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照旧如往常一样回到家中, 他在外忙了一天, 回来时饥肠辘辘。国公府的厨子已经做了丰盛的菜肴, 他刚坐下拿起筷子,便听叶夫人说了今日的事情。

定国公刚夹起一块肉,顿时半点食欲也无, 筷子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最后沉默地把肉放入碗中。他放下筷子, 不禁重复了一遍:“皇后想要蓁儿做太子妃?”

“是太子的意思。”叶夫人道:“按皇后说,是太子主动求来的。”

“……”

定国公沉默半晌,道:“不行。”

叶明蓁闻声抬起头来,小声地喊了一声:“爹。”

“蓁儿年纪还小,现在说这些事情,也太早了一些。”定国公沉声道:“我明日就进宫一趟, 替你回绝此事。”

叶明蓁张了张口, 定国公此时有些不太高兴,板着一张脸,面目有些凶巴巴的。她的爹娘都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叶明蓁张口想劝,一看到他的脸,心底一点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心虚都放大了。

最后,她只能说:“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怎么不小?”定国公转向她, 一脸认真地道:“你离开我们时,还在襁褓之中,话也不会说, 路也不会走,好不容易回来,这才多久的时间?”

叶明蓁瞠目结舌:“照爹的意思,难道我在爹心中,还与婴孩没有区别?”

定国公满脸认真,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就算女儿一眨眼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在他身边的时间那么短,在他心中,便还如幼童一般可怜可爱,哪怕女儿实际已经成人,也需要他小心呵护。

“……”

今日一连遇到两个能够自己逻辑自圆其说的人,叶明蓁不禁反思:难道是她的问题?

“皇后管教不了太子,那我明日就去找皇上。”定国公道:“有皇上出面,太子也不敢对蓁儿做什么。”

叶夫人点了点头,颇为赞同。

叶明蓁左右看看,最后只能低头戳碗中的米粒。

第二日一早,瑞王又熟练地赶车过来送礼,一大早便有下人过来传报。

瑞王难得起这么早,车子听闻后,他便先打了一个哈欠。等他回过神来,便见定国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瑞王吓了一大跳:“叶大人?”

定国公闷闷应了一声,大掌一把将他抓住,直接将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叶叶叶叶叶大人?!”瑞王满脸惊恐,急得疯狂蹬腿:“叶大人!你看清楚啊!本王是无辜的!本王就是个跑腿的,你有事别冲着本王来啊!”

定国公却不理会,拽着他翻身上马,也不管瑞王有没有坐稳,直接一扬马鞭,重重拍了下去。

棕色大马自街道中央穿行而过,清早时街上人不多,可路上的所有人都见到了瑞王挂在马上狼狈惊恐的模样,他的喊叫声从街头传到解尾,一路传到了宫门口,而后当着守门侍卫的面,扑通从马上摔了下来。

瑞王都来不及叫唤一声,定国公大掌一伸,又把他抓了起来。

皇帝一大早起来时,眼皮子便狂跳不已,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刚在御书房坐稳,便听到外面一阵鬼哭狼嚎声。

“父皇——救命啊——父皇——!”

皇帝不禁坐直了身体,“这又是怎么了?”

大太监凝神去听,道:“似乎是瑞王殿下?”

“瑞王?他又干了什么混账事?”皇帝习以为常地道:“前几日他不是还被太子压着读书?这才过了几日,又到处惹事了?”

这个儿子没回惹了事,就扮尽可怜样,干打雷不下雨,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皇帝已经见惯不惯。这会让伴着外面由远及近的声音,他还拿起一份折子看了起来。

等定国公带着人进来时,他定睛一瞧,果然见瑞王身上安然无恙,连皮肉伤都没有受。

相比瑞王,反而是定国公更让他觉得稀奇一些。皇帝连忙放下手中折子,关切问:“叶爱卿,可是瑞王给你惹什么麻烦了?”

瑞王想真哭的心都有了!

他被定国公抓着,挣脱不得,只能冲着皇帝给自己辩驳:“父皇明鉴!儿臣当真是什么也没有做,连定国公府门口的石狮子都没碰着,怎么会做给叶大人添麻烦的事情!”

他每日听太子的话,勤勤恳恳赶车去定国公府送礼,比鸡都勤快,比牛还任劳任怨,怎么偏偏最后被定国公教训的也是他!

可皇帝不信,向定国公确认:“瑞王什么也没有做?”

“启禀皇上,是太子殿下。”

“太子?”皇帝这就好奇起来了:“太子做了什么?”

“是啊,父皇,是真的,全都是太子做的!”瑞王苦着脸道:“我就是个跑腿的,我能做什么,我敢做什么呀我?”

皇帝摆了摆手,立刻有太监送上来两把椅子。瑞王抢先坐下,当即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太子的罪状来,等说完了,又有太监适时端上一杯茶水。

瑞王猛喝一大口,最后道:“父皇你看,这些与我当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又朝定国公看去。

定国公坐得笔直,神色肃穆,皇帝看来,他才颔首应下。

皇帝果然严肃起来,对瑞王道:“你先出去。”

瑞王忙不迭把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麻溜地出了御书房。御书房的门在他背后关上,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又为出卖兄长生出了一点点愧疚之心,忙不迭又去东宫去找太子透口风。

而御书房内。

皇帝却是从桌案之后走下来,坐到了方才瑞王坐过的椅子上。

“此事的确是太子做得混账,朕是该替太子,与你好好道个歉。”

定国公受宠若惊,面色慌乱,连忙道:“皇上,万万不可。”

“今日我们也不谈这些。”皇帝道:“太子看上你家的姑娘,那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私事,与身份无关。你替你的女儿出头,是家中的姑娘受了委屈,来找那个欺负你家姑娘的混小子的爹。既然如此,今日我们就不说身份,只是那两个孩子的爹了。”

定国公还未回过神来,便听皇帝叫了一声:“望山啊。”

定国公眸光微动。望山是他本名,在皇帝还没成为皇帝之前,二人少年相识,便是以姓名相称。皇帝这一声称呼,却是让他一下想起了从前艰难时的相互扶持,一时让他心中感慨万分。

“这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今日来过来,倒是让朕想起了从前。”皇帝笑道:“朕年长你几岁,便被你称一声兄长,从前你来找朕帮着出过不少主意,朕还帮你当过说客,程卿可不好相与,为了帮你把人娶回来,朕可费了不少心思。”

叶夫人出嫁之前姓程,年轻时也是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求娶的人不知几何。少年定国公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偏偏看上了京城最为出彩的那颗明珠。

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皇帝再提起往事,定国公仍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从前是帮你,今日朕是帮太子的。”皇帝话锋一转,道:“太子秉性,你也清楚,你我都是过来人,你哪会看不出来,太子是心悦你家的姑娘,只是手段笨了一些。朕的时候也不多了,太子是朕亲手培养,行事稳妥,朕将事情都交给他也放心。临到头了,却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定国公本想说点什么,可听皇帝一说到后面,也不禁沉默下来。

早先年处境艰难,为朝堂天下殚精竭虑,皇帝近些年身体愈发不好,宫中太医已是技艺精湛,可也只能尽力拖延时间。虽然太子成年后便帮着分担政务,可许多事务,也得由皇帝亲自过问。

皇帝看了大太监一眼,大太监了然地提着茶壶上前来。他刚要倒茶,可皇帝却把茶壶接了过来,自己提着,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了定国公的面前。

定国公连忙要谢恩,却又被皇帝拦下。

“我们二人何至于计较这些。等朕去了,还指望你护着太子,帮着他些。”皇帝叹了一口气,道:“天底下的事情,交给太子,朕是放心的。早些年,我们二人白日里与那些人争斗,回去后身边还有人体贴,可太子成年已久,身边却一直没有一个贴心人。方才得知太子竟会主动讨好别的姑娘,你可不知道,朕心底是有多高兴。”

定国公听他说着,不禁喉中艰涩。他端着茶盏,思及从前,也是感慨万分。

但他还是坚持道:“小女年纪尚幼。”

“是,她丢了十六年,好不容易找回来,朕也替你高兴。”皇帝转而提起:“十六年前的事,朕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若非是朕把你叫进宫中,也不会一时疏忽,让你丢了女儿,这十六年里,朕每每想起来都悔恨难当,你愈是不怪朕,朕心中就愈是后悔。”

“此事与皇上无关,是微臣疏忽大意,怪不得皇上。”

皇帝无奈说:“你瞧,朕倒是有心想要弥补你,却不知该如何弥补才好。”

“……”

“眼见着你夫人难过了十六年,好在你家的姑娘找回来了,朕这心里头也安心了。还记得那会儿她还未出生时,我们还说起过,若是生出来是个姑娘,还可以定个娃娃亲,哪知道后面发生了那么多事。”皇帝停顿片刻,国公府因此沉郁多年,他看在眼中,感同身受,如今说起来也不禁哽咽。“说起她丢了,朕也觉得愧疚难安,实在不知该如何弥补才好。可朕的时间眼看着就要没了,朕没完成的事情,往后也只能托付给太子。”

皇帝与他推心置腹:“朕与你称过兄弟,你家的姑娘,便与朕的亲女儿没有区别,她前面吃了十六年的苦,日后定是要好好护着。朕听皇后说过不少回,知道她是个好的,定然是要给她找一个好人家。交给谁朕都不放心,唯有知根知底的,你放心,朕也能放心。”

定国公听着,险些就要跟着点头。

他已然忘了起初的目的,进宫时憋着的那一肚子火,此时全都消失无踪,而是与皇帝一道回忆起从前来。

他们少年相识扶持,为了帮皇帝坐上皇位,又坐稳这个位置,不知遇到过多少事,性命垂危也有过数回,虎狼环伺时,一路走到那些的情谊到现在更是难得。

朝堂之中,定国公是皇帝最信任之人,他是唯一能在皇帝面前佩刀的人,也足以担得起这份殊荣,他一身伤疤,尽都是为皇帝拼命留下,几次命悬一线,才拼出今日荣光。

年少二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是最锋利的刀,最清明的脑,可转眼,一人鬓边染上霜白,一人病痛缠身,垂垂老矣。

定国公走出宫门时,虎目微红。

皇帝说得也不无道理。

他亲眼见着太子长大,太子是什么人,什么性情,也是最清楚不过。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才心气难平,叶夫人也是如此。

如今冷静下来想想,转眼他就老了,他的蓁儿也要托付给其他人,在那些人之中,他定要找出一个最好的,能够好好照顾她的蓁儿,知根知底的,即便是百年之后他也能放心。

……

瑞王一路奔跑到东宫,他冲进去时,太子正在慢悠悠地磨墨。这等小事本该有宫人来,可他今日却是兴致好。

齐承煊睨了瑞王一眼,“东西送过去了?”

“没呢没呢。”瑞王把怀中的孤本掏出来,又连忙与他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他面色慌张:“这可怎么办呀,父皇都知道了,父皇肯定是要站在定国公那一边,哥你可不知道,定国公打人可疼了,万一……”

“不会。”

“是啊!定国公一定会……”瑞王回过神来:“什么?什么不会?”

齐承煊慢悠悠地道:“父皇不会怪罪我。”

“为、为什么呀?”瑞王倍感委屈:“你也做错了事情,父皇怎么就不治你的罪了?那我以前的板子不久白挨了吗?”

“因为我早就与父皇通过气,他早已知道此事。”齐承煊磨好了墨,拿起旁边毛笔,蘸了蘸,柔软的笔尖在洁白的纸上划出一道墨迹来。他从容道:“还不知道父皇是在帮谁呢。”

“这,这……”瑞王张了张口,满目茫然,向来不太灵光的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不就是找爹吗?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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