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更新更新.

本来是两章的,做一章发了吧,活活~~  

程适坐在路边的茶楼里,与万岁爷的小白脸对面相望。到这步田地,程适觉着世间的事情时常挺奇特。

就那么在门洞里随口跟万岁爷的小白脸搭了两句讪。小白脸问他可是新任的官员,现在哪个司部衙门,正好走到城门外,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袖手跑过来,请小白脸上路边的一乘绿泥小轿。小白脸随口问他姓甚名谁,他随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适。然后小白脸居然摆手让轿夫抬上空轿跟着,含笑问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个闲茶。

程适平生有两个爱好,爱请客,更爱别人请自己客。心里还没来得及想到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出去喝茶有多么不妥,嘴上已经顺理成章地应了一个好。

好字出口,程适再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但程适此刻坐在茶楼里,心中其实略有忐忑。不知道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喝一顿茶,万岁爷是不是会算自己调戏后宫嫔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块。

对面坐的万岁爷的小白脸,态度很和气,说话更和气。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只要你见着他,想看他不顺眼都难。譬如程适现下应该是个坐立难安的境地,被对面的人一双上挑的秋水眼这么瞧着,却浑身觉得像三九天里晒到了暖太阳。再两杯茶下肚,随口说了几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晓得城外的风光好不好的话,也是找话叙的老套,被那人说出口,听在耳中就说不出的舒服。喝了几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轻飘飘地,险些连对面坐的人本是万岁爷的小白脸这岔事情都忘了。

你说这个人,通身这么个斯文闲适的气度,谈吐随和里又透着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气派,怎么就去坐万岁爷的小白脸了呢?不过能让万岁爷忘了后宫佳丽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样的模样?

不知不觉地顺口叙着,从城外风光叙到新修的城墙,程适于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门烧了这一回,我也做不了这个楷书。”万岁爷的小白脸是聪明人,立刻道:“御赐贡学可以考进士科,程贤弟如何考了明经?”

程适摇头:“说出来丢人,兄台别笑话。入名领帖的时候跑错了地方,稀里糊涂报了明经,领的入试帖也没细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场才晓得是明经。不过也算撞了大运,不瞒兄台说,今科明经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个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进士,更是去丢人了。”

万岁爷的小白脸笑道:“其实明经也罢进士也罢,等入了朝廷升迁还是靠政绩。却也没什么大分别。只是此时的官阶略低些。”

程适道:“我师傅也是这样说。不过在下考成这个模样,实在辜负了两位师傅的心血。师傅他两位老人家一个说书一个算命把我跟顾小幺拉扯大不容易。还好总算摸了个楷字做,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也算没白费。”

万岁爷的小白脸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搁下茶杯,哦了一声。

程适也蓦然觉着同万岁爷的小白脸掏自己的老家底忒不妥了些,干笑一声,想转个话来说。对面的人开口道:“现在程贤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禄,两位老人家可以过过清闲日子。不过说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个人卜个前程卦,令师傅想来是高人,待有时日能不能请他老人家帮在下看个手相?”

程适应道,“那个自然。在我师傅处卜过卦的都知道他灵验。兄台若想卜卦去乐风观就成。你只说我师傅的绰号宋诸葛,没有人不知道的。”

万岁爷的小白脸含笑应道:“好。”

话风再转过,又扯了几句。万岁爷的小白脸搁下茶杯道:“看样子程贤弟还有别的事情,便不耽误你。在下也有些杂务要办,先告辞了。”

程适站起来躬身拱手,小白脸离座,忽然回过身,望着程适道:“只是有几句话,唐突同足下说一声。官场不比别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吃茶喝酒,万不可像今日这样连名姓都不晓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来。”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适脸上扫过,拂袖出门。

程适抱着拳头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见的这个万岁爷的小白脸,还真是个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热也不算凉。司徒暮归在茶楼下眯着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叶,是回皇宫跟皇上复命,还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仆打起轿帘侍侯他上轿。帘子放下的当儿司徒暮归慢慢道:“先回府罢。”

风和日丽,正适合在南书房歇个小觉。

程适在秘书监里憋了十来天,出来一趟顿时觉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诸葛和刘铁嘴回家吃个小饭,然后换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买了一堆吃食。傍晚十分才回皇城。处所里的官员不得外带酒水入城,程适与守城的兵丁关系没有打好,不敢轻易犯险,老老实实只带了吃的东西进去。

吃食一入处所,楷字们蜂拥而上。只有顾况向来不吃程适捎的东西,在自家房里看书。饭饱猢狲散后,天也二更,程适不情不愿地抹干净油嘴,去敲顾况房门。一次准一个人告假,什么破规矩。害自己要给顾小幺捎话。

顾况让他进屋也让得不情不愿。程适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方才大模大样地道:“刘先生和宋先生让我捎几句话给你,让你天凉记得穿衣服,天热记得脱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谨慎待人。少说话,记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没有了。”

顾况卷着书站着,哦了一声。

程适皱起眉毛,斜眼道:“顾贤弟——如今你我在一个楷书阁里,按礼从此我就喊你顾贤弟。顾贤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举在朝廷里做文官的,以前再怎么着,客气总要有的。譬如愚兄我来给你传两位先生嘱咐的话,你就不说个谢字?”

顾况拿着书做势拱了拱手:“有劳程贤弟,愚兄惶恐得紧,多谢。”

程适站起来掸掸袖子:“罢了,既然宋先生嘱咐我我比你年长些要多照应你,小枝小节愚兄也不与你多计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顾贤弟你也早些歇着吧。注意晚上点灯莫走水烧了房子。烧了你不值甚么,烧了秘书监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细着些。”

顾况面无表情地道:“多谢程贤弟嘱咐,夜晚风凉,贤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脸的时候仔细着青苔滑,莫栽进井里。淹了你没甚么,若连累秘书监其余人今后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费的工夫就大了。程贤弟你一向有个东耳进西耳出的毛病,愚兄这句话千万要放在心里。”

两人在门槛内外再一拱手,程适转身,顾况上门。

秋凉夜半,却有人无眠。

乾清宫的值夜小太监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个呵欠。当奴才的命苦,当万岁爷的奴才命更苦。万岁爷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壶;万岁爷醒着要掌灯候命捧茶壶。都是一夜不能睡。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头看看帷帐边负手站着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从嗓子眼里细细挤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万岁爷的身子一动不动,常青又试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罢?”

万岁爷那里还是没动静,常青老老实实地缩回柱子边。按侍侯万岁爷半年多摸出来的规矩,万岁爷今儿这形容,十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关系。

过了近一刻钟,常青听见万岁爷开金口慢慢道:“传朕的话,明日朕有兴致在御花园小宴。请睿王进宫。”常青恭敬地应了,出殿门传话。只要传了这句话,底下就能服侍万岁爷睡下;万岁爷睡下,奴才们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书阁事情很多。礼部最近上本奏请编撰忠义谱,录自本朝开国到前些年叛乱时的忠臣义士事迹,以传后世。呈自御前准奏,传旨交由秘书监编撰。

秘书监得了圣旨,从上到下一片欢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揽朝廷所有典籍编撰,这次打从礼部递本的时候就摩拳擦掌,没想到皇上居然将编撰一事指派给秘书监,可见在翰林院想挤兑秘书监还早得很。

秘书令大人指派监丞大人亲自主笔,又点了七八个人协助。连天加夜先赶出一卷,送到楷书阁手录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余刻版印发至各省州县。

楷书郎大人领着十五个楷字手不离笔地赶抄。十部抄本中给皇上的一本由楷书郎大人亲自抄写。收录典库的三本每本各由两个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个,楷书郎大人将十个新进楷字的字迹细细比较,点名顾况补缺,与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写三本典库藏书。

顾况领命,能得楷书郎大人赏识自然欢喜。十个新楷书与五位老楷书的座位不同,一个在外厅一个在里阁。顾况按楷书郎吩咐立刻收拾笔墨暂进里阁坐。新楷书们都拱手对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适坐着不动,抬头无所谓地瞧他一眼,哧了一声。

抄到快晌午,纸用完了,老楷字让顾况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里领些纸回来。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刚接了监丞大人吩咐有要紧事办,说下午才能给纸。顾况回楷书阁禀报了楷书郎施大人。施大人道:“也罢,正好方才校书郎大人说要一本经考又抽不开身,你先拿这个牌符到翰林院去借来。”

顾况又遵命袖着牌符再往翰林院去。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对付,连司部衙门都离得老远。顾况对皇城不熟,东拐西绕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来回不是蓝袍子就是红袍子,只有退到路边拱手弯腰的份。逮不到人问路。幸亏远远看见有巡察的卫兵,顾况忙提步过去,走到一个带岔道的路口没留神,险些撞上一个人。顾况谨遵从九品下的本份,弯腰一揖。闪眼间却看清楚那人穿的不是官服。

顾况没听过席之锦的教训,匆忙间只想着不是穿官服的兴许可以问个路,抬头恭敬地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大人,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后,顾况傻了。眼前的人却是个年岁绝出不了弱冠的少年,虽穿的不是官服,头上却束着玉冠,身上穿着淡紫的长袍。一张若美玉般俊秀的脸上分明等于明白刻着贵人两个字。顾况心中飞也似的盘算,若此刻跪下磕头,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还不如装糊涂到底,拼个明白路径。

果然,那人将双眼定在顾况脸上片刻,甚是和气地道:“从这条路向前走再往左侧转。”

顾况一揖到地道了一声谢,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晓得刚才的人是哪位皇亲国戚,十分想再回头瞧一眼,又没那个胆子瞧。

等顾况从翰林院取了书,再回到秘书监,也将要到晌午小休。回处所吃饭的时候,几个楷字将他团团围住,席之锦打头,小声道:“方才去翰林院,那波穿蓝袍子的有没有给你脸子看?”

顾况实话实说:“没有,倒还客气。”他进翰林院也总共只见到两个穿蓝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迈得不急不徐,虽然不大瞧他,不过说话都温雅有礼。看牌符后到书库取书出来,也没花多少工夫。

楷字们没问出什么来,便都散了。顾况在回廊上同程适擦肩而过,程适皱眉看着他像欲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出口。顾况同他点个头继续向前去,程适在他身后道:“坐进内厅,也莫要太得意。”口气极生硬。

顾况听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侧过身,眼也不望程适,慢慢道:“程贤弟教训得是,愚兄承蒙程贤弟日夜惦记,委实感激,委实惶恐。”回身只听见程适在背后“切”一声:“不识好歹!”

风软天如镜,本是好节气,今天也原该是个好天。

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那么觉着。

昨晚上万岁爷下旨今天在御花园设宴,命睿王进宫吃酒。到中午睿王殿下来了,像有什么喜事,满面春风。睿王殿下欢喜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大家都能高兴。宫娥太监们打起十二份精神,仔细小心侍侯。开席吃酒,只有皇上与睿王对坐,贴身侍侯的张公公渐渐瞧出事情将要不妙。皇上一团高兴与睿王殿下对饮酒,睿王殿下的一团心思却不晓得流连在哪朵云彩上,一面将皇上的话随口应着,眼角眉梢却含着自得其乐的笑意。

片刻后,皇上也瞧出来了,擎着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么好事情,满面春光。也说给朕听听?”睿王道:“蒙皇兄垂问,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见了一样玩意儿,想起闹逆贼时的事情。一时走神,在皇兄面前无状,望皇兄恕罪。”

恒爰道:“十五弟同朕说话,几时起开始这样客气。你倒是看见了什么,与朕说说?”

睿王低头道:“臣弟与皇兄虽是兄弟,更是君臣,君前臣不得无状,方才委实是臣弟逾越。”看着酒杯,刚敛住的笑意却忍不住又从嘴角上冒出来,“说出来皇兄莫笑,臣弟方才进宫时,在街上瞧见卖糖人的摊子,便想起当年在民间街头住的时候,只为了这一文钱一个的东西,在摊子前偷望,馋了几天。实在有趣的紧。”

皇上听着一笑。再往下喝酒,睿王殿下虽留神小心,却仍忍不住时常走神。皇上的嘴角虽挂着笑,眉梢的气却越来越重。席只吃了一个时辰。最后一壶酒刚完,睿王就推说身子不适,匆匆跟皇上告罪回去。

皇上带笑皱起眉头:“你新近难得进宫,朕想你多跟朕说说话不成么?若身子不适朕喊御医来给你看看。今儿就陪朕宿在宫里莫回王府了。”睿王单膝跪在地上回说身子不适是前两天打猎劳累多了,歇歇便不妨事。实在不敢在宫里惊扰皇兄。如此这般执意推辞。皇上便挥袖道:“罢了,你便先回府歇着罢。等调养好了再进宫陪朕说话。”睿王欣然领旨,匆匆行礼走了。

皇上面无表情踱到御书房,吩咐去中书衙门传中书侍郎司徒暮归。还好今日老天眷顾,张公公领旨刚出御书房,便迎上来通报的小太监,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求见圣上。

皇上听到通报脸色稍缓。司徒大人还是那么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老样子,进御书房同皇上见礼。皇上见到司徒大人,终于一挥袖子。左右侍侯的太监侍从松下心退了。

左右退下,御书房里一片寂静。恒爰踱到龙椅旁坐下,开口道:“朕正要派人去传你,你倒自己来了。你求见朕可有什么要紧事情?”

司徒暮归垂手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不过是皇上几个月前让臣寻没寻到的人,臣恰巧碰见了,因此特来禀报皇上。”

恒爰此刻满脑子十五弟,却不记得什么几个月前要寻的人。司徒暮归往下补了一句:“便是皇上当初让臣找的程适。”

恒爰方才蓦然想起,司徒暮归继续道:“当初臣在进士科的试子名单里没寻见此人,原来此人报进士科却误报了明经。现在秘书监任从九品下的楷字。”

从九品下楷字?恒爰皱眉道:“朕记得明经科末等方才授从九品下。”司徒暮归噙着笑道:“皇上,那程适中的正是明经科的末等末名。”

末等末名,恒爰心中忍不住踌躇,欲长叹,是叹无高才却有德难得,还是叹有德却无高才可惜?沉吟片刻道:“既然他已进了朝廷,且在秘书监看看罢。你去嘱咐程文旺多留意此人,却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不说是皇上的意思,程文旺一定以为是臣的意思。按他程大人的脾气,恐怕那人的日子今后有些紧凑。”

恒爰闻言又皱起眉头。司徒暮归接着道:“不过这样也罢,若能在程大人关照下还游刃有余,日后便可放心重用。”

恒爰扶着龙椅扶手起身,眼角看向司徒暮归:“你能晓得朕的意思最好,况且是你跟朕举荐让程文旺去编忠烈谱。他也算欠你人情。似乎此事程文旺还不晓得,要不要朕帮你提提?”

司徒暮归整颜道:“皇上,臣举荐程大人委实是怀着一颗公正之心。况且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定论。不过臣的举荐恰巧合了皇上的意思。人情两个字万不敢擅专。皇上莫同程大人提,臣自有办法说动程大人关照程适。”

恒爰轻轻点头:“甚好。”

司徒暮归抬头看他,便一笑。恒爰看那张笑脸,心中却蓦然有些恍惚。司徒暮归说话从没一次逆过他的意思,却每回说话后都觉着反被其牵着走。当初将他从十五弟身边提进朝廷,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司徒暮归等他踱回御桌后,方才又道:“刚才臣听闻皇上有要事召臣吩咐,臣谨候圣意。”

恒爰负手道:“朕找你也没什么要事。中午朕与睿王小酌,没喝尽兴。你若无事,到思安殿陪朕喝酒。”

思安殿前菊花正盛,灿灿满目金黄。半壶酒过,层层菊花瓣渐渐有些模糊。司徒暮归道:“皇上今日召臣,为的是问臣十五殿下近日都做了些甚么罢。皇上其实若去问十五殿下本人还好些。”

恒爰寒着脸搁下酒杯:“你同朕说话愈发的放肆了。朕听说朝廷里都把你司徒暮归看做朕的宠臣,当真以为朕不敢砍你?”

司徒暮归也放下酒杯,长叹道:“臣不敢,臣自然早知道皇上为什么把臣从十五殿下身边提进朝廷。也晓得皇上把臣提到今天这个位置乃是给我司徒家面子,给太皇太后面子。”

上挑的秋水眼望向阶下的□□,司徒大人的面孔上漾起萧瑟的秋意,叹得既怆然,又悲凉,“臣打从落地,便蒙家父教训,臣如草芥君为天。皇上,从两年前御书房那晚起,臣心中早把自己当成个死人。臣这颗脑袋是皇上的,皇上几时想砍,便砍了罢。”

苍凉的目光流转到皇上的脸上定住。恒爰的一口酒在舌头根下被一团气顶住,满脸通红大咳起来。

对面的人起身,单膝在恒爰身边跪下,绢绸的布料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酒液,脸虽然板得恭谨,眉眼里却尽是笑意。“皇上,臣的话天地可鉴。臣的人头,永远只等皇上砍。”

恒爰呛住酒的那口气塞在嗓子眼里,吞不下更吐不出。眼睁睁看那人施施然收回手起身,施施然回到对面坐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也看阶下的□□。

初亲政时吕太傅的话犹在耳边,“万岁年岁尚轻,用人且请仔细斟酌。需知君与人臣,惟表里不一四字最难防备。”

太傅当日的苦心,朕今日通透明白。

起初知道司徒暮归,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晓得是太皇太后司徒家的长孙,做十五弟的伴读,长十五弟四岁,与十五弟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于是等亲政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封十五皇子参赞司徒暮归正五品中书舍人。

司徒暮归入朝廷后十五弟还欢欢喜喜来找他道过一回谢,说司徒暮归这个人一定能帮皇兄大忙。

天下人都当司徒大人青云直上是对了皇上的胃口,却没人晓得缘由在十五殿下睿王身上。

十五殿下睿王恒商是皇上恒爰唯一的弟弟,也是叛乱后仅存的手足。

十五殿下是先皇帝的遗腹子,老皇帝驾崩的时候他在亲娘贤妃的肚子里才三个月大。正在吃奶的恒爰登基后六个多月他才出世。先帝的遗腹子除了恒商外其实还有两个,都生在恒商前头,但都没活足月就薨了。恒爰的母后当时初做太后,地位未稳,因此份外谨慎小心。贤妃被封做个太妃,安排进一座偏宫。恒爰六岁前只听说过自己还有个弟弟,却从未见过。

恒爰从吃奶时便做小皇帝,其实还不如一个街头的孩子活得有趣。打从他记事,便有吕丞相领导的一帮文臣与程将军领导的一帮武将成天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教授他文韬武略。朝中大权被皇祖母与母后争来夺去,每天晚上还要听皇祖母与母后每人一篇教导方能入睡。上面的王兄都比他大许多,同他说话语气中也常含着慈爱的教导。

于是小恒爰每天都过得很憋屈。

明明自己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为什么身边的人哪个都要教导自己,哪个都能教导自己?

然而六岁那年,太皇太后薨了已满一年,母后过千岁寿诞。皇太后一个开心,恩准偏宫的宋太妃与十五皇子挪入内宫。恒爰这辈子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十五皇帝时,那个跟雪堆出来一般的小人儿扯住他母妃的裙摆,吸着指头怯怯地瞧自己。恒爰在这个小人儿面前,蓦然觉得自己高大强壮起来。

再一天恒爰听完丞相跟将军的罗嗦,被太监陪着到御花园玩射箭,忽然发现昨天那个小人半藏在一棵树后,偷偷地瞧他。恒爰挺起胸膛,招招手,第一次用皇帝的威严开口:“过来陪朕玩罢。”

从那天后,小皇帝就整天与十五皇子一处玩耍。恒商比恒爰小了一岁多,论跑论跳,扔石头扳手腕射箭自然样样都比不上恒爰,念的书更远不如恒爰多。有这么个弟弟成天扯着自己衣角仰望自己,跟在身后跑来跑去,恒爰方才真觉得自己有了几分皇帝的威风,过得很有面子。

恒爰最开心的时候,是与恒商玩到夜深,母后恩准恒商在乾清宫陪自己睡觉。恒爰还记得十五弟每次都朦胧着睡眼爬上他的龙床,钻进被窝把头蹭在他肩膀上呼呼睡着,软软的小身子靠着自己十分舒服。舒服得恒爰想去求母后,每天都让恒商天天陪着自己睡。

但后来,忽然的就有乱党了。忽然的乱党就要打进皇宫了。程将军将小皇帝抱在怀里杀出皇宫的时候,恒爰左右没有看见恒商,终于不顾皇帝的脸面哭着要找。母后、还有程将军跟吕丞相说,十五殿下另有安排。

安排到哪里去了呢?恒爰跟着程将军和吕丞相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每天都下一遍又一遍圣旨,把恒商找回来。吕丞相也一遍又一遍跟自己保证,就算砍掉他项上人头,也一定把十五殿下找回来。

再后来程将军打退了乱党,他回到京城重新登基。京城满目疮痍,文武百官跪在龙椅前泪流满面,恒爰才第一次明白,自己这个皇帝,从以后到将来要如何做。那天跪拜的臣子里没有吕丞相,吕丞相没说空话,亲自去接恒商回来了。

恒商回来,恒爰开心得几乎又要做一回脓包皇帝。但是回来的十五弟,却不再是先前的十五弟。

宫女太监们收拾了一天,才把十五殿下在民间街旮旯里积的泥灰洗干净。据说十五殿下一边被人收拾,一边哭。恒爰跑去看他时,太监正一面擦恒商的眼泪一面问:“十五殿下可是太高兴了么?”

恒爰在门边,清清楚楚听见恒商粗声抽噎:“高、高兴个鸟!”

恒爰傻了,高兴个鸟是什么意思?

就从那以后,恒爰每每烦躁时都会在心中重复,就从那以后。

就从那以后,恒商再也不跟在自己身后跑来跑去了。恒爰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论跑论跳,扔石头扳手腕射箭都远远比不上恒商,而且恒商还会爬树会掏鸟窝,会不少他不知道的东西。恒商同自己玩,常提不起精神。母后也说恒商跟贱民们学了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怕教坏了皇帝,不准他再跟恒商玩。

最听话的十五皇子,忽然变成最难侍侯的十五殿下。就从那之后,恒商脾气越来越暴躁,单侍读参赞就连接赶走五六个。恒爰发现自己每每听到这种消息却挺受用。毕竟到如今,同十五弟最亲近的人还是自己。

然而,受用到恒商赶走第七个侍读后,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司徒太师,无奈下保举自己长恒商四岁的长孙司徒暮归,这个司徒暮归,居然没被恒商赶走。

恒爰最想忘掉的那个两年前的晚上,自己多喝了两杯小酒,在御书房愤恨地捏住司徒暮归的下巴,喃喃地问你可是用这张脸把睿王勾得断袖了?为什么朕都不说的事情偏跟你说。

自己当时喝得太多,居然似乎看到一双上挑的秋水眼妩媚地弯了起来,似乎还有个魅惑的低音含笑在耳边轻轻道:“是不是,皇上亲自试试便晓得了。”

再以后干过什么,恒爰真的记不大清楚。但第二天天未亮,自己衣冠不整从御书房的便榻上爬起来,就看见拢着衣襟神色悲愤又木然的司徒舍人,叩头求万岁速速赐他个了断。

司徒舍人的脖子上锁骨上依稀有淤痕数处。恒爰按着阵痛的额头茫然了一刻钟,自做皇帝来头一次脓包地同臣下商议说:“司徒舍人,昨天朕吃多了酒,实在什么都不记得。朕命你司徒舍人只当昨晚从未过过。司徒舍人可能做到么?”

司徒暮归挂着悲凉的神情应了。

从那后,真的只当这晚从未过过。

但是,为什么朕没看出来当时凄凉的如绵羊般的司徒舍人居然是这副嘴脸?直至司徒暮归的政绩到了不得不升做中书侍郎时,恒爰写圣旨的手有些无力。

皇上因为十五殿下,做了多少事情,没人能晓得。

斜阳西下,酒喝到尽头。司徒暮归告退出宫。

今天秋风又比昨日凉,程适从秘书监匆匆往翰林院还上午顾况借的书。远远看见一个穿鲜红官袍的身影悠悠走向皇城门方向,握书的手忽然一松。

那个穿红袍的,可不是那天碰见的万岁爷的小白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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