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法华仙尊尚且年幼,见了如此俊美伟岸之奇男子,不由心向往之,便探头远远张望。旁人道:‘此乃天下第一人,沧阳宗主是也。’忽见那沧阳宗主似有觉察,驻足回头向他一笑。法华仙尊蓦然见此情景,内心震动,不由——”

殿内静默半晌,徐霜策一根修长的指节敲了敲书,道:“不由什么?”

璇玑主殿晨光清明,紫楠书案两侧,师徒二人端坐,笔墨玉简井然有序。

如果忽略宫惟那只当自己已经死了的表情,这情景真当得上一句良师高徒,教学相得。

“……不由。”宫惟顿了顿,麻木道:“羞红了双颊。”

殿外一片安静。

徐霜策将书翻过一页,问:“然后呢?”

当啷一声桌椅撞响,只见宫惟起身长拜:“禀告师尊,然后弟子没背下来。”

“为什么?”

“弟子不忍看那些市井刁民胡言乱语编排师尊,心中气愤,五内俱焚!”

“是吗,”徐霜策又自顾自翻了一页,“但你之前看完了还压在枕头底下,也没见扔啊。”

宫惟:“……”

“再说既是市井流言,自然不必当真,更不必气愤了。”徐霜策将书合上,啪地一声轻轻丢在宫惟面前,说:“拿回去继续背,午膳后需将第一话初识篇背完,否则便当着为师的面大声诵读百遍。去吧。”

少顷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台阶上的盛博觅声回头,只见宫惟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慢悠悠地跨过了门槛,腋下还夹着那本令人闻风丧胆的奇书。

“……”盛博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没事吧?”

宫惟摇头不语,站定在台阶上。

他一只手搭在额前,眯眼望向头顶广阔的天空,只见乌黑的长发与绯色衣袍临风翻飞,面容素白而眉眼沉静。盛博即便明知道眼前这人其实一肚子草包,刹那间也不由转开了视线,不自然地呵斥:“你,你还不去背书,站在这干嘛?”

“你看那鸟真活泼啊。”

“?”盛博莫名其妙望去,只见远处殿顶上停着两只麻雀,蹦蹦跳跳,憨态可掬。

“等到冬天就要死了,”宫惟和蔼道。

盛博:“??”

“你看那庭前的花多好看啊,”宫惟又赞叹。

“……”盛博顺着他的视线,只见洁白的大殿远处,山道上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

“不到冬天就要死了。”宫惟柔声道。

盛博:“喂我说你——”

“你看那天边的云多奇妙啊。”

远方天际几朵微云慢悠悠飘过。

“待会风来就……”

“要死了!”盛博怒道,“你到底有完没完!我看你再不背书才是真的要死了!”

宫惟终于收回目光,直勾勾地盯了他半晌,突然古怪地一笑,竖起食指来摇了摇:“不用背,我知道下面说的是什么。法华仙尊羞红了双颊,对沧阳宗主一见倾心再见定情,此后两人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只羡鸳鸯不羡仙。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法华仙尊毕竟是一位与各大宗师都有着禁断传说、各大名门都流传着他不同版本风月故事的奇人,上有仙盟盟主痴心错付,下有乐圣柳虚之虎视眈眈。终于有一天连谒金门剑宗尉迟长生也爱上了这朵惊世奇葩,于是百般施计、从中挑拨,听信了传言的沧阳宗主愤恨之下吐血三升……”

盛博:“停!停!!别说了!!”

“法华仙尊含泪拉着沧阳宗主的手,含情脉脉道:‘霜策,难道你真的相信我是那种人吗?’沧阳宗主忍痛道:‘徵羽……’”

“停下!停下!!”盛博双手捂耳惨叫:“向师弟!你是我亲师弟!不,我喊你师兄行了吧!!”

宫惟残忍地道:“于是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法华仙尊道:‘霜策,你只需记住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即可……’”

“我杀了你!!”盛博最后的理智终于啪一声崩断,丧心病狂扑了上去。

宫惟转身就跑,下一瞬间盛博后领被活生生拎了起来,温修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皱眉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师兄!”盛博如见救星,涕泪横流:“师兄救我,快!把他赶出去!”

温修阳冷冷道:“你为何不把这话对宗主说?”

盛博立马一个哆嗦不敢吭声了。温修阳把他放下,又看向宫惟,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师兄?”盛博一边瞪宫惟一边问:“你怎么这个时候上来,今天不是不当值吗?”

温修阳说:“前边出了点事。”

“什么事?”

“……”

温修阳仿佛在斟酌什么,神情有些微微的怪异,少顷才道:“你先回去吧。”

盛博一脸莫名其妙,但温修阳立威极深,他还是顺从地抓着剑离开了璇玑主殿前,临走还一步三回头好奇地往这边瞅。直到他完全消失在了宽敞的白玉长阶尽头,温修阳才转向宫惟,上下打量片刻。

“……”于是宫惟只能问:“前面发生什么事了,温师兄?”

温修阳开始不答,只看着他,突然毫无来由地问:

“你觉得宗主是个怎样的人,向师弟?”

这个问题可真是太新鲜了。

一向都是别人苦口婆心劝他说“徐宗主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就像“宫院长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这句话也曾经高频率出现在徐霜策耳边——但谈话的开场以提问句出现,对宫惟来说还是第一次。

“宗主英明神武,天人之姿,令世人拜服!”宫惟肃然长揖,掷地有声道。

温修阳不由默然,“……我问的不是世人,是你如何觉得。”

宫惟维持着那个长揖的姿势:“弟子当然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么?”

“字字发自肺腑,绝无一字虚言!”

温修阳不知是被他斩钉截铁的态度镇住了还是怎么,半晌才说:“你起来吧。”

宫惟直起身,谦逊地整了整袖口。

“……真奇怪。”温修阳似乎有些迷惘,喃喃道:“你明明跟法华仙尊一点也不相似,完全不一样……但为什么呢?”

宫惟心说我跟那位家喻户晓人见人爱的法华仙尊还真没什么相似之处:“什么为什么?”

温修阳不答。

“温师兄?”

温修阳站在那里,仿佛在看他,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晦涩久远、更复杂难言的往事,半晌轻声说:“我曾经为十六年前升仙台上的结果感到庆幸,近年却越来越觉得,那其实是个可怕的错误。”

宫惟眉头一跳。

“还不如一切都尚未发生的时候。”

——他是什么意思?

宫惟来不及细思,只见温修阳已经越过他,走上一级级白玉台阶,直至大殿紧闭的正门前,才俯身长拜了下去,沉声道:

“禀告宗主!”

下一刻宫惟终于明白了温修阳让自己留下的原因:

“谒金门尉迟骁携剑而至,求见宗主,请您示下!”

片刻安静后,殿门突然大开。

徐霜策迎风跨出高高的门槛,面色看不出丝毫情绪,伸手向宫惟一招。

宫惟此刻的心情难以形容,简直跟当年准备上升仙台时差不多。他深呼了口气,顺着白玉台阶一级级行至顶端,情真意切道:“师尊……”

突然他肩头一沉。

徐霜策一手按在宫惟肩上,似有千钧重量,但又好像只是那么轻描淡写、从容不迫地一搭,随即拉着他按在了自己身侧。

两人就这样比肩而立,然后徐霜策转向温修阳,声音也是不疾不徐地:

“所为何事?”

温修阳低着头,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他说,他来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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