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云旋涡、雷电风暴、双头巨蟒、火焰浓烟……全都消失了,似一场半夜来、天明去的噩梦,随东方天际曙光降临而苏醒。

只有漫天金屑作雨,洒落废墟中,证明它的确存在过。

天色半明半暗,苍穹平添一道缝隙。那里云层整齐开裂,显出一道长痕。好像门缝微微开启,露出门后一线星海。

似有神明以天穹作画布,随手画下一道黑墨,墨迹上又泼洒银色闪粉,便成如此玄妙景象。

大战之后,幸存的群妖恢复五感,怔怔望天,心神震撼,一时忘记伤痛。有妖伸手触摸金光雨。

“这难道是……天降金色甘霖!”

“妖王出世了!”

“雪山大王就是天命注定的妖王!”

妖族传说,上古妖王降世时,便有“金色甘霖”的异象,泽被妖界。

窃窃私语变成欢呼,兽吼声接连响起,逐渐连成一片。

霁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眼中只有那道渺小影子。

孟雪里自天穹缝隙间坠落,微风有灵,轻托着他的身体,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悠悠荡荡。

霁霄飞身接他入怀,也像抱着一件易碎品。孟雪里的身体没有热度,入手微凉,表情宁静安详,唇边笑意淡淡,似在做着好梦。

霁霄嘴唇颤抖,泪水瞬间涌出,视线模糊。

“啪嗒。”泪滴落下,声响轻微至极。忽而霁霄脸颊一凉,一时呆怔。

孟雪里睁开了眼睛,眼底淡淡金光闪过,他眼神变换,像初生的懵懂婴孩、又像历经沧桑的威严王者。

他伸手拭去霁霄眼泪,舔舔指尖,表情似有些新奇、喜悦:“你哭了。”

他像上次瀚海秘境脱险后,与霁霄回到长春峰,黎明时在霁霄怀中苏醒,下意识舔舐霁霄下颌,被发现便解释道:“怕你不是真的,就舔舔确认一下。”

险死还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霁霄深吸一口气,紧紧拥抱孟雪里。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朝阳跳出地平线,普照满目疮痍的大地。柔和的晨曦照在两人身上,像一层微光。

妖王宫中,劫后余生的所有妖,不论种族、妖力深浅、从前地位高低,此刻都拥抱在一起,放声哭泣或欢笑。

庆幸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还有明天。

雀先明揉揉湿润眼睛,也不觉浑身疼痛,换上轻松潇洒的笑容,指了指天穹:“他俩这就抱上了?天还裂个口子呢,也没人管了?”

蜃兽兴奋地张开双臂,想要跑过去,与孟雪里霁霄抱成一团,最好是互相抱头那种,却被雀先明拦住:“诶,废兽,有点眼力见,想抱就抱我吧!”

小蜃也不挑剔,抱谁都行,转投雀先明怀抱:“你之前说了,以后不叫我废兽。”

雀先明一条胳膊抬不起来,就单手拍了拍蜃兽:“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有点怪。”

蜃兽在他眼眸中分辨自身人形模样:“那我变回去!”

雀先明:“不用,这也挺好。“

蜃兽略感茫然,不知到底是怪,还是好。

***

风月城的异常天象、恐怖阴影震惊妖界。不止是妖族,其他两族强者,皆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巨大变化。三界生灵举目望天,无论白天黑夜,那道裂痕就在那里,只是夜间不太显眼。

人间无数凡人因此恐慌,俗世小国多开坛做法,向天祭拜祷告。道法略有成就的修士则试图操控飞行法器,或御剑抵达裂痕,可惜未近百丈,便被缝隙吹出的猛烈罡风、蕴含的强大威压所震慑,不得不远离。

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产生如此异象?

万妖大会本就受到各方瞩目,妖界有名号的大妖,几乎都去赴会。灵山大王逆天疯狂之谋,雪山大王力挽狂澜之举、惨烈至极的一夜战斗,从风月城而起,经过各种夸张转述,以无数个版本飞速流传开来。

等事情传到人间,就成了故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妖族逆天而行,这道天穹裂痕的出现,预兆天将降临惩罚。还有人声称自己修行速度有极细微的提升,这样看来不是惩罚,反而是恩赐。

世间发生了如此大事,按照惯例,人间修士当然要集会,聚在一起商讨对策。最好能知道境界最高的圣人对此有什么感悟,聆听圣人教诲。这让人们怀念霁霄还在的时候。

如今天湖大境远在天边,境主胡肆随心所欲不理俗务,普通修士拜访无门。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内部分裂元气大伤,正在封山中。

所以于情于理,都是明月湖当仁不让。许多门派纷纷向其传信,请归清真人出山,为天下修士解惑。

夏末秋初,明月湖。

烟波浩渺的湖水,静静矗立湖心的小亭。亭中两人对坐,石案上置着茶具和小风炉。

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为归清真人煮茶。茶香随秋初清爽的微风飘散。

云虚子奉上茶盏,欲言又止。

归清真人双目微闭:“想问什么,就问吧。”

云虚子试探道:“师叔,这是我派树立声威的好机会,若能举办一场盛会,召集人间各派,从此代替‘瀚海大比’……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为什么还要等?”

归清真人饮一口茶,微蹙眉:“火候还不到。你太心急,茶味就煮不出。”

云虚子虽不解,但不敢多问,只在心中揣测。

归清喝完茶,才悠悠道:“大会要办,但我们不能急,让别人更急,才叫众望所归。传信与泰珩,从长计议。”

云虚子松了口气:“师叔英明。却不知,这次盛会取什么名字好?”

归清真人淡笑:“古人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如今通天之门将开,我辈修士,以后真要‘上天’了。”他又低头看了眼茶杯,“就叫‘秋水煎茶’罢。”

云虚子附和赞叹,想问寒山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实在不必担心。

不来,就是心虚,霁霄为门派创下的声威还要不要?来,自讨苦吃,他们敢说孟雪里不是妖吗?论道理站不住脚。再论战力,如今的寒山,长辈中没有圣人压阵,从瀚海变故的经验看,胡肆不会出头。晚辈中,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优秀弟子?

孟雪里那位徒弟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名声甚至盖过掌门弟子崔景。但在云虚子看来,虞绮疏能与泰珩对剑过招,无非借初空无涯之威,他才入道不满一年,就算是真正天才,能练出几分本事?

云虚子正想着,忽听归清真人漫不经心地问:“荆荻那孩子想通了吗,知错了吗?”

云虚子倍感压力:“他,他……”

归清真人笑容甚和蔼:“不妨事。你寿元还长,徒弟还可以再收,总会遇到懂事的。”

天穹异象出现七日后,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才终于宣布,为了天下修士的福祉,月圆之夜,将于明月湖西畔,举办一场“秋水煎茶会”。届时请各派掌门长老,携门中优秀弟子,一同赴会品茶、赏月,共议天时。

世人皆知,明月湖地界内,许多山泉水质甘甜澄澈,灵气充沛适宜烹茶,掌门云虚子擅长茶道,归清真人更是茶道高手。“秋水煎茶”四字,极具明月湖审美风格。

但资历稍长的修士都明白,这次大会,绝不会像这个名字一样恬淡风雅,反而透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果然,没过两天,泰珩真人再度提出孟雪里是妖非人,如今正在妖界,这次天象异变自妖界起,与孟雪里脱不了干系。他若敢来秋水会,必当众让他显形,看寒山还有何话可说。

泰珩真人态度如此坚定,令众人想起旧事,又激起关于寒山静思谷之变的讨论。在有心人刻意散布下,一说霁霄生前就开始勾结妖族,有所图谋;一说孟雪里狼子野心欺骗霁霄,瀚海秘境崩毁,就是因为孟雪里妖力爆发,企图谋害人族年轻修士。

这些说法遭到激烈反驳,只要参与过秘境大比的年轻弟子,都清楚并非如此,但反驳的声音被师长镇压,如石沉大海。

要说霁霄真的勾结妖族,没有人相信。但若孟雪里真是妖,由六派共铸、镇守人间的初空无涯剑,岂能落在一位妖族手中?寒山总该清理门户,交出初空无涯剑。至于神兵归于何处,如霁霄遗愿,人族年轻修士各凭本事,大不了在“秋水煎茶”会公开打擂,决出新剑主——许多人怀着这种想法。

传言甚嚣尘上,纷纷扰扰。明月湖云虚子顺势宣布,请寒山开山赴会,向大家解释清楚,澄清误会。否则归清真人就要替天下修士,向寒山讨个说法。

一切按明月湖意志发展,竟顺利得不可思议。

寒山势成骑虎。

***

夏末的寒山,山腰以上白雪覆盖。山下草甸如绿海,野花竞放,色彩斑澜。

虽然山门紧闭,众弟子不再下山,门派之内的道法交流会、擂台比剑却从未停歇。演剑坪、藏、论法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门城”城门大开,市井车马喧嚣,繁华依旧,没有与寒山剑派一同沉寂,反而出现了很多南来北往的散修,如雨后春笋,为这座城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机。城里居民见怪不怪,普通人与修士融洽共存。

因为散修盟成立了,总坛就设在寒门城。门面修得甚是高大气派,像座大客栈。

它不是一个正式门派,只是一个松散组织,为各地散修提供接领悬赏任务、交换资源的平台。盟主青黛更像江湖帮派的首领,而非门派掌门。

散修盟的建立,由“亨通聚源”暗中提供资金支持,这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按协议要求,盟主只需做到两条,一来组建散修队伍轮流上岗,维护寒门城治安。二来开始盈利之后,每年分给钱誉之一成利润。

最初钱誉之秘密谈成这笔生意时,只有他一个人高兴,跟随他多年的老掌柜、老伙计们都愁眉苦脸,疑虑重重。

常言道“穷散修穷散修,过年买不起二两肉”,不穷怎么叫“散修”呢,这种生意哪有赚头?哪里比得上沟通妖、魔两界的暗行暴利。只怕出力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钱誉之心意已决。经商一道,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偏偏敢做。

这夜,虞绮疏怀揣桃花,趁夜色离开长春峰,通过传送阵悄然抵达寒门城。

月光斜照,小巷僻静,这是通往“亨通聚源”后院后门的路,很少有人知道。

但他还未走近,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气势凛冽的黑影闪出。巷子狭窄,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竟是一位女修,身穿青色斗篷,腰间配一柄刀。

虞绮疏一怔,若有所思:“我好像见过你,你是……”

那女修看他一眼,淡淡一点头,脚步不停,转眼已经走出巷口。

“看什么呢?回来了傻小子。”门内响起钱誉之的声音。

虞绮疏一步三回头:“刚才那是谁?”

他想起来了。今年春天,也是在寒门城小巷,一位陌生姑娘从天而降,裙摆旋开,像一朵硕大青花。

那姑娘不讲道理,一刀拦住他去路,问了他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虞绮疏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孟雪里在瀚海秘境打败青黛一行厉害散修,抢走他们储物袋和黑斗篷,还对青黛自报家门“虞绮疏”三字。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哪有坑徒弟的师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遭殃。虞绮疏作为长春峰弟子,承受了太多。

钱誉之将他迎进来,反手关门:“散修盟盟主,青黛。你认识?”

“算是见过。你跟散修盟,到底什么关系?好像经常来往。”

“告诉你也无妨。”钱誉之折扇敲敲桌案,示意虞绮疏给他孝敬一杯茶。他品着茶,简单解释一番。

虞绮疏听罢,深感不解:“你投这么多钱,猴年马月能收回来?”

钱誉之轻摇折扇,反问道:“你看青黛怎么样?”

虞绮疏脑海中闪过一双妙目,实话实话:“挺漂亮。”

钱誉之大怒:“我是问长相吗?!我是问资质!”

虞绮疏赧然:“哦哦,那应该挺厉害!”

钱誉之这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这散修盟,未来六年都没有帮我赚钱的可能,但我不是投资它,是投资一大批年轻散修的未来。他们中间,但凡有一个人摸到圣人门槛,我就稳赚不亏了。明白吗?”

钱誉之感叹道:“其实当初我与霁霄师兄,也算互相投资。虽然他是出于体谅同门的心情,根本没有指望我真能挣到钱。”

虞绮疏突然眼前一亮:“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别投散修盟了,直接投钱给我吧!说不定我以后也成……”

钱誉之抄起折扇敲他头:“当然还有别的好处!一来,有些事情,有名有姓的门派世家不方便动手,散修却可以做。二来,散修消息灵通,对我很有帮助。三来,现在很多年轻修士宁愿辛苦漂泊,也不愿受门派束缚,这可能成为趋势。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天还裂个口子,以后人间如何,还是要看年轻人往哪里走啊。”

在钱誉之看来,过去的修士,不抱团就活不下去,除非是背叛师门、被逐出师门,才不得不漂泊四海,独自为战。现在时代变了,市面上能买到的功法、能交易的资源越来越多,散修盟就是和平年代的产物。修士可以拜入某师门,遵守严苛门规,打理与师长、同门的关系;也可以用相对松散的方式聚集,自由自在地寻找同类。

虞绮疏听得云山雾罩,半懂不懂,感叹道:“你想得真多!”

钱誉之又敲他头:“傻小子,我想得多,是为了让你们可以少想一点。”

“那现在这种情况,你再帮我想想。”虞绮疏道,“‘中秋月圆夜,秋水煎茶会’,寒山要不要开山赴会?”

他就算没有钱誉之思虑缜密,也知道“秋水煎茶”只是一个幌子。大门派做事,最忌讳师出无名,就算强词夺理,也要讲出些“道义”。明月湖想成为第一宗门,这次更要占理,为其他宗门做表率。

如今寒门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外界,寒山该往何处去?

钱誉之只笑笑:“桃花留下,你明夜再来。”

虞绮疏一边琢磨,一边回到长春峰。

第二天清早,虞绮疏在观景台练剑,练完一套游蛟剑,收剑回鞘,远望群山云海,调理气息。

道童小槐匆匆报讯:“虞师兄,掌门真人的道童来了,请你去主峰偏殿议事。”

虞绮疏心中一动:“好,我这就去。”

小槐担忧道:“出什么大事了吗?”

虞绮疏摸摸他发顶:“没事,去睡个回笼觉吧,睡得少长不高。”

一路走去,不少弟子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早啊。”

虞绮疏一一打过招呼。他待人亲和,没有少年天才的傲气,在门派中人缘很好。

门前小道童笑道:“掌门真人吩咐过,虞师兄到了就直接进去,不用通传。”

虞绮疏还未进殿,先听见争执声:

“凭什么让人牵着鼻子走。咱们就是不去,看归清敢不敢打上寒山。举派一战,又有何惧?”

“别说气话。我们缺席,岂不是任由他们曲解胡说,占尽道理?我们就去,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看他们打算怎么办。再说,门派如今人心凝聚,气势正强。这是送上门的机会,正好带弟子们下山一趟。”

说话的是流岚、重璧两位峰主。

掌门真人没有应声任何一人,看向殿门:“小虞来了,坐下听。”

虞绮疏应是,紧张地入座末位,挺直腰板。

又听紫烟峰主道:“他们以为,自己有一张最强的底牌,那就是‘雪里的确是妖’,但我们的底牌更强。”

众人心照不宣,霁霄没有死,就是寒山的底气。

但霁霄什么时候重回人间?没人知道。寒山也不能完全依靠霁霄。

峰主们各持己见,分析此时开山的利弊。

掌门真人沉默许久,开口道:“明日辰时敲钟,召集全派弟子,正殿广场集会。”

既然掌门做了决定,一锤定音,其他人不再多说。

重璧峰主转向虞绮疏:“小虞,回去准备一下,这是你第一次下山游历。”

虞绮疏忽然被殿中所有人注目,有点受宠若惊:“我,我也去吗?”他哪里知道,孟雪里以前坐在这个位置,还偷偷吃瓜子。

紫烟峰主慈爱地笑笑:“傻孩子,‘师门长辈携优秀弟子参加’,你不去谁去呢?”

虞绮疏心想,真被钱掌柜料中了,第二天夜里又来到亨通聚源。

“本来想开山之后,先回家看看我娘。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等大会结束吧。”

钱誉之拍拍他肩膀。

俗话说‘穷家富路’、‘人靠衣装马靠鞍’,为了虞绮疏人生第一次出山游历,钱誉之开始准备,费了很多心思。

首先是佩剑。虞绮疏不愿换新剑,于是钱誉之寻来“亨通聚源”最好的炼器师,将“临池柳”投入熔炉中,加珍稀材料重新锻造,出炉样式不变。

钱誉之很满意:“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一等一的好剑了,除了不能与荆荻的‘冰镜玉轮’相比。”

剑成之后,虞绮疏捧剑在手,反复把玩观赏,欣喜不已。

钱誉之又道:“你既然继承了境主衣钵,说不定以后还要学炼器,等修炼有成,自己开炉再铸吧!”

虞绮疏一怔,想起那本“娶老婆”札记,心道那也能算“衣钵”吗。倘若我得道,写几本《养鼠心得》《栽花手册》,是不是也要被奉为圭臬?

然后是衣装。钱誉之给他裁了三套新衣,都是华丽的符文法袍。重回少年贵公子风采,不再是朴实小农。

虞绮疏出身世家,还算识货,感动道:“谢谢,钱真人,你真好。”

钱誉之:“铸剑材料和衣服都很贵,钱从你账面里扣。”

虞绮疏:“……哦。”

至此万事俱备,虞绮疏问钱誉之:“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我是个生意人,这种出风头的大会,还是避开为好。”

虞绮疏兴奋劲头消解,有些踟蹰。

钱誉之安慰道:“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魂灯,放心去吧。”

虞绮疏:“我不是担忧自身性命,是忧心门派未来。”

他没有说下去,钱誉之明白他的意思,妖族变故、奇异天象、人间争端,令少年感到不安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钱誉之摇摇扇子,“等你见得多了,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动静。当年魔族入侵人界,内忧外患。存亡之际,霁霄杀过多少人、多少魔族……唉,那才叫风雨飘摇。

“若非霁霄最强,六大门派也不会甘愿献上天材地宝,铸成一柄初空无涯。正因为这柄剑极贵重,各派都想得到它,才屡次借它生事。霁霄祭拜大典,定下瀚海大比魁首得神兵的规则。现在瀚海炸了,不作数了,又搞出秋水会。”

钱誉之望着天穹裂痕,“霁霄能回来当然好,但他们或许有别的事要做,在人间之外,比如妖界,比如天上。你这次去秋水会,以长春峰弟子的身份,要有与同辈修士打擂的准备。”

虞绮疏点点头:“我明白。”

时光流逝,月影渐渐圆满。

临行前夜,虞绮疏照旧给金丝桃花树翻土、修理观景台草坪、看看金钱鼠们有没有生病,最后再去池塘边喂“锦鲤”。

虞绮疏:“蛟兄,这次我出门,可能要与人比试,妖丹我先还给你们。”

三条海蛟依依不舍,泪洒池塘。

大蛟:“跟别人打架多当心,千万别死。你一死,就没人帮我蕴养蛟丹了。”

二蛟:“别听老大胡说,我们三兄弟是真心实意关心你,盼你扬名立万,早日归来。”

三蛟:“如果见到霁霄,再为我们美言几句。去吧。”

“等等。”虞绮疏对池塘拱手,“我再跟初兄打个招呼。”

三条锦鲤本来摇头摆尾地撒欢耍贫嘴,听得此言,争相潜入池底,龟缩一隅,一声不吭。

池塘重归宁静,水面映出一轮完整的月影。

虞绮疏说:“初兄,我走了啊。我会争气,不让你被别人带走!”

池边风声鸟鸣依旧。

初空无涯没有动静,像一个静坐冥思的冷酷的高手,不屑理会这等小事。

虞绮疏继续道:“您应我一声,我才放心。”

过了半晌,平静的水面月影破碎,微微泛起波澜。一声清越剑鸣冲天而起,霎时间池塘震荡,水波翻腾,“哗啦”一声,泼了虞绮疏一脸水花。

虞绮疏抹了把脸,无奈笑笑,竟神奇地理解了初空无涯的意思:“蠢货快滚”。

他走过浮空吊桥,路过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从葱茏绿意走向皑皑白雪。

就像他拜入寒山时,少年离家,从温暖南方来到寒冷北方。

不足一年光景,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一样。

***

对孟雪里和霁霄而言,这些事情暂时太遥远。灵山大王一死,妖界群龙无首,百废待兴,徒留狼藉满目。雪山大王挽大厦于将倾,被当作“天命注定的妖王”,救世之主。

幸存下来的大妖无不臣服,包括灵山旧部,黄虎、血藤、灰狼等等妖将,都请雪山大王主持大局。

孟雪里解释道:“我现在身体是人,不妥。”

“神魂是妖,那就是妖啊。”“大王一走,我们怎么办?”

孟雪里只好暂时留下,组织受伤稍轻的妖族,一起救助被压在废墟下的小妖。

霁霄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不时为他输送真元。

小妖们暗中议论:“真不愧是大王啊!居然娶到一位贤惠美丽的人族剑修。”

众妖一起并肩作战,经历末日般灾难后,反而放下分歧,变得空前团结。妖界各地妖王都在这里,难兄难弟,这时候谁也不怕谁再去抢领地。

白河大王作为极少数没有参加“万妖大会”的妖王,当天便赶来风月城。她送给赤初的保命锦囊有特殊印记,当赤初放出一瀑白河水,她便知道有变故发生。

赤初激动不已:“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哥哥不管!”

白河大王拍开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拖家带口的?”

赤初带着灰兔、翠鸟、鸾鸟:“雪山大王让我保护他们。”

阮灰、碧游这次没有被当成“山珍野味”,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白河入城后,看见大战后惨烈场景,到处断壁残垣,无数受伤痛折磨的小妖,心生戚戚然。她派水族妖兵分发灵草、食物,还遇到了“老邻居”黑山大王,两妖照旧吵架:

“白河,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好心。”

“你以为是免费的?本王可以卖给你。”

“你这是发‘妖难财’啊!”

“不买算了。”

“……买。”

飞羽有些气闷:“同样一座城,灵山做妖王时,饮酒作乐,尽情挥霍。轮到我们,就只有灾后重建,抚恤难民的份儿。他妈的,为什么!”

“飞羽啊。”孟雪里召来他,“明天你和阮灰去人间一趟,帮我传封信。”

“可我没去过人间。”

“阮灰常去,你听他的,负责保护他安全就好。”

孟雪里没有安排碧游去,因为碧游忙于照顾小鸾。小鸾因祸得福,凤凰血脉的觉醒让她捡回一命,但她知道宫廷画师就是灵山、精妙壁画竟是噬妖阵法后,陷入深深痛苦中,碧游一直留在她身边。

……

孟雪里白天四处巡视,安抚受伤妖族,深夜才回竹里馆休息,与朋友和道侣关起门说话。

他有很多话想说。

繁华的花街毁去大半,幽僻的竹里馆还在。案上一灯如豆,窗外竹影摇曳,三道影子对坐案前。

霁霄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孟雪里回忆道:“当时两阵威力倒转,惊鸿镜碎裂,我全身爆裂,失去知觉……然后我看见了灵山。不是巨蟒,是人形的灵山。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雀先明用见鬼的眼神看他:“是你幻觉吧?”

孟雪里摇头:“不知道。”

那时他才学会化形不久,懵懵懂懂地离开雪山,初见灵山,也是这般夏天。

赤日炎炎,山间草木郁郁葱葱。林中不见妖影,只听见一阵笛声,音色清亮,曲子却忧郁。他寻声而去,终于确定声音是从一座山洞中传来的。

“你吹得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没名字。我自己写的。”

“你叫什么?”

“这座山叫灵山,我是山里唯一会化形的妖,你就叫我灵山吧。”

貂每天都去听曲子,坐在山洞外。灵山的曲子,也每天不重样。

“灵山,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你出洞吧,我不吃开灵智的妖。”

“不是躲你。我本体是花斑大蛇,有螣蛇血脉。蛇类贪凉畏暑气,夏天我从不晒太阳。”

“你早说啊!我本体是灵貂,由圣雪山灵气而生,平时在雪地打滚,我的妖气是清凉雪山味,你出来,靠近我试试。”

“确实,凉丝丝的,好舒服。”

“你和我做朋友,夏天再也不怕暑气了。”

少年灵山双眸迸发光彩:“好。”

“我还有一位朋友,是只孔雀,很漂亮的品种。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原来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

“多个朋友很好。我扮他围脖,你可以扮他手镯,这样我俩都不用走路了!”

他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远,身形消失在密林深处。

或许是灵山用生命最后力量编织的幻象,或许是时空扭曲,昨日重现。

孟雪里没说这些,只继续解释道:

“那幻觉消失后,我到了一个地方,又黑又冷,上没有天,下没有地。浩瀚无边,空茫无垠。然后眼前突然亮起来,各种光彩都亮起来,无数颗光点,旋转、燃烧……”

霁霄问:“那是什么?”

“星海。很奇妙吧。”

孟雪里组织语言,试图描述他所见所感:“原来星星很大,光芒不同。有的星星炽热,就是蓝色,有的温度比较低,是淡淡红色。有的燃烧,有的死寂。我路过它们,或者说它们路过我……”

小时候他常常在雪山上看星星,天气最好时,雪山空气极纯净。夜穹如盖,漫天星河璀璨,五色的光幔横贯天幕,缓缓游移。光彩照在冰面上,脚下冰面也成了星河光幔。

但这次看星星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喜悦,他只感到深深的寂灭与苍凉,却不是悲哀。

“我的血液、心跳、体内真元和妖力,都随它们一起律动。但我知道我得回去,不然我会永远飘零在那里……”

雀先明听得入迷:“你是怎么回来的?”

孟雪里笑了笑:“不知道。信念、牵挂、意志,反正不是什么功法。”

霁霄思索片刻:“神魂离体,虚空一游。曾有古籍记载这类事。”

孟雪里:“但现在我有人族肉身和真元,妖族神魂和妖力。我到底算是人,还是妖,或者非人非妖的一个新物种?这没有古籍记载吧?”

雀先明笑道:“别说那么厉害。妖力你能用吗?”

孟雪里:“只能暂时压制它,要掌握这强大力量,让它彻底为我所用,还需要一段时间。”

霁霄摸摸他后颈:“我们不缺时间。”

雀先明觉得自己快瞎了,眼前两人只有这一个亲密动作,但眼神之间温情脉脉,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起身告辞,出去找蜃兽玩牌。飞羽、赤初四妖正好凑一桌牌局。白天忙于灾后重建,晚上忙里偷闲走几圈。总是蜃兽输。

蜃兽现在维持着人形,是一位貌若绮丽桃花,眼神却懵懂的少年。只要对上他目光,莫名觉得他呆呆的,很好骗。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身上散发着桃花青竹味妖气,飞羽、赤初刚见到他时,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蜃兽奶声道:“我是小蜃啊。”为自证身份,他轻“嗷”了一声。

飞羽微微脸红:“你化形了?”他原以为,蜃兽就算化形,也会化成白白胖胖的模样。

蜃兽点头,心里有些沮丧。这人形与他想象中的威风气派大相径庭。看来修炼之途,还很漫长艰苦。

赤初:“化了人形,不可以随便‘嗷’。知道吗?”

蜃兽更丧气:“嗷,知道了。”

雀先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孟雪里与霁霄。

孟雪里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该来的躲不过,早晚要独自面对道侣。

窗外竹海沙沙,霁霄神色冷淡下来,孟雪里先发制人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恼我了。”

这一天,霁霄看似平静,依旧寡言。但孟雪里能察觉到,霁霄情绪不对,几乎到了控制不住威压外溢的地步。

霁霄:“我不是恼你。没有让你足够信任我,是我的错。”

上次孟雪里试图偷跑,独自前往妖界,他发现后怒火中烧。但此时,爱深则意乱,失去又复得,反而不知怎么办才好。

孟雪里也没想好怎么解释。两人都是第一次谈情说爱。

霁霄最终只叹了口气:“我不愿你为我付出生命。这对我太残忍了,雪里。”

孟雪里对上他沉沉目光,感受到道侣心意,认真道:“对不起。”

霁霄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绝对没有,再有我自请合离行吗?”孟雪里想来想去,这真是对自己最严重的惩罚了。

“你还想合离?”

孟雪里越描越黑:“我不是那意思……”

他伸出指尖,勾勾霁霄手指,后者不为所动,浑然一副冷漠剑尊模样。

在孟雪里眼中,却像一只圆鼓鼓的河豚。他大着胆子,垫脚去吻霁霄嘴角。

霁霄脸色微变。

夜里起风了,案上烛火熄灭,青烟飘散。

孟雪里暗叹,唉,说到最后,还是要用双修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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