脸色惨白地收声,感知到对方境界深不可测,一手按向腰间剑柄,后背冷汗涔涔,勉强镇定:“你是何人?”

“我是孟雪里的朋友,他人呢?哎呀,有话好好说,你别拔剑,反正没什么用,我单手能折断……”

说话间,雀先明全身骨节劈啪作响,以肉眼可见速度舒展拔高,五官也渐渐变化,露出原本的妖异容貌。

“孟雪里的朋友?什么朋友?”什么妖术,是人是鬼?

虞绮疏心想幸好留了魂灯,这次肯定打不过,我战死之前,钱掌柜会来救我的吧,一定会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前方一声低呼:“前辈,怎么是你?”原来是小道童听见动静,快步跑来。

虞绮疏:“你们认得?他真是孟哥朋友?”他不像小槐那样好糊弄,依然警惕地看着雀先明。

小槐急忙拉开他,小声道:“这位前辈我见过的。当日霁霄真人大丧,旁人都在祠堂祭拜,他主动来长春峰拜访,安慰长老。你被吓到了吧?前辈上次扮成我的模样,逗孟长老开心,我也吓了一跳……”

雀先明闻言微怔,他根本没想到,上次孟雪里的处理方式,这次竟然阴差阳错帮了他。

虞绮疏捏捏道童脸蛋:“你不会也是假的吧,是他同伙?”

小槐被捏得噘起嘴,泪眼汪汪瞪着他:“虞丝兄!”

虞绮疏松开手:“看来是真的。”还是那么胆小,一吓就要哭。

他转向雀先明:“失礼了。”

雀先明摸摸鼻子:“咳,我来看孟雪里,有事和他商量,事关重大。他不在吗?”

小槐疑惑道:“孟长老去了瀚海秘境,您不知道?”瀚海秘境乃修行界盛会,孟雪里也很有名,所有人都知道孟雪里会参加这次大比。

雀先明烦恼地拍脑门:“我忘了,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

他从妖界匆匆赶来,还没有理顺头绪,便想混进长春峰找孟雪里。

山脚下听见论法堂小弟子议论,说孟雪里的徒弟虞绮疏,演剑坪数场连胜,很是风光。恰好看见虞绮疏下山,小弟子们缠着他问东问西,等到虞绮疏走远,雀先明便化作虞绮疏的模样,回去逗弄那些小弟子。谁知道玩得忘记时间,走到长春峰时,与真正的虞绮疏撞见。

道童见雀先明神色苦恼,担忧问道:“是孟长老有危险吗?”

雀先明潇洒摆手:“不会!我去找他了,有缘再见。”

虞绮疏觉得这人甚古怪:“他人在瀚海秘境,你没有通行玉符,进不去的。”

“我有我的办法!”

雀先明一跃而下,浮空吊桥微微摇晃。

虞绮疏向下望,只见云海茫茫,已看不到人影。

……

瀚海秘境地域辽阔,孟雪里扒着徒弟,享受飞行的乐趣。

他想,“光阴百代”真好,比云船飞得灵活,可快可慢,又比孔雀飞得稳,不会令人头晕想吐。

气氛闲适,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飞过山川河流。

“那边是什么?”

“你想去的中央城。”霁霄答道。

孟雪里:“看上去好小。跟我想得不一样。”

霁霄笑笑:“人间有人口百万的雄城,下次带你逛。”

“嗯。”孟雪里点头又摇头,“嗯?应该是我带你。”

秘境的中央城不是一座有城门、有护城河的城池。

而是山河拱卫之间,开阔平原上,一片废弃已久的宫殿群。

这里原本是三界之外游移的空间碎片,被霁霄真人以神通投至瀚海,才被称作“瀚海秘境”。有人猜测,原应是一座上古大能的洞府。

到了大比后期,留下的参赛者皆是野心勃勃之辈,陆续向中央地带聚集,每个人都想在秘境关闭前,遇到更多人,获得更高分数。

中央城地底,则是蜃兽栖息的地宫。上城下宫都属于秘境原有,蜃兽却是后来者。乃是奉霁霄真人之命,看护秘境、制造蜃景的守卫兽。

乌金西坠,天色渐暗,霁霄问:“降落吗?”

孟雪里:“中央城好小,现在也不像有什么人……”他伸手一指,“你知不知道,那边闪着蓝光的是什么?挺好看的。”

半暗天色下,地面景色看不清了,只有东北方向一点碧蓝荧光闪烁,甚是醒目。

霁霄:“是磷火矿石的光,应该有人在挖地底的稀有矿石。”

孟雪里略一思索,有人有宝物,够了。

“行,咱就飞那儿!看着也离中央城不远。”

霁霄心想,你在天上看,当然哪里都不远。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

橘红色夕阳下,一池潭水泛着荧荧碧色,焕彩生辉。

秘境最偏僻的东北边,碧水潭附近,地下有矿,所以潭水呈现蓝碧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但不是最值钱的灵石脉矿,是磷火石矿,一种炼器基础材料。而且地矿位置分散,不易寻找。大门派精英弟子嫌它积分低,效用鸡肋,不屑于浪费时间。

一些无意抢夺通行玉符,来秘境不为争名次,只想赚钱的小门派弟子,便组成挖矿小队。如果运气够好,没遇到或躲过了强敌,也能大赚一笔。

一支挖矿队至少需要三人,一位阵符师勘测地形,埋爆破符炸开地底通路,一位炼器师辨认矿石等级和纯净度,一位武修为战力不足的两人保驾护航。

此时距离碧水潭不远处,磷火矿石堆积如一座小山,昏暗天光下,散发着碧蓝色光彩,正如孟雪里高空所见。

两人围着小山忙碌,拼命将矿石装回新的储物袋。由于储物袋空间不足,只好分装。

显然这支队伍比较倒霉,他们的阵符师一时不慎,一张爆破符打偏,炸掉了装满矿石的储物袋。武修去抢救时迟了一步,被炸伤一条胳膊一条腿,现在斜靠树干边,生无可恋地看晚霞。

阵符师喊道:“再快点,再快点!这么醒目不行,要出事的!”

炼器师大怒:“你还催?这是谁惹的祸?”

两人争执之际,一阵飓风凭空卷起,两位黑斗篷从天而降。

不是从树上、从旁边山坡上跳下,是真的冲破云层,从天而降。

“轰——”

地面砸出深不见底的巨坑,烟尘四起。

挖矿小队尖叫着四散奔逃。

持刀的武修单腿跳:“啊啊啊!”

阵符师:“我就知道要完蛋!”

炼器师:“都怪你乌鸦嘴!”

深坑中,霁霄收起“光阴百代”还给孟雪里。孟雪里顺手将“竹蜻蜓”拆解作双剑,一柄交给徒弟,一柄自己拿在手中。

他掸掸袖袍,摸摸储物袋,取出两件崭新的战利品:“咱俩穿上黑斗篷,遮掩面目。”秘境中大多如此打扮,万一以后再遇到荆荻,也不怕被认出纠缠。

等他们跃出深坑,正好落在三人面前。挖矿小队只见两位黑斗篷手中持剑,气势汹汹。从天而降都摔不死,肯定也炸不死了,完蛋。

“好汉饶命!”阵符师先发制人,语速极快:“我叫王晓华,年方二十八,平时制符也起卦,北海之外小门派,不足记挂。我们这队来秘境,只想挣点小钱花。今天就去传送阵,您看不如放一马?”

孟雪里:“……啊?”

他一句没问,对方先说完了,还挺押韵。

他传音问大徒弟:“这什么情况?”

霁霄将秘境中矿藏与挖矿小队简单解释一番。

孟雪里思量片刻:“你们给我提供了新思路……周围还有其他挖矿队吗?”

阵符师不解其意,老实答道:“应该有,但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各挖各的,不会互相攻击。”

孟雪里想想就明白了,都是穷苦菜鸡、何必互啄?

“别怕,我们是寒山剑修。他姓肖,我姓孟。”孟雪里和气地笑笑,“不要你们性命,有什么值钱东西,付给我们三成,算做保护费。我俩护送你们到传送阵,进阵之前,把玉符交给我们就行,一路平平安安,舒舒服服,怎么样?”

炼器师一脸茫然,以至于发出有些痴傻的声音:“哈?”

阵符师:“……就三成?”

挖矿小队三人面面相觑,还有这种好事?大门派做慈善吗?可是对方真没必要骗他们,直接杀人掠货更高效。

孟雪里:“对啊,你们商量一下呗。寒山剑修,保驾护航,童叟无欺。”

他带着徒弟,不方便再扮肥羊打劫。一来想给孩子留点好印象,二来,他也想象不到肖停云大喊‘长老小心’、‘保护长老’的模样。三来,刚才的出场方式实在不像肥羊,倒像魔王。

不如先与这支挖矿小队结伴,遇到其他队伍,就收编进来。收点保护费,送去传送阵。

不多时,阵符师作为小队代表上前两步,略行一礼:“既然如此,多谢孟师兄、肖师兄。”

孟雪里干劲十足:“咱们走。”

阵符师指指天边月亮:“这,太晚了吧。我们挖了一天,打算休整一夜明天再走。”

孟雪里看了看霁霄:“行。”我们也飞了一天,徒弟可能累了。

霁霄从始至终淡淡微笑,没有任何意见,随便孟雪里折腾。

夜幕降临,潭水倒映月色。霁霄与孟雪里坐在石潭一边,另三人坐在对面。

挖矿小队自带锅碗瓢盆,于是捕鱼生火,煮了一锅鱼汤,喊两位助人为乐做慈善的道友过来喝。

孟雪里:“谢谢,不用了,我吃素。”

霁霄正在给孟雪里剥松子,剥好的放一堆,没剥的放另一堆。

孟雪里略抬下巴,示意他看对面:“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那三人修为不怎么样,感觉过得稀里糊涂,却还挺开心。

霁霄笑笑:“你想去听,就去吧。”

孟雪里跑过去,自掏腰包,给每人发了一把松子,顺利加入闲聊。不管谁说什么,都点头附和。

三人发现大门派精英弟子居然毫无架子,渐渐放松下来,几碗热汤下肚,开始与他称兄道弟。

鱼汤香气扑鼻,四人围坐火堆旁。挖矿小队打开一坛酒,见孟雪里不喝,也不多劝,三人喝得热闹。起初谈论矿石卖给炼器师,或卖给“亨通聚源”,能赚多少钱。后来话题说远了。

阵符师喝着酒:“我听说这次秘境,剑尊道侣孟雪里也来了?”

孟雪里裹着斗篷,竖起耳朵。

炼器师:“对啊,寒山应该会派人保护他吧。孟兄出身寒山,认识他吗?”

孟雪里玩心大起,心想我想看你们怎么说,再突然表明身份,吓得你们满地乱爬。

于是他摇摇头:“寒山很大,不认识。”

阵符师:“我虽然也不认识,但我听说过好多他的事。”

武修单手捧碗,催道:“快说快说。”

“他长得特别好看。”

孟雪里点头。

“他每天用南灵寺灵泉水沐浴,而且普通衣料会磨伤他光滑的皮肤。”

孟雪里目瞪口呆,却见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霁霄真人杀了世上最后一只九尾狐,为他做成一件白狐裘,穿上银光熠熠,曳地三尺长。”

武修反驳:“不可能。”

孟雪里想,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却听那人道:“三尺长,走路不方便啊。”

“他用得着走路吗?他想去哪儿,都有霁霄真人抱着,双脚从不沾地的。你以为他跟你一样?”

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孟雪里有些崩溃:“一派胡言!这都是编的!”

讲故事的阵符师被他喊得很没面子,反问:“你怎么知道是编的?”

孟雪里大喊:“因为我就是孟雪里!”

气氛一时寂静,阵符师拍拍他肩膀:“兄弟,醒醒,别做梦。”

喝大的炼器师喊道:“谁来盆水,泼醒他!”

三人哄堂大笑。

孟雪里站起身,气呼呼地走了,走到徒弟身边坐下。

“怎么,不跟大家聊天了?”霁霄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觉得有趣,故意逗他。

孟雪里打量他神色,直到霁霄收敛笑意,才开口:“你都听见了吧?”

霁霄点点头。

孟雪里认真道:“我不想你误会霁霄真人。他不是你听到的那样。我告诉你真相,你也有权知道这件事。”

霁霄又笑起来。

天天听着小道侣炽热、直白的爱意表达,就是一块冰也要捂化了。大概这就是人间情爱。

他突然问:“你喜欢霁霄吗?”

孟雪里微怔,当初雀先明来寒山救他,问他是不是暗恋霁霄,他像被踩了尾巴,跳起来反驳:“你放屁!”

他此时可以撒谎,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因为肖停云问得太认真,目光太赤诚。

看着肖停云明亮的眼睛,他心跳加快,直觉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因为自己好像,真的暗恋霁霄。

如果霁霄活着,会喜欢他、回应他吗?不会。正如霁霄的师兄胡肆所说,这是不可能的。

孟雪里突然明白了,原来他心里早知道不可能,所以只敢仗着霁霄不在,肆意编造恩爱谎言。

“不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孟雪里声音平静:“谎言说一万遍,我自己也信了。其实我与霁霄真人,是有名无实的假道侣,什么情真意切,都是骗人的,不存在的。”

孟雪里对自己和徒弟说:“霁霄真人救过我性命,我只想报答他恩义。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真相。”

好像一盆凉水浇灭火星,霁霄心里微微泛酸,却莫名心肠柔软:

“没关系。他虽然救了你,却不求你报答。你不必执着于此。”

孟雪里摇头,只因为徒弟温柔语气略感安慰。

霁霄又说:“不喜欢就算了,你根本不欠霁霄什么,可以重新选一次。但荆荻不是良配……”

他之所以让荆荻把话说完,也有考察对方的意味。结论是年轻人性子还没定下,轻浮多情,没有分寸。

霁霄想了想,认真道:“我比他好。你选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选我选我我超甜

直男告白,令貂窒息

明天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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