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石窟向外, 经过一条漫长曲折的石廊,蔡昭逐渐闻到一缕缕新鲜的冰雪气息,似乎从石壁上细小洞孔中透来――这表示着他们离外面不远了。

路上蔡昭问白衣女子怎么称呼, 她答曰‘雪女’――这当然不是真名, 不过人家摆明了不想说你又能如何。

雪女皮肤异常苍白, 双瞳眼色很淡, 乍看二十出头, 走近了才察觉她应该年近三十了。起初她说话有些不利索,蔡昭多问了几句后, 雪女的言语才渐渐流畅。

这是个长年独居之人,蔡昭想。

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白衣女子引慕蔡二人来到一间石室, 与之前的温泉石窟和石廊一样, 整间石室都是用一块块温润洁白的温泉石堆垒而成。外面冰天雪地, 石室内却十分暖和, 想来是石壁后有温泉的缘故。

屋内摆设极尽简朴,统共两排石架与一床一桌一椅,一排石架上摆了些粗陶碗碟, 另一排则放了几捆粗麻绳穿起来的古卷, 石桌上摆的居然是之前不见的那尊碧玉女神像。

石床上平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形,他一听到蔡昭等人的声响就立刻侧身朝里。

蔡昭一见他就生气,双手叉腰:“千雪深你没死啊!没死就好, 我正要跟你算账呢,给我起来!”

千雪深将脑袋埋进毛皮被褥中当鹌鹑,死活不肯出来。

蔡昭好气又好笑, 慕清晏提起毛皮包袱威胁,“你再装死, 我就把这四只小崽子捏死了!”

“捏死干嘛,索性烤来吃了,小崽子的肉嫩着呢!”蔡昭恶狠狠道。

千雪深装不下去了,一骨碌起身扑过来。

四只白毛幼崽耸着鼻子从包袱中探出圆圆的小脑袋,一瞧见千雪深就一个个不要命似的跳出包袱,扑进千雪深的怀中。

“对不住,对不住,雪风,雪珠……”千雪深紧紧抱着它们,四只幼崽不住的挨蹭他的脸颊,嗅着他身上与父母相似的气息,一人四兽亲热不已。

慕清晏心头冒起一股酸气,负气的扭头道:“所以说孩子还得我们自己生,半道养来的一点都靠不住,你看看这四只毛球,良心都叫狗吃了!”

“你跟我说这干嘛!”蔡昭无端臊了一把,赶紧向千雪深提问转移注意力,“你不是一年前就被抓走了嘛,这四只应该才生下来不久啊,它们怎么认识你的。”

千雪深低着头,“……雪山猎屋第一夜,我借口解手,到雪松林中发出呼哨,雪风和雪珠知道我来了,就高兴的带着孩子来看我。”

慕清晏伤上撒盐,“人家夫妻本来在雪山上好好的过日子,又刚生了四只还算讨喜的崽子,一家六口其乐融融,都是为了给你报仇,才害的它们小小年纪就没爹没娘!”

千雪深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下,哽咽的搂紧四只小兽。

“行了行了,别哭了,先躺下,你身上的伤势不轻。”蔡昭不忍心。

雪女忽道:“在万载温泉中泡了那么久,什么伤都好了,你们自己没察觉么?”

蔡昭一怔,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筋骨酸痛和皮肉撕裂似乎都不疼了。

慕清晏垂下长睫,没有说话。

雪女又道,“那两个,两头,两头大的白毛瓯纠淳褪撬救的性命,算报恩了吧。”

千雪深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那年,你和你哥哥从冰岩下将两只白毛昃瘸隼词保我刚好看见了,用水晶千里镜看的。”雪女指着石架上一管黑漆漆的长筒。

慕清晏微微一笑,拱手道,“还没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有几处不解,还望姑娘解惑。”

谁知雪女摇头,“我没有救你们,是山腹中的暖泉将你们三人冲上来的。不过按照师父的吩咐,我们不能搭理外面的事,若有人冲了上来,就将他们丢到外面去。”

说着,她过去打开石窗,一股凛冽彻骨的寒风立刻卷入石屋内,“这里已是山顶了。”

“那你为何不将我等扔下去。”慕清晏问。

雪女指着蔡昭,“因为她,我要救她,所以我才留你们俩在温泉池子中。”

慕清晏眸光一闪,“你知道她是谁么。”

雪女点点头,“她是落英谷的人。”然后转身推开一道石门,从里面捧出一轮光耀夺目的金红色利刃。

蔡昭大喜过望:“我的刀!谢谢雪姑娘,多谢多谢,不过你怎么知道……”

雪女继续道:“二十年前,师父带我上山不久,我见过这把刀,那女子说她叫蔡平殊。”

“姑姑?!”蔡昭大惊。

雪女:“原来她是你姑姑么?你们的脸不一样,不过你的眼睛很像她。”

蔡昭有些气促,“姑姑……我姑姑,她来这儿做什么?”

“她来找雪麟龙兽的涎液。”雪女道。

蔡昭呆了,先去看千雪深,再去看慕清晏。

慕清晏读懂她眼中之意――雪鳞龙兽的涎液,目前知道的用处只有两个,破解易身大法,以及修炼《紫微心经》第一重天。难道还有别的用途?

“那么,蔡女侠找到了么?”慕清晏问的不动声色。

“找到了。”雪女道,“她运气很好,赶在雪麟龙兽咽气前几天找到这里。师父认出她是落英谷的人,不对……”

她摇摇头,“其实是雪鳞龙兽嗅出了你姑姑身上的血气,师父才猜出你姑姑的身份。”

慕清晏听出雪女言语中未尽之意,心头一动,“雪姑娘数次提到落英谷,莫非与落英谷有渊源?”

“自然有渊源。”雪女一指石桌上的碧玉神像,“我师父的太师祖就是落英谷出来的――一百六十年前,她领着世间最后一双雪鳞龙兽独自来到这里,避世隐居。”

蔡昭惊讶极了,再看那碧玉女神像腰间的软鞭,摸到自己腕间的银链,“对了,对了,其实我的链子就是从鞭法中转化而来的。”

慕清晏叹道,“原来是蔡前辈。”

谁知雪女立刻否认,“先祖并不姓蔡,先祖名讳,顾青空。”

慕清晏一怔,看向蔡昭。

蔡昭讪笑,“我家,那什么,落英谷一开始姓牛,后来姓顾,中间还姓过罗,最后才姓了蔡。”――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赘婿赘婿顶呱呱。

根据落英谷历代谷主的札记所录,顾青空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显露过人天赋,可惜她全然没有蔡平殊的热血,反而生就一副孤僻肃穆的性情。

小时不喜与兄弟姊妹玩耍,大了不喜与同辈少侠切磋,连父母亲缘都十分浅淡。她不爱与人交际,从不搭理江湖是非,到最后甚至不能忍受与任何人相处。闲来无事,她不是独自纵马驰骋,就是漫无目的的驾舟徜徉。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最不可能惹事之人,揭开了落英谷魔女鼎鼎之名。

“师父说过,那时候天地间灵气枯竭,于是修行之人便将主意打到灵兽身上,先祖看不下去,就与整个江湖闹翻了。”雪女道。

她说的轻巧,慕清晏却想起自己在九州宝卷阁的藏书中翻到过顾青空这个名字,一百六十年前,这女子曾将江湖闹了怎样一个天翻地覆――

顾青空不明白,仅仅几十年前,那些灵兽也曾为了诛灭妖魔奋死战斗,人们不念灵兽的恩情也就罢了,为何能那么残忍的肆意屠戮,理直气壮的取肝胆鳞角为己所用。

于是她更厌恶人了。

严格来说,顾青空的‘倒行逆施’并不能算欺师灭祖背叛正道,因为她几乎同时与全天下修武之人为敌,名门正派固然许多人都被她打到狗啃泥,魔教中人她也没客气。

然而,尽管她天资过人,也无法对抗全天下的人性贪婪,最后只能带着一部分幸存的灵兽隐居雪山,从此销声匿迹。

蔡昭叹息:“唉,人之贪欲,无休无止,可惜这些灵兽。原来先祖竟是为了……”

“并不是。”雪女打断她,“先祖没想过挽救众生,她只是恶心那些义正辞严的伪君子罢了。先祖留下话了,这些异兽能活就活下去,老死了就给它们堆个坟,不必强求。”

“先祖还说,人这样贪婪,总有一日会自相残杀到无可收拾的地步。等到人把自己都杀光了,这片天地就又会再归属那些奇珍异兽了。”

慕清晏笑出声,“这话说的好,顾前辈见解不凡。”

千雪深轻轻道:“我师父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世间万物,该出现时就会出现,该消亡时也不必强留。师父几次三番来雪山,只是想找到那些异兽的骸骨,痛哭一场,埋骨一处。”

蔡昭心头怅然,“现在,最后一头雪鳞龙兽也死了么?”

“死了,二十年前,它们夫妻一前一后衰竭而死。”雪女指向窗外下方。

慕蔡二人从窗口往下看,一望无际的悬崖下覆着厚厚的冰层,冰雪中有几根巨大粗壮的白骨露出来,想必冰层下埋着各种灵兽的骸骨。

雪女继续道,“你姑姑蔡平殊来的时候,最后一头雪鳞龙兽还剩了口气,于是她取走了最后一部分涎液。师父与你姑姑十分投缘,两人聊了好多天,直到一个男人寻过来找你姑姑……嗯,那人我没见到,不过他喊你姑姑‘小殊’。”

蔡昭:“嗯,会这么叫我姑姑的,不是师父就是周伯父。”

慕清晏突兀问道:“雪姑娘的师父是女子吧。”

雪女奇怪:“自然是女子,本门都是女子。”

慕清晏哦了一声。

千雪深忽然抬起头,“你和你师父有水晶千里镜,所以十六年前我家出事时,你们是知道的?!”

蔡昭心头一紧。

雪女第一次露出冷漠意外的表情,轻叹道,“就那么巧,十六年前你家出事时,我和师父下山办事去了。”

“你们不是避世隐居么?什么要紧事非得下山!”千雪深激动起来。

“的确是件很要紧的事,师父说,那件事不办,就不能消除我的心魔,我也没法安心隐居。”雪女道,“所以师父带我下山,让我亲手去杀一个人。”

“杀什么人。”慕清晏警惕。

“我亲爹。”

蔡昭懵了,千雪深愣在当地。

雪女道:“我爹好酒又好赌,喝醉了就打我娘,赌光了就卖儿卖女,之前已卖了我三个兄姐。只要给钱多,什么腌H地方他都肯卖。他输钱太快,就逼我娘当了半开门,不论什么下三滥几个铜板就能欺侮我娘。我娘熬不住,上吊死了,我爹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蔡昭惊怒不已,“简直禽兽不如!”

“禽兽其实挺实诚的,吃饱了就收手,还知道护着自己的崽子。”雪女平静道,“我碰上了下山采买盐茶粮食的师父,求她救了我。”

“十六年前,师父带我下山报仇。我抽|出我爹的后脊筋挂到树上,让他叫足了三天三夜,活活痛死。当年村里欺侮过我和我娘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我剁了手脚。等师父和我回山上时,才发现山腰的陶猎户家烧光了。”

石室内静默一片。

千雪深慢慢坐回石床,他本来觉得自己就够惨了,没想到雪女的身世尤胜自己。陶家虽然满门被屠,但在世时却是美满和睦,热闹欢快,他每每想起家人,心中都是温暖。

雪女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心如死水,对俗世没有半分眷恋。

忽然,众人觉得身上一震,石屋簌簌发颤,地面晃动。

雪女镇定的站着:“大家不必担心,这不是地龙翻身。”

“那是什么。”蔡昭撑着石桌。

“是那条碧眼巨蟒。”雪女道,“它生性畏热,被温泉水冲了半天,想必恼怒的很,正在地底发脾气呢。”

慕清晏按住石墙,皱眉道:“为何我觉得这震颤越来越近了。”

雪女道:“你觉得没错,巨蟒喜寒,越冷的地方它越舒服,这座雪山最冷之处就在山巅。之前它不敢上来,是因为有天敌雪鳞龙兽镇着。可是雪鳞龙兽如今死绝了,这二十年来,它已经越爬越高了。”

蔡昭苦笑:“我还当摆脱了那臭蛇呢,没想到人家如今是山中老大了。”

“既然如此,我们赶紧下山吧。”慕清晏冷静道。

蔡昭道:“对对,千雪深,还有雪姑娘,咱们一起走。”

雪女摇头:“你们走吧,我是肯定不会下山的。”

“你要是不走,迟早被巨蟒吃了!”蔡昭拉住她的胳膊。

雪女微微惊异:“人能吃蛇,蛇为何不能吃人。死在这里挺好的,师父教过我一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蔡姑娘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蔡昭束手无策。

慕清晏拉起她就打算离去。

“哦,对了。”雪女忽然转身,片刻后从里屋抱出一颗南瓜大小的蛋,奶白色蛋壳上深深浅浅的几处斑驳,“你们把这个带下山去吧。”

“这是什么?”蔡昭问。

“雪鳞龙兽的蛋。”雪女道,“落地许多年了,就是不肯孵化。师父和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泡在温泉水中,放在火上烤,埋在雪地里,还抱着睡觉……也不知是不是死蛋,一点动静都没有。”

“雪鳞龙兽一族终归与本门缘分一场,与其叫巨蟒吃了,不如蔡姑娘你拿回落英谷当个摆设吧。”雪女自说自话的把蛋放到蔡昭手上。

蔡昭呆呆捧起大蛋。

雪女再捧来艳阳刀,平平叠到大蛋上面,“好了,你们走吧,下山当心,别摔了东西。”

蔡昭神情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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