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迟听赵振武说到这事,又忍不住插嘴笑道:“哦,你于今说起这事,我也想起一件事来。我师傅吕爷爷初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我记得曾提过这回事,那两个高足,就是那两只大鹰,还不仅偷吃了两条鹿腿,并偷吃了腊麂子和腊猪肚肠。”赵振武点头道:“那些东西也被偷吃了,我却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吕宣良所说,面上很觉有些难为情的神气。随即撮口长啸了一声。梅花道人忙起身摇手道:‘这算不了一回事,你将他们叫来干甚么呢?何况我并不曾推算,不敢断定是他们吃了?即算确是他们吃了,吃也吃到了肚里,难道还叫他们来责打一顿么?也未免显得我这东道主人太寒酸了。’梅花道人虽是这般说,吕宣良的啸声已发将出去,不能收回来。两鹰刚躲在树林里各将一条鹿腿吃完,听了他师傅的啸声,不敢不到,只得飞到楼上窗口边站着。我高祖一见,不禁大吃一惊,然而心里却明白在大西门岸边看见的,就是这两只大鹰。吕宣良指两鹰大骂了一顿,只骂得两鹰低头缩颈,浑身战栗不止。梅花道人代替求情,吕宣良才渐渐的平了气,大喝一声:‘滚开些!’两鹰如得赦旨,真个就身一滚,转眼便冲上半天去了,好像不敢扑翅膀,惊动了楼上的贵客一般。

“不一刻,小道童开上饭来,留我高祖吃了饭。梅花道人从提里取出一副弓箭,送给我高祖道:‘大人不要轻看了这副弓箭,这弓虽是软胎,寻常最强的硬弓,十把也赶不上这一把,大人用时自然知道。这箭有贫道的符篆在上,凭仗大人的威福,虽在百里之外,不愁射不着妖魔。烦大人亲手带回衙去,今夜不到二更,那毒蟒必照前昨两夜的样出来。大人可在初更以后,二更以前,将督抚印信带在腰间,并带了这副弓箭,尽管乘坐大轿,开锣喝道,多带护卫之人,使一般愚民知道是宪驾到了。预先在河边陈设香案,大人一到,就对天焚香礼拜,默祷虚空过往神祗暗中保佑。等到河面有热气上腾时,便是将要起雾了,大人即可拈弓搭箭等候。天灯就是那恶物的两眼,虽在浓雾里看不分明,然只管对那发光之处射去,自有妙用,那恶物受了这一箭,免不了有一番大作,有贫道和吕兄在此,恶物既经受伤,大约还不难制止。大人射过这箭之后,回衙即须暗中派人传谕城内外各药店,如果见有瞎了一只眼的和尚来买眼药,务必拿极厉害的烂药给他,纵不能把那恶物烂死,然能将他的眼烂瞎了,永远不能看见,也可少造些孽。’我高祖受了那弓箭,即刻作辞回衙。

“这夜遵着梅花道人的话,在河边等到云蒸雾涌的时候,两盏天灯闪的而出。我高祖也不管相离有多远,弓力能射到与否,只对准那方一箭放去。真是作怪,那箭一离开弓弦,箭镞上发出一种响声,就和响了一个晴天霹雳相似,响声还不曾停止,那对天灯已同时熄灭了,只见两道金蛇一般的白光,在天灯附近之处,来回缭绕了几次,便也熄灭得一无所见了。转眼之间,仍是云消雾散,一轮冰盘也似的明月,随即涌了出来。

“次日,九芝堂药店才开张,果然那个披红袈裟,执铁如意的老和尚来买眼药,左眼闭着,流血不止。九芝堂的膏丹丸散,素来是很有名的,因我高祖已派人吩咐了给烂药,当时就包了些极厉害的烂药给和尚,从此以后,便没人再见过那和尚的面。我高祖也不久离了湖南,没遇着金罗汉和梅花道人,不知道那毒蟒究竟怎样了?”柳迟笑道:“我做小孩子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过赵抚台射蟒的事。只因不知道有我师傅和梅花道人在内,不相信有这种事。以为如果有那们大的毒蟒,也决不是一个文官用箭所能射伤的。既有我师傅在内,这事就无疑义了。”

赵振武忽然向柳迟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道:“既是师尊吕爷爷教老兄来搭救一个贵人,并教老兄在此地等候巡抚部院的人来,虽不曾说明贵人是谁,但是他老人家既说等候巡抚部院的人,可知教老兄搭救的贵人,必不是别个。我于今就是为一个贵人,自前日出门私访,至今不曾回衙。我昨天寻访了一日,没有着落,只因这事关系重大,不能给外人知道,寻访起来,更是为难。老兄是奉吕爷的命,特地前来搭救那贵人的,这事便不妨向老兄明说。不曾遇着老兄的时候,我已疑心到红莲寺了,此去就是打算到红莲寺探寻。不过没有想到红莲寺的和尚,竟敢做出那些无法无天的事来。只因我们大帅素来信佛,自到湖南巡抚任上,就听得红莲寺是湖南全省最清净最庄严的丛林,方丈和尚的学问人品更了不得,所以我们大帅到任不久,便亲自去红莲寺拈香,与方丈和尚谈得十分投机。从那次以后,曾五次派人接那方丈来院里讲经。可恶那方丈摆架子,仅来了一次,会谈片刻就告辞走了,两次都推病不来。我们大帅平日最欣喜游山玩水,虽是官居一品,然时常青衣小帽,装出寻常人模样,一个随从的人也不带,独自走出来。或在城里三街六巷游览,或到城外山野田亩之中,拉着种田的砍柴的,谈论些人情风俗。各县守城的都认识他老人家就是卜巡抚。

“每次见他老人家独自步行出城去了,便立刻到院里来报,我们带了人去迎接,十九得挨一顿骂。这回他老人家早几日对左右的人说,今年的中秋节,寻找一处很清净、很雅洁的地方赏月才好。左右的人回说,上林寺、开福寺、妙高峰几处,都很清净高雅。他老人家没置可否。到十四日下午,我们见北门守城的来院里报告,才知道我们大帅又独自出北门城去了,我们因屡次带了人夫轿马去接,都得挨一顿骂,虽听了守城的报告,仍不敢就去北门外迎接,直到黄昏时候,还不见大帅回来,我们只得去城外找寻。谁知寻到初更过后,尚没有寻着他老人家的踪影,满院的人都吓慌了,又不敢张扬出去,恐怕一时惊传不见了巡抚,因而闹出旁的乱子来,遵太太的吩咐,不许向外人提出半字,对一切上院来拜节的官员,都说大帅有病,不能起床,暗中却派了好几班人,出四城寻访。

“昨日整整的寻访了一昼夜,毫无消息。我思量:我们大帅既和红莲寺的方丈和尚说得来,几番迎接那秃驴不到,莫不是我们大帅偶然高兴,步行往红莲寺找那秃驴谈禅去了?因此我才带了这么个人走到这条路上来,想不到在此地遇见老兄。”柳迟道:“我常听得人说,现在这个卜抚台,是一个极清廉刚正的好官,他有难,怪不得我师傅打发我前来搭救,不过据我看红莲寺那些贼秃,其所以敢是这们无法无天的作恶,一则因仗着佛寺的左右前后都没外人居住,无论甚么事,只要自家人不去外面漏出消息,外面决无由知道。二则因各贼秃的出身来历,大概都不是正派安分的人,各自都仗着会些武艺,越做越胆大。我料想他们掳掠妇女,抢劫银钱的事,断不在近处地方下手,至少也得出湖南境界,手脚做得干净,出事的地方,就有著名的捕快,只因窝藏的所在太远,事后从那里去破获呢?此番若不是这位陆小青兄于无意中看见多少鬼魂,聚集在琉璃灯下拜佛,也无从看出寺里的破绽。这也是众贼秃的恶贯满盈,该当破露,才鬼使神差的教陆小青兄来这寺里借宿。若不如此,我就奉了师傅之命来寺里搭救贵人,然既不知道贵人是谁,又不知道贵人如何在寺里被困,寺中寂静静的,看不出那些贼秃一点儿为恶的证据,这时便遇着你们,我因不知道红莲寺究竟是何等样的地方,也就没有把握帮你们去搭救贵人。只是于今虽已看破了那寺里贼秃的行径。但要去搭救你们大帅,就只我们这十来个人去,恐怕救不出大帅来,倒把事情弄糟了。此刻你们大帅被困在红莲寺内,毕竟是怎样的情形,虽不得而知。然那些贼秃既敢下手将一个堂堂的巡抚困住,弥天大罪已经闯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必已有了准备,我们这里统共只有十一个人,就是都有惊人出众的本领,也不容易从那种龙潭虎穴里面将你大帅安然救出,何况你带来的这八位伙计,只能凑凑人数,不能靠他们做事的呢?”

赵振武听了着急道:“然则我们将怎么办咧?难道因人少了,便不去救吗?”柳迟道:“红莲寺这种害人的巢穴,就是不将卜大帅困住,也得斩草除根,不许他们再能害人。然要不许那些贼秃漏网,惟有你赶紧回省城去,火速调一标人马,前去将红莲寺团团围住,方能不使一个得逃脱。不过此刻既有卜大帅被困在内,投鼠忌器,不能就这们领兵去围。我和陆小青兄先回到红莲寺去,见机行事。我料卜大帅为一员封疆大臣,应有百神呵护,不至为贼秃所算,或叼天之幸,我两人能不动声色的将他先行救出,你们的兵方来围剿,固是再好没有的事。即算我两人的力量弱,不能做得那们干净,也务必在里面尽力保护他,使不至为贼秃所害。”赵振武连忙对柳、陆两人一躬到地,说道:“能得两位先去寺内暗中保护大帅,这件功劳真了不得,兄弟就将这千斤重担,付托两位老兄了。”柳、陆二人也连忙还揖。赵振武率着八个巡抚部的亲兵,匆勿回头去了。

柳迟向陆小青说道:“我从小就是个慕道法喜修真的人。不问多大的功名富贵,于我都没有缘分,我也不把富贵看在眼里。这回卜抚台被困在红莲寺里,非你我不能将他救出,将他救出之后,这件功劳确实不小。你在青年就练得这们一身好武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而这回的事,说不定就是你进身的机会,所以有这般凑巧。”陆小青道:“我承老哥救了我的性命,老哥教我怎么办,我便怎么办。至于做官赚钱的两桩事,老哥是修道清高的人,果然不看在眼里,就是我也从来不曾将这两桩事放在心上。做官,我没有学问,朝廷名器,不是我这种草茅下士所可滥竽的。银钱这样东西,先父母弃养的时候,遗传给我的还不少,足够我一生的衣食。并且这回搭救卜抚台,全仗老哥一人之力。我在红莲寺被困的时候,自己尚不能脱险,若不得老哥援手,此时早已死在那些淫僧手里了。我纵年轻不知廉耻,何至贪老哥的功劳,做自己进身的机会呢?”

柳迟哈哈笑道:“你把我这话的意思弄错了,你以为我是和你谦让么?我虽是今日才初次与你见面,然你的性情举动,与我十分投契,我很有心与你结交。你我既一见如故,说话就用不着客气。你要知道世间人各有各的路数不同,不是富贵这条路上的人,便痴心妄想的去求富贵,富贵终轮不到他头上来。反转来说是应该富贵的人,便视做官为畏途,见银钱如仇敌,竭力的想躲避,也躲避不了。我自知于富贵无缘,并不是故意这们说。”陆小青道:“话虽如此,但是现在卜抚台还不知是怎样的被困在红莲寺,我们即打算竭力去搭救,就应该赶紧前去,看如何方能救得出来?这些救出来以后论功行赏的话,似乎可以不必早计,就是我也未见得便于富贵有缘。”

柳迟摇着头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论功行赏,是救出来以后的话,用不着在此刻计议,并且救出来以后论功行赏的权,也在卜抚台,不能由你我私相授受。你知道我在这时候,特地说这话是为甚么呢?因为我这回奉师傅的命来救卜抚台,其中另有一种原故,我本人不宜露面。我师傅自己的能为,虽已登峰造极,是不待说,他老人家没有干不了的事。若得他老人家亲自救卜抚台,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何以他老人家不亲自来呢?即算是他老人家懒得亲自烦神费事,在他老人家门下的大徒弟,以及同道的晚辈,比我能为高出数倍的,不知有若干人?何以不打发他们来救,却偏要我这个初出茅芦的小徒弟来呢?就是因为红莲寺的贼秃,行为虽与吃人不吐骨子的妖魔相似,来历倒很是不错,犯下了这种弥天大罪,由官府用国法来惩治他,那怕惩治极惨酷,罚浮于罪,也不要紧,他们同党的只能叹息委之气数,不能怪人。只一听得有昆仑派的人出头帮助官府,那么他们同党的一股怨气,便不问情由的都结到我们昆仑派头上来了。我师傅明知这回救人,救得好便没事;救得不好,就是替昆仑派结下一个大大的冤仇。待坐视不救罢?一则违反他老人家平日行侠做义的素志;二则恐怕红莲寺贼秃之无法无天,将来国法若有伸张的一日,必拖累到昆仑派身上。再三审慎,因我是个不曾走过江湖的人,外人少有知道我名字的,出头来干这件事,或能瞒得过去。

“我仔细思量:既不可替昆仑派结怨,我于今虽说在江湖上没有声名,认识我面貌的人更少,然能保将来永远不到江湖上行走么?这般重大的一桩事,是谁干出来,便是没事名也有声名了。如果昨夜不遇着你,我奉命而来,说不得也只好出头露脸的做去,天假其便,有你在这里,我何不让你一个人出头,我始终的暗中帮助呢?你没有派别,论根源更可说是官府这边的人。我在暗中不出头,也不居功,也不任咎,免得替昆仑派结下无穷的仇怨,你的意思以为如何呢?”陆小青笑道:“既是老哥有这种不宜露面的原因,此去便不露面便了。莫说老哥还跟我同去。许我在暗中帮助,就是老哥不去,教我一个人去做,我只要力量做得到,拼着性命也得去干一干,不要耽搁了,我们就此去罢。“二人说毕,仍回身扑奔红莲寺来,不知二人如何搭救卜巡抚?且待第七十九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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