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霄摇头,随他打趣:“卖得出去吗?拿到‘亨通聚源’,人家以为是赝品。”

孟雪里“哎呦”一声:“对啊,按今天的行情,重璧峰主的书画才是‘剑尊真迹’,我该如何证明‘你是你’呢?”

话头说到这里,孟雪里忽想,他和霁霄离开人界有一段时日,虽然为寒山做了后手安排,毕竟难以面面俱到,不知现如今寒山情况。掌门和各峰主如何了,虞绮疏剑法练得怎么样,有没有再跟钱誉之吵架……甚至想起瀚海秘境遇到,曾打擂交手,后来并肩作战的年轻弟子,有没有记得他的叮嘱,好好修行。

他有点想念人间,想念长春峰的桃花、小鼠和锦鲤。妖界不再是他熟悉的妖界,他与灵山情义俱泯,只剩恩怨。论心中牵挂,竟然是人间更多,他乡成了故乡。

霁霄似乎知道他感怀,取了木梳,要为道侣梳头束发。

孟雪里反而让霁霄坐下,自己站着:“我来。”

霁霄有点诧异:“你会吗?”

孟雪里反问:“这有何难?”

此时朝阳初升,光线明亮,照得镜中一对璧人形影清晰。竹楼外鸟鸣报早,虫声啾啾,竹海迎风,碧浪层层翻滚,气氛也好。

孟雪里从没有为别人服务过,他手持“厌雨”木梳,掬起霁霄柔顺如瀑的墨发,本想盘个高髻,不得其法,半挽半放,又觉不合心意。最后为霁霄系了一根发带,还系得歪歪扭扭,毛毛躁躁,与对方平时端庄高华的形象大相径庭。

孟雪里收好“厌雨”,只得认命:“梳毛也是门学问,看着简单上手难。”当年霁霄如果手法生疏,他只能天天炸毛,炸成一颗滑稽貂球。

霁霄:“熟能生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孟雪里灰心丧气,就要解开霁霄发带:“我们修行者,本不用如此麻烦,还是用法诀……”

霁霄却拦下他:“不必,我觉得极好。”

赤初、飞羽昨晚大醉一场,清晨酒醒,沐浴朝阳光芒,心情舒畅。

赤初自言自语:“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目标,就开始新生活吧。”

飞羽正要回答,忽见霁霄从竹楼走出,定神细看,登时吓了一跳,低声问:“真人被鸟抓了?!”

碧游更是惊骇万分,他习惯窝在阮灰头顶做窝,扒拉阮灰兔耳,难道自己昨夜喝醉,挠了霁霄真人的头?

却见孟雪里随霁霄走近,暗含期待地问:“你们看,我梳得怎么样?”

赤初、飞羽何等妖物,乃是妖界最牙尖嘴利的妖将,菩萨能骂出火气,淤泥能吹出莲花。两妖打量霁霄神色,赞叹道:

“大王梳头别出心裁,不落俗套,自成一风。更显真人潇洒气度,不惧世俗眼光。”

“另辟蹊径,匠心独运,看似杂乱,实则乱中有序,已经到达随性写意的境界,风流中带一丝沉稳,沉稳中带一丝俏皮!”

阮灰、碧游目瞪口呆,心说这难道就是大妖与半妖的差距?

孟雪里脸颊微红,不敢居功:“是我道侣好形貌,梳什么都好看。”

他心情甚好,任由道侣牵着他的手,引他走向竹林深处。

霁霄:“此地灵气浓郁,今日教你辨识灵气线。”

孟雪里想起书案上那幅画,点点头,随霁霄念诵的口诀凝神静气。

他知道霁霄要讲课论道了,就像在长春峰,自己穿着红斗篷深夜翻窗,霁霄还是讲了一夜的课。

果然,霁霄传过口诀后,对他说:“《立道心》那本书里,我教过你一套日常吐纳法诀,将修行融入一举一动,日常走路睡觉,也能吸收灵气、运转真元增益修为。你学的很好,现在忘记那套法诀,放过那些天地灵气,让它们自己运转。你只用放出神识,感知周围灵气细微的变化,但不吸收它们……”

孟雪里:“这也是锤炼神识的一种方法吧?”

“对,想象自己是一颗竹笋,或者一片竹叶……看到线了吗?”

孟雪里在竹林中打坐半日,从清晨到正午,风吹叶落,流云聚散。不运转真元,吸纳灵气时,天地间灵气运行的轨迹似有似无。

“看不到。”

“看不到就算了,”霁霄站起身,“我们走罢。”

“去哪儿?”

“城里逛街。”

孟雪里微惊。霁霄可不像学生不争气就索性放假的慈师,他是道侣投怀送抱也要论道的严师。

霁霄边走边解释:“一般修士学会这种法门,至少五六年。如果天资悟性不错,一两年或许可以,若能向天借来几分运气,十天半月也有可能……因人而异,急不得。”

孟雪里笑了:“对嘛,空耗时间,不如逛街。”

霁霄:“我当年也学得慢,师兄学得快些。除了练剑,他什么都学得快。”

孟雪里不甚服气:“能有多快?”

他方才在竹林打坐,发间沾了一片翠绿竹叶,随他走动晃来晃去,像风中一只蜻蜓。

霁霄觉得道侣可爱,伸手轻巧摘去竹叶:“就这么快。”

“什么……”

孟雪里还要再问,声音戛然而止,他明白了。拂袖之间,拈去一片竹叶的功夫。

他不免有些郁郁:“我不想逛街了。”

霁霄认真道:“街还是要逛的。”

风月城的灵气线很整齐、很有规律,是难得的教学素材。或许布阵者所图甚远,但不妨碍霁霄因地施教。

这一日,孟雪里与霁霄游览风月城,直到红楼主举办接风晚宴,才迟迟归来。

乍眼一看,确实好像跋扈大妖,带着侍宠逛街。只逛街不买东西,还走得忽快忽慢,看来那侍宠也不怎么得宠。

孟雪里只看到了一条线,却如同见到新世界,容光焕发。

霁霄了解孟雪里的修行偏好。道侣对人族功法的新鲜劲已经过去,现在让他与人交手、与妖打架,他有天大的精神头,一剑能打出百种花样。但若遇到需要耐心研习的精微之处,没有实质性对手,他不至于懈怠,却总比打架时轻慢些。

所以霁霄提到胡肆。只提了一句,如蜻蜓点水,却非常有用。

夜晚赴宴,红楼主借机与赤初、飞羽搭话,本来打算软硬兼施,向昆山大王讨要这两位美侍,为此安排了其他美妖献舞献艺,打算与昆山大王交换。

红楼主话头未起,赤初、飞羽先热情主动地接上,还约定万妖大会前夜,同游琉璃湖。

孟雪里传音劝道:“我骗他说灵山喜欢清纯男妖,已算还他一报了……”

赤初笑道:“他如果不动歪心,就只是游湖啊。”

孟雪里用同情的眼光看红楼主,后者不明白,以为是“同道中妖惺惺相惜”的友谊。一顿饭宾主尽欢。

往后几日风平浪静,孟雪里在道侣指点下,继续观赏灵气线,锤炼神识。蜃兽借竹林浓郁灵气,日夜修炼,气息变成桃花青竹味。从前在长春峰,虞绮疏讲再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大道理督促他修行,他还是安乐地天天睡鼠窝,拨一下动一下,不肯多勤勉一分。谁知一朝洗心革面,成为最勤奋的妖了。

这种发奋努力,非常具有感染力,如同全班最差生挑灯夜读,悬梁刺股。赤初、飞羽深受触动,也不再烤鱼喝酒,转而向霁霄请教修炼问题。好战类妖族很少愿意静下心琢磨修炼,一般情况下,一半靠血脉天赋,一半靠生死厮杀。此时有竹里馆浓郁灵气,有疗伤丹药,有圣者指点,两妖不仅养好了镇妖塔留下的暗伤,妖力还甚为精进。

碧游、阮灰也向大妖请教战斗技法,狐狸教兔子,白鹤教翠鸟,实在大材小用。

孟雪里打趣霁霄:“在寒山论法堂你教剑,瀚海秘境中央城你教各门各派的修士。还教过海蛟,教过灵貂,教过蜃兽,现在又教狐狸白鹤,天生飞的水里游的,没有你不能教的,这算什么?”

霁霄想了想:“有教无类。”

孟雪里:“……有道理。”

妖界各地、风月城内外紧张地搜寻罪妖,而竹里馆学习气氛浓厚。

雀先明解开锁链后,数日不跑,甚至不化人形。他依旧以妖身陪在春水、秋光身边逗趣。

春水劝道:“没了境主的锁链,你可以运转妖力,自然会瘦下来。跳舞太辛苦,咱们就别去了吧?”

秋光也说:“‘红尘醉梦楼’喧闹嘈杂,妖影缭乱,幕帘重重。你若乱跑,我们可不好找。”

孔雀顺从地答应:“那我陪两位姐姐,在城内转转。”

他当真不要求再去学舞,明为游览风月城美景,实为勘察地形,寻找机会。有次在群妖熙攘的街市,与两女失散片刻,他还自己找回来了。

待两位美人不再警惕,他又说想看看“惊鸿镜”。

宝镜到手第一天,没事。第二天夜里,孔雀携宝潜逃,不见踪迹。

春水、秋光急恼之下,在风月城颁布悬赏,重金寻妖。

雀先明在天湖大境时,夜晚照见月光才能化出人形,来了妖界又被锁链禁锢妖力,维持圆润孔雀形态,一丝妖气也无。是故两女不曾见过他化形模样,悬赏令上只好画一只蓝绿色孔雀,长尾圆肚。

悬赏令贴满风月城。

孟雪里偶然看到,端详片刻:“有点像雀先明吧。”

赤初:“你说雀先明像一只山鸡?”

孟雪里:“……我不是这意思,别胡说啊。”

飞羽见过雀先明妖身,纳闷道:“哪里像?这只分明是家养雀。养这么胖,还飞得动吗?”

赤初:“你做人久了,看妖脸盲。人看相同品种的妖,都长一个样。”

孟雪里点点头,觉得自己过于疑神疑鬼,随便看一只孔雀,都能看出与雀先明的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一位与孟雪里面容三分相似,却更显清纯可怜的白衣少年,走进“红尘醉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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