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盛夏的雨如同女人的脾气一样,说来就来。

司小珍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到停车场,进了电梯。

她按响门铃时,阮思娴刚刚吃完饭正在收拾桌子。

司小珍走进去便看到桌子上的大量剩菜。

这些基本没怎么动的饭菜色泽还很鲜亮,阮思娴打开冰箱放了一半便发现快塞不下了。

司小珍过来帮她一起倒进小碗,问道:“你一个人怎么点这么多饭菜?”

她端起盘子看了一眼,“还是西厢宴,你奢侈呀。”

“别人点的。”阮思娴说,“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谁来了啊?”司小珍关上冰箱,转头又看见茶几上的煲仔饭,“怎么还有煲仔饭?”

阮思娴擦着桌子,动作利索,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把垃圾桶给我拿过来。”

司小珍依言去了,还念叨着:“今天高架桥那边出了车祸,我看路况可能要堵上很久,又下了大雨,就干脆来你这里歇歇脚,哎,我刚刚还在外面看见我们北航的宴总了。”

阮思娴“哦”了一声,司小珍又问:“他是不是还在追你啊?”

说完,司小珍顿了一下,“难道刚刚你跟他一起吃饭?”

“不是,怎么可能,我跟他都说清楚了,只是他今晚自己喝多了跟我打电话,没见面。”

阮思娴把桌子清理干净,往厨房走,丢下一句:“过来吃饭的是傅明予。”

直到她洗完手走出来,司小珍还愣在原地,脸上一副“你他妈别逗我”的表情。

“你干嘛?”

阮思娴问。

“你干嘛?”司小珍反问,“傅总来你家吃饭?”

“对,就是他,你没听错。”

“他为什么过来啊?”

阮思娴一时没有回答。

为什么过来?

因为我觉得他想泡我。

“……聊工作。”

“……?”

司小珍愣怔半晌,发出一个音节以表达她的情绪。

——“啊?”

“聊工作要来家里聊?”

“不是,今天我太累了,他为了方便我。”

司小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想了会儿,暧昧地看着阮思娴:“傅总真是体恤员工啊。”

阮思娴一记眼神甩过来,司小珍立刻严肃地说:“那怎么好像你们都没怎么吃?”

“这不是重点,今天气死我了。”

“啊?什么?”

阮思娴拉着司小珍坐下来,和她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并且解释了为什么这桌饭菜几乎没动。

她发现自己今天记忆力出奇地好,竟然把两人的对话逐字逐句给复盘了下来。

但是。

复述到后面,她声音渐渐小了,最后摸着胸口,小心翼翼地问:“我今天脾气是不是不太好?”

“我不知道你脾气好不好,但是我觉得傅总脾气可真好。”

这会儿冷静地回忆,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阮思娴又摸了摸小腹,“我是不是例假快来了?”

说完也不等司小珍回答,自己打开生理期记录软件看了看,还真是。

阮思娴悄悄咪咪地咬了咬指甲。

一旁的司小珍还在絮絮叨叨:“你说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火呢?虽然他语气不太好吧,但是我觉得你就是把对郑幼安的不爽转移到他身上了,唉,我真觉得你就是……”

司小珍说到一半,看了看阮思娴的脸色,止住了话头,没有把剩下那四个字说出来。

别人不了解,但她自认为还是足够了解阮思娴。

她十四岁开始就跟父亲独自生活,十八岁那年父亲病逝,她就一个人去外地上了大学。爸爸留下的钱仅仅够她四年学费,生活费全靠自己打工。家里没什么亲戚,她又不愿意跟着妈妈过,这种情况下,一个没钱没势的大美女其实要比普通人过得更艰难一点,因为总有不怀好意地人盯着。

这样的环境逼得她要比别人更独立,也更难轻易相信别人,很多情绪总是一个人默默消化,对外表现出一幅岁月美好的样子。

可是这样生活久了,一旦遇到可以无条件盛放她所有情绪的容器,就放肆地把脾气一股脑倒进去。

所以司小珍觉得她就是习惯了傅明予总是无限容忍她,所以把对郑幼安的不爽,和对董娴的怒意,全都发泄到傅明予身上了。

也就是俗话所说的……

“你说完啊?”阮思娴等了半天没等到司小珍的下文,问道,“你说我什么?”

“我觉得你就是……”司小珍突然加快语速,“恃宠而骄。”

“你说什么?”

“我说你恃宠而骄!恃宠而骄!”

话音落下,室内突然沉默。

阮思娴看着司小珍,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而只有阮思娴自己知道,她心里短暂地波动了一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阮思娴翻了个白眼,“会几个成语都迫不及待出来显摆了。”

司小珍耸着肩膀,也翻白眼干笑,“随便你,我今天不走了,我先去洗澡。”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说:“我建议你可以看看《非暴力沟通》。”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知道了知道了!!”

司小珍哒哒哒地跑进浴室,“砰”得一下关上门。

客厅里安静了下来。

阮思娴慢慢抬腿缩在沙发上,鬼使神差地打开百度,搜索《非暴力沟通》。

翻到目录。

第一章,“让爱融入生活”。

第二章,“是什么蒙蔽了爱?”

这什么书?

什么爱不爱的?

阮思娴怒关了网页,打起了消消乐。

一关打了几次也没通关,破游戏没意思。

阮思娴退出游戏,打开微信,刷了刷朋友圈,竟然第一次看见傅明予有了更新动态。

分享了一条链接——《亚洲最大机库在江城新机场正式封顶世航江城新机场基地建设进入新阶段》。

还真是冷静自持工作狂呢。

要不给他点个赞吧,今天毕竟因为姨妈要来了给他发了一通脾气。

阮思娴动了动手指,觉得好像诚意还不够。

虽然她平时总是对傅明予炸毛,但是一码归一码,今天傅明予确实挺无辜的。

于是阮思娴又发了个评论:【点赞】【点赞】【点赞】

她摸了摸鼻子,想着傅明予肯定不是会回复朋友圈的人,何况还是这么没有营养的评论。

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反应。

阮思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傅明予的朋友圈,也不知道他这种人平时会发些什么。

点进去一看。

五个月前:《世航召开春季航线产品推介会》

一年前:《世航hcc对外开放,揭开江城枢纽暑期高效运转的秘密》

两年前:《世航与卡塔尔航空签署合作谅解备忘录,达成代码共享合作》

很好,总裁人设不倒。

年纪轻轻28岁活出了48岁的姿态。

退出他的朋友圈后,阮思娴略一迟疑,还是给他发了个消息。

[阮思娴]:对不起。

对面很快回了消息。

[傅明予]:?

[阮思娴]:今天心情不好,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的。

略等了几秒,阮思娴看见抬头那一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等来他一句“在开会,知道了。”

“……”

行吧。

第二天正好也是司小珍的休假日,反正人都已经来了,她自然不会放过阮思娴,拖着她出门。

阮思娴累,不太想动,于是两人下午便去看了一场电影。

出来后如司小珍所愿去吃了火锅。

“唉,好撑啊,逛逛吧,这会儿去卞璇那里她都还没开门呢。”

“我想回家!”

“大好周末,别扫兴。”

司小珍非要去楼下三层看衣服,见一家试一家,一次拿了四五件衣服进去。

等司小珍的时候,阮思娴坐沙发上玩手机。

打了几轮消消乐,刷了刷朋友圈,又看了看淘宝的物流信息,司小珍还没出来。

阮思娴无聊,又打开微博,把所有新消息全都刷了一遍。

有时候像是形成习惯了一样,刷完微博,她就会从“最近访问”里点进去看看郑幼安的微博。

就在昨天,郑幼安更新了一条微博,晒了一张明星签名照。

“啊啊啊啊啊!!!我妈去国外参展,竟然还帮我要了签名照!!!啊啊啊啊!!!我爱妈妈!!!!”

就在这时,司小珍从试衣间出来了,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站到阮思娴面前。

“这条怎么样?”

阮思娴关了手机屏幕,点头道:“可以。”

“好,那就这条了,不纠结了。”

司小珍又跑回试衣间脱衣服。

阮思娴再次打开手机,没继续看,退出微博。

买完衣服去卞璇店里的路上,司小珍发现阮思娴似乎一直郁郁寡欢。

“怎么了?”

阮思娴慢吞吞地走着。

夜市喧闹繁华,油烟味四处蹿,充满了烟火气,也很能让人放松。

“没什么,有点累。”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卞璇的店了,司小珍踌躇片刻,说道:“要不回去了吧?”

抬头便能看见卞璇酒吧的招牌。

阮思娴摇头:“到都到了,去坐会儿吧。”

司小珍迟疑地点头:“好……今晚有乐队表演,我们去停一会儿。”

一推开门,卞璇正端着托盘从她们面前走过。

“来了?快帮我去整理一下吧台,快乱套了!”

说完就走,毫不留情。

阮思娴和司小珍还真就老老实实去给她收拾吧台了。

大约十分钟后,卞璇笑眯眯地走过来,挤到司小珍和阮思娴身边,“今天请你们尝尝新品,还没面世,你们是第一个喝到的人。”

她动作极干净,调酒加冰摇晃,不一会儿便做出两杯橙色的酒。

“全新产品,日落大道,尝尝?”

司小珍率先喝了一口。

“这个多少度啊?”

“唔……”卞璇想了想,“大概跟长岛冰茶差不多吧。”

司小珍差点没一口气喷出来。

“长岛冰茶?那可是烈酒啊!怎么这喝起来这么甜?”

“怎么样,不错吧?”卞璇挑挑眉,“女客人一定喜欢,度数够了,口感又好。”

“还行。”司小珍又忍不住尝了一口,转头问阮思娴,“你要不要尝一口?”

阮思娴拿过来喝了一大口,直到咽下去许久,才眨了眨眼睛,“这真的是酒?怎么这么甜?”

连续两个女生这么说,卞璇也有点迟疑,拿过来喝了一口,尴尬地说:“哦,我蜂蜜放多了……”

“……”

“……”

“就当蜂蜜水嘛!美容又养颜!”

卞璇说着就要去倒掉,“算了,我重新做一杯。”

“别浪费了,拿过来吧。”

阮思娴朝她伸手,“我也就只能喝这个口感的了。”

卞璇当然乐意,把酒给了阮思娴,又转头对司小珍说:“我再给你做一杯啊。”

不多时,乐队出来表演,酒吧的气氛热了起来。

司小珍端着酒,坐在吧台里跟着乐队哼唱完了一整首歌。

“哎,这次这个驻唱小哥哥有点小帅,就是个子矮了点,要是再高……”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阮思娴,“你怎么就喝完了?”

司小珍不可置信地端起她面前的空酒杯晃了晃,“这虽然喝起来像蜂蜜水,可是它是酒啊!是酒啊!”

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毕竟她面前的人已经红了整张脸。

“嗯……有点好喝。”

阮思娴撑着下巴看着她笑,“你怎么不喝呀?”

司小珍:“……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阮思娴笑着摇头,“没有啊。”

“你老实告诉我,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司小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有些发烫,“是不是你妈妈找你了?”

阮思娴还是摇头:“没有啊。”

司小珍突然沉默下来,就看着阮思娴的眼睛,心里五味陈杂。

这句“没有啊”,听得她太心疼了。

“没事啊阮阮。”司小珍帮她理了理头发,“走吧,我送你回家。”

“这就回去了呀?”

“走吧,早点睡觉,不然头晕。”

“嗯,好。”

阮思娴也不想多留,她现在只觉得头晕乎乎的,抓起自己的包站了起来。

司小珍伸手要扶她,她摆了摆手。

她还不至于一杯下去就走不了路。

但司小珍还是不太放心,打车把她送到了名臣公寓门口。

“你路上慢点啊。”

阮思娴朝车窗摆摆手:“嗯,你早点回去,到了跟我说一声。”

“好。”

都到家门口了,司小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而且她见过阮思娴喝酒的样子,知道她虽然酒量不好,但是行动力和思考能力还是不会完全丧失。

而且她喝了酒就会变得软乎乎的,特别温柔。

目送着出租车驶离视线,阮思娴转身朝家走去。

今天夜里的风很舒服,路灯的光晕处还有很多小虫子围成一团飞舞,像小时候住的那条巷子,最亮的那盏路灯总是吸引了最多的蚊虫,阮思娴每次经过那里都会下意识绕开。

但有时候也会没注意到,一头撞进去,吓个半死。

就像现在这样。

阮思娴忙不迭退了出来绕开走。

两步后,她回头望了一眼。

小时候走路不看路,董娴总会轻轻拍一下她的脑袋,却从来不会骂她。

她一直是个很温柔的妈妈,脾气好到邻居家的小孩都很羡慕阮思娴。

从来不骂孩子,也不打孩子,更不会在考试拿到试卷后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她总是很耐心地讲道理。

这样的妈妈,哪个孩子不羡慕。

所以阮思娴其实也很羡慕郑幼安。

一直都很羡慕。

坐电梯上了楼,阮思娴在电梯口扶着墙站了会儿。

她很少喝酒,并不知道其实酒后很忌讳吹风。

特别是她这种酒量不好的人,风往头上吹一吹,那股晕乎乎的感觉就更重了。

她低着头慢慢走到家门口,声控灯早已亮起,门口有一道背影。

阮思娴定睛看了看。

傅明予。

他怎么在这儿?

在阮思娴愣神的片刻,傅明予转身瞧见阮思娴,朝她走来。

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阮思娴正要开口问,他却突然俯身凑近阮思娴,近到阮思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你喝酒了?”

傅明予慢慢站直,看着阮思娴。

“嗯。”

“怎么又喝酒了?”

又?

今年一共也就喝过两次,一次是从飞行学员毕业的时候跟同学们聚餐,还有一次就是今天,哪里称得上“又”。

阮思娴垂着头没说话。

声控灯由于两个人的沉默而熄灭,眼前看不清了,便只剩嗅觉感应到的傅明予的味道。

阮思娴觉得这个氛围有点点奇怪,于是跺了跺脚,唤醒了声控灯,同时低声说:“心情不好。”

傅明予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阮思娴垂下的眼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淡淡的光影。

他放柔了声音,问:“怎么了?”

“就是心情不好。”

“还在生气?”

阮思娴抬头看他,眼睛雾蒙蒙的,双颊绯红,没了平时那股气势。

“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回。”

“噢,我没看手机,你找我有事吗?”

傅明予目光落在阮思娴脸上,一点点打量,发现她耳边头发上沾了一片落叶。

他伸手去摘,并同时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他身上那股冷杉香味随着这个动作一同靠近阮思娴。

她微微愣了一下,傅明予的手腕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冷杉香味却久久弥留。

“嗯?”

阮思娴问,“我生什么气?”

“郑幼安。”

阮思娴张了张嘴,心里突然被戳了一下。

同时也很疑惑,傅明予知道了什么吗?

她不解地看着傅明予:“我生她什么气?”

傅明予垂眸看着她,目光若有所思。

“那你这几天闹什么脾气?”

阮思娴仔仔细细地琢磨这句话。

生郑幼安的气?

闹脾气?

难道……

足足思考了好几秒,阮思娴脑子里一股热意涌上去。

所以,这几天傅明予一直以为她在吃醋?

吃郑幼安的醋?

吃他的醋?

“你……上辈子是个盘子吗脸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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