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小金就跟个大肚将军似的,抬着头挺着胸在院子里踱着方步,就差没背着手了,那模样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

自从它来了老冯家,天天吃好的喝好的,没过几天就胖了一大圈,那身上黄色的绒毛油光水滑,越发像个小鸡仔了,它甚至还学会了鸡叫。有一次它吃饱了之后就跳到鸡窝的上面,盯着那两只母鸡看了很久,从此学会了鸡叫,那叫声听起来比鸡还像鸡呢。

这会儿,几个小娃娃看见了它,追着它满院子乱跑,小金就发出一连串格叽格叽的叫声,一边叫着还一边跑得飞快,小娃娃们压根追不上它。

还是大娃有办法,他悄悄地溜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一盘子鲜肉丝。他蹲在走廊边上,用手指头捏起一条鲜肉丝摇来晃去,大声地逗引着它:“小金小金,这儿有肉吃,你最爱吃的肉,快过来我这里。”

小金奔跑的身影猛然一顿,小脑袋往后面转过来,它的鹰眸极其锐利,发现大娃那里真的有肉吃,它立刻就不跑了,两只小爪子往地上一撑,那毛绒绒的小身子顿时转了个方向,蹦跶着就往这边跳了过来,还把整个头都埋进了盘子里,在那里吃得特别欢实,任由大娃在它身上摸来摸去,它吃它的,丝毫不受影响。

冯老太从厨房里走出来,抱起双臂就站在走廊上冷眼地看着小金。

这玩意儿虽说是只鹰,但是一点儿也不高傲,反而还有些没脸没皮,经常追着人家讨肉吃,谁给它东西吃它就跟谁亲。好在它还算识相,只认老冯家的人,也只吃家里人喂给它的东西,就连三娃四娃想要喂它它都不吃,不然冯老太真会把它给扔出去,不忠心的动物养它干啥,白白浪费粮食。

冯老太忍不住就想起了她那猜测,心里就有些隐隐的期盼,看着小金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掐着嗓音柔声地说:“小金啊,你多吃点儿,长胖一点儿,嘿嘿。”

大娃被她那笑声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望着他奶说:“奶,咱不能把小金给吃了。”

冯老太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儿,撇着嘴说:“你懂啥?小金现在吃了咱们家多少东西,以后都要加倍还回来。小金啊,你吃多一点儿,等你学会飞了,就飞到那山里给咱老冯家抓多点猎物回来,听见没有?”

大娃看了看从旁边经过的虎子,又看了看正在吃肉的小金,憋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说:“奶,小金吃的肉都是虎子猎来的,它要还也是还给虎子。”

“笨,你这个小傻子,你咋就那么死脑筋呢。”冯老太难得耐心地给他掰扯清楚:“你想啊,虎子是不是咱们家里的动物?它猎的肉是不是咱们家里的东西?既然小金吃了咱们家里的东西,那我叫它还回来点儿,不是应该的么?”

她虽然这么教导孙子,但是看着虎子跟小金,她还是在心里琢磨开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春天到了,还是因为家里来了小金,最近虎子进山打猎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几乎每天都要往山里跑一趟,每次还都能往家里扒拉回来一只猎物,小金吃的肉就是它猎来的。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啥不对劲。

冯老太蹲下来瞅着小金,它正屁股朝天把头埋进盘子里,呼哧呼哧地啄着肉吃,那两只小眼珠子都快变成斗鸡眼了。在冯老太看来,小金的那双眼睛还特别势利,它吃多了虎子猎来的肉,也很会讨好虎子,成日里就跟在虎子的屁股后头转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虎子多长了一条小尾巴呢。

这不,小金才把那盘鲜肉丝吃完,那小身子就立刻窜出去追着虎子,被虎子用大尾巴一扫,它还紧紧地抓住虎子的尾巴尖不肯放,嘴里还发出格叽格叽的鸡叫声,叫得那叫一个亲昵哟。

虎子被它缠得没有办法,走到半路上只好停下来,让小金顺着它的尾巴尖爬上去,小金刚开始还不知好歹,总想爬到虎子的背上去,被虎子狠狠地甩下来几次它就老实了,改为拽住虎子屁股后头的绒毛,被虎子一甩一甩地拖着往外面走。

冯老太皱着眉在心里想着,奇了怪了,这小金到底是老冯家养的动物,还是虎子养的动物?

她想了一整天也没想明白,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跟自家老头子嘀嘀咕咕:“你说虎子和小金以前是不是认识?他俩会不会都是山神爷跟前的神兽,所以虎子才对小金那么好?”

冯老太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忍不住使劲地推了推旁边的冯老头,“老头子,老头子?你睡着了吗?你说到底是不是呀?”

冯老头闭着眼睛本来已经快睡过去了,被他家老婆子硬生生地给吵醒了,他打了一个哈欠翻过身子说:“你成日里都在瞎想啥?他俩那岁数都不一样,咋会认识?快点歇着吧,明天还要去晒盐呢。”

“是该晒盐了。”冯老太闭上眼睛,临睡之前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虎子小金……

第二天冯老太和冯老头都起得很早,不过苏婉比他们起得更早一些,还把早餐都给煮好了,冯老太走到堂屋里的时候,她正在给萌萌喂饭,抽空还抬起头说:“妈,我已经煮好粥了,就放在灶上温着,你现在吃刚刚好。”

苏婉是这样想的,她男人不在家,她自己又帮不上啥忙,所以家里的活计,她能多干点儿就多干点儿,尽量给家里人减少一些负担。

冯老太一起床就有饭吃,对这个懂事的儿媳妇也越看越顺眼,婆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处出来的,要是人人都像老三家的那样,算了,她都不想提起这个人。

她去厨房里把早饭端出来,冯老头也洗完脸坐下来吃饭,一边往嘴里扒拉还一边催促:“凤儿,咱吃快点儿,我昨天观察过天气,还跟村里的几个老人商量来着,今天是晒盐的好日子,咱吃完饭就赶紧到盐田里去。”

过了三月份,这天气也越来越热了,晒盐的季节也就到了。村里的人靠海吃海,他们每天吃的盐就是从海里弄来的,只要勤快点儿,一辈子也不用花钱去买盐,有多的盐还能拿出去卖给供销社,贴补贴补家用。桃源村依山傍水,土地肥沃,村子前面的大海就是一座纯天然的宝库,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字,可不就是世外桃源么?

一家人抓紧时间吃完了饭,冯老太就给萌萌穿得严严实实,还把那块上海丝巾罩在她的脸上,就把她放在了新做的小木车里。

萌萌现在长大了许多,原先的小木车已经装不下她了,她爷爷就给她重新做了一辆更宽敞的小木车,这次不仅增添了顶棚,那车里甚至还有两个小抽屉,可以放些萌萌喜欢的小玩具小吃食啥的。

萌萌乖乖地任由她奶奶摆弄着,透过脸上那层薄薄的丝巾,她现在看啥都蒙上了一层红色,就看见红红的睿哥儿从门口走进来,从兜里掏出来一串红红的小螳螂递给她说:“妹妹,这是哥刚学会的螳螂,给你拿着玩吧。”

“哟,睿哥儿也来了。”冯老太戴着草帽从堂屋里走出来,看见萌萌手里拿着一串绿颜色的草编小螳螂,忍不住笑眯了眼睛,睿哥儿这孩子真有心。

睿哥儿走到她的面前,抬起小脑袋说得特别有礼貌:“冯奶奶,我爷我奶和我妈也要去海边晒盐,我过来帮你看着妹妹。”

“好孩子,那你和二娃推着萌萌,咱们一起到田里去。”大娃过了年已经去学校里插班读书了,家里就剩下二娃一个男娃,睿哥儿的年龄虽然比二娃还小了一岁,但是看着却比二娃还懂事些,有他帮忙冯老太就放心多了。

一家人朝着海边出发,这是村子里的另一片海滩,靠近山的地方全是树,前面就是一大片方形的池子,好像要把这片海滩切割成一块一块。

到了树荫底下,萌萌就从车子里探出手说:“奶奶,抱抱,玩。”

她说话还不连贯,但是冯老太立刻就明白了,萌萌这是想让她抱她出来玩,她现在已经学会自己走路了,并不肯老实地待在车子里。

冯老太把她抱出来放在地上,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说:“你们就待在这里和妹妹一起玩,虎子你看着点萌萌,别让她摔着了。”

冯老太走到了自家的盐田里,发现中间的那几个池子,里面的海水已经变得很粘稠了,上面还飘着一片一片白色的盐花,就好像天上的朵朵白云。她家老头子搬开池子边上的大石头,这些白云也就飘到了另一个池子里。

冯老头就站在这个池子的角落,往地上喷洒着盐卤水,然后拿起一根木犁使劲地平推,好让这些盐卤水能和海水充分地融合在一起,这样海水里面的盐分就会慢慢地结晶,最后变成沙子一样的粗盐。

他在这头忙活着,冯老太已经在另一个池子里收盐了,她的手里也拿着一根木犁,把池子里的粗盐推成一堆,用铲子装进蛇皮袋子里,然后扎紧袋口放在一边,就等着冯老头把这袋盐扛到斗车上运回家里去。

做完了这些,冯老太才走到最前面的池子里,打开水闸放海水进来,等到海水填满了池底,才终于把堵水闸的石头搬了回去。

萌萌在岸上也玩累了,虎子把她叼回到车子里,她就坐在那里面,睿哥儿站在车子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小水壶喂她喝水。萌萌喝完了水,自己就打开车子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小碗红得发黑的桑葚,这桑葚是从家里带来的,已经熟透了,萌萌吃着吃着,连那张小嘴儿都染成了紫红色。

等冯老太忙完一阵回到岸上休息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萌萌这副狼狈的样子,她赶紧从车里拿出来一条小手帕,往上面倒了一点清水凑过去说:“萌萌变成脏娃娃了,瞧这小脸儿脏地哟,奶奶给你擦擦。”

那小手帕虽然很柔软,但是冯老太却不怎么敢用力擦,因为萌萌的皮肤实在是太嫩了,一不小心就会给她擦红了,冯老太仔细擦了好一会儿才给萌萌擦干净了,端详着她家萌萌的小脸蛋说得特别得意:“咱萌萌长得就是好看,这脸蛋擦干净了,咱又变成小仙女了。”

冯老太和冯老头坐在树荫底下休息,陆陆续续又有村里的人走过来坐下,其中就有睿哥儿的爷爷张石磊,他搬了块石头坐在旁边,把头上的草帽脱下来扇风,望着白花花的盐田说:“老村长,今年我家晒的盐多,这山路修通了就是好,咱要是把盐运出去卖也方便,我打算多晒点盐,你觉得咋样?”

冯老头听着听着,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赞说:“老石头,还是你主意正,我看这晒盐也是一条财路,村里还有那么多盐场,要是你能干得动,倒不如多包一些下来。”

“承包盐场?那我得想想。”张老头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他儿子也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们在这头说话,周围的村民也都听见了,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他们也想多赚点钱,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想要多承包一点盐田。

冯大康的媳妇儿也听见了,赶紧推了推睡在大树底下的冯大康说:“你听见了没有?村里的人都在商量着要承包盐场,卖盐能赚钱呐,咱们家也得去多包几亩地,不能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了,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吱一声啊?”

冯大康被她用力地推醒了,他烦躁地从地上坐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说:“一斤盐才卖多少钱?咱们家晒的盐就够吃了,就算要腌咸鱼也尽够了,我说你犯得着么?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

他的嗓门有点大,一下子就引得全村的人都看向他们,大康家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揪住她男人的耳朵就一阵痛骂:“盐确实不值钱,但蚊子再小那也是肉啊,你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你倒是拿钱出来贴补家用啊,你没本事还学人家挑挑拣拣,我呸,我吴菊花咋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

冯大康被他媳妇儿揪住耳朵骂,脸都丢尽了,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看得村里的人都从心眼里瞧不起他。

张老头最讨厌这些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转过身就跟冯老头说:“好歹也是个大男人,靠着自个儿婆娘养活全家老小,把咱村里的脸都给丢尽了,我要是他,早就拿根绳子自己吊死算了,省得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浪费粮食。”

“就是就是,咋不懒死他算了?这么没出息的人也是少见。”冯老头说得满脸鄙夷,这冯大康一家从根子上就孬,以前还是生产队的时候,他们一家子就是典型的出工不出力。

冯老太的关注点却跟他们不同,看着大康家的双眼变得跟兔子一样通红,她从心里叹了一声说:“这女人就怕嫁错男人,你看大康家的也是怪可怜的。萌萌,以后咱长大了,可千万不能找冯大康那样的男人,知道不?”

冯老头一听就着急了,赶紧捂住她的嘴说:“死老婆子,你瞎说啥?萌萌才多大点儿,你就跟她说这些?”

他只要一想起自己捧在手心里疼的乖孙女儿,在将来要被一个臭小子勾回家,他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捏了捏萌萌的小手儿说:“萌萌,咱长大了也不嫁人,爷爷要赚很多很多钱养你一辈子,把咱们家萌萌养成一个金娃娃,咱不嫁人了好不?”

冯老太回手给了他一下子,瞪着眼睛说:“死老头子你才瞎说,萌萌这么好,将来肯定也要嫁个好人家,我看人最准了,必须有我这个奶奶亲自把关才行。”

她低头爱怜地看着小孙女儿,萌萌手里捏着一棵桑葚正在吸吮汁水,睿哥儿拿着一把蒲叶扇子在给她扇凉,冯老太随手就指着他说:“就比如睿哥儿这样的就挺好,长得又好看,对咱萌萌又好,不过萌萌现在还小呢,说这些都还太早了,老头子,等咱萌萌长大了,咱俩可得给她好好挑挑。”

睿哥儿冷不丁听见这句话,那手里的蒲叶扇子顿时停住了,一张脸儿也悄悄地红了起来,他年纪虽小,但却知道嫁人的意思,他妈就是嫁给了他爸,他们就成为了一家人。

睿哥儿只要一想到能和妹妹成为一家人,他那张小脸儿就变得滚烫起来,他要是和萌萌成为一家人,那萌萌还能跟冯家人是一家人吗?他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只觉得自个儿就像个小偷一样,从心里就生出来一股子愧疚,看都不敢看冯老太。

过了很久,睿哥儿才小小声地憋出来一句:“冯奶奶,我真的可以么?”

“你在说啥?”冯老太压根不知道他在想啥,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你和二娃在这里看着萌萌,我看那池子里的盐晒得差不多了,奶奶得赶紧去收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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