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7月9日,星期三,中午

马蒂侬大街上的一家私人办公室内,冈瑟·哈托格说:“我完全能理解你对发生在马德里的一切的想法,特蕾西,不过是杰夫·史蒂文斯先到一步。”

“不,”特蕾西忿忿不平地表示异议,“是我先到一步,他后到的。”

“不过,是杰夫送到的。《港口》已经给我的主顾送去了。”

她精心策划,巧妙安排,到头来竟让杰夫·史蒂文斯拔了头筹。他稳坐钓鱼台,让她从头到尾自己干,担当所有的风险,而在最后一刻,从容自若地把奖杯捧走了。真不知他将怎样笑话她!你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特蕾西!她想起看弗拉门戈舞蹈表演的晚上,实在无法忍受那一阵阵袭上心头的羞辱。我的上帝,我成了怎样一个大傻瓜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杀人,”特蕾西对冈瑟说,“可我真会毫不犹豫地把杰夫·史蒂文斯宰了。”

冈瑟温和地说:“啊,天哪!我可不希望发生在这间屋子里。他马上要到这里来。”

“他什么?”特蕾西从椅子上跳起。

“我已经告诉你,我有一项建议。这需要一个助手。依我看,他是唯一的……”

“我宁愿饿死!”特蕾西厉声说。“杰夫·史蒂文斯是最可鄙的……”

“啊,有人在说我的坏话?”他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特蕾西,宝贝儿,你比平日更叫人销魂。冈瑟,我的好朋友,您好吗?”

他俩握手,特蕾西站在一旁,满脸是逼人的怒气。

杰夫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你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我……”她不知说什么是好。

“特蕾西,我也许应该这么说,我觉得你的计划太妙了。我说的是真话。实在太妙了。你只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你绝不能相信一个缺根食指的瑞士人。”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想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她转向冈瑟说:“我以后再同你谈,冈瑟。”

“特蕾西……”

“别说了。无论是什么事,我不愿再插手。只要有他的份,就别找我。”

冈瑟说:“你就不能先听听再说?”

“没有必要了。我……”

“三天后,德比尔斯将通过法航运输机把价值四百万美元的钻石从巴黎运到阿姆斯特丹。我的一位主顾很想把这批钻石弄到手。”

“那你为什么不在去机场的路上把钻石劫了?你这里的这位朋友不是个劫货老手吗?”她无法克制自己声音中流露出的愤懑。

天哪,她发怒时愈加可爱,杰夫想。

冈瑟说:“这些钻石的保卫措施十分严密。我们准备在飞行途中把它们劫走。”

特蕾西惊讶地望着他。“飞行途中?在运输机上?”

“我们需要一个小个子藏在一只货箱里。飞机上天以后,他从货箱中爬出来,打开德比尔斯的箱子,取出钻石,再把一个假包裹塞回他的箱子,这个假包裹必须事先准备好,藏在别的货箱里。”

“我的个子小,正好藏在货箱里。”

冈瑟说:“并不仅仅如此,特蕾西。我们需要此人机智、沉着。”

特蕾西站起来,思索片刻。“我喜欢这个计划,冈瑟。而我不喜欢的是与他一起工作。这家伙是个无赖。”

杰夫露齿一笑。“难道我俩不是一样,亲爱的?冈瑟已经答应,如果我俩成功,就付给一百万美元。”

特蕾西吃惊地望着冈瑟。“一百万美元?”

他点点头。“每人五十万。”

“这计划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杰夫解释说,“机场的装运部有我的一个关系。他能帮助我们安排这一切。这人信得过。”

“与你不一样。”特蕾西反唇相讥。“再见,冈瑟。”

她昂首阔步走出屋去。

冈瑟望着她的背影。“马德里的事,她真的生你气了,杰夫。我担心她不肯干这件事。”

“你错了,”杰夫神采飞扬地说,“我了解特蕾西。她熬不住还会干的。”

“货箱在吊上飞机之前要加封。”海蒙·伏尔本解释说。此人是一个法国青年,面容却苍老得与他的年龄不相称,那一对黑眼珠死气沉沉。他是法航运输部的发货员,是这次计划成败的关键。

伏尔本、特蕾西、杰夫和冈瑟四人坐在“穆樨号”围栏一侧的一张小桌旁,这艘游艇正航行在围绕巴黎的塞纳河上。

“如果货箱封着,”特蕾西嗓音清脆地问道,“我怎么钻进去呢?”

“飞机起飞前装运货物,”伏尔本回答说,“我们公司用所谓软箱装运,这是一种大木箱,一面是帆布,用绳索扣紧。出于安全考虑,诸如钻石之类的贵重货品,总是在起飞前最后一分钟到达,这样可以最后一个吊上,第一个卸下。”

特蕾西说:“这么说,钻石将用软箱装运?”

“不错,小姐。您也是。我将安排把您所在的货箱放在装钻石的货箱旁边。在航行过程中,您只需要把绳索切断。打开装钻石的货箱,换进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再藏进您原先那只货箱,把帆布盖系好就行了。”

冈瑟补充道:“飞机在阿姆斯特丹降落以后,护卫会把那盒冒充的钻石提走,送到钻石加工厂去。等他们发现掉包,我们早已安排你乘另一架飞机离开这个国家了。相信我,一切已安排停当,不会出错的。”

一个念头闪过特蕾西的脑际,使她不寒而栗。“我在那里会不会冻死?”她问。

伏尔本笑了。“现在,运输机也装备了空调。他们经常装运牲畜和狗猫之类。不会冻死的,您会很舒服的。可能挤一点,但其他都很好的。”

特蕾西终于决定听从他们的意见。儿小时的不适换取五十万美元,她又从各个角度重新把整个计划考虑一遍。能行,特蕾西想。只要杰夫·史蒂文斯不插手!

他在她心头引起的感情波动是如此剧烈、复杂,把她自己也搞糊涂了,她不禁对自己感到恼怒。在马德里,他所做的一切行为的确高她一筹。他背叛了她,欺骗了她,现在他正暗自窃笑,嘲弄她。

三个男人看着她,等待她作出回答。游艇正从第9号桥下穿过,这是巴黎最古老的桥,然而一切都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国人却一定要称之为新桥。河对岸,两个恋人在水泥堤岸上拥抱,特蕾西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姑娘脸上幸福的红晕。她是个傻瓜,特蕾西想。她拿定了主意。她迎着杰夫的目光说道:“好吧,我同意干。”她可以感到桌上的紧张气氛消除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伏尔本说,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睛转向特蕾西。“我兄弟在一家货运代理公司工作,他可以让我们把装您的货箱在放在他的仓库里。希望小姐您没有幽闭恐惧症。”

“别为我操心……整个航程需要多少时间?”

“您得在装卸区呆上几分钟,飞到阿姆斯特丹是一个小时。”

“货箱有多大?”

“您可以在里面坐着。里面还有一些东西把您遮起来——以防万一。”

不会出错的,他们已经担保。可是万一……

“我这儿有一张清单,上面列举了你所需要的东西。”杰夫对她说。“我已经作了安排。”

这杂种,尽打如意算盘。他料定她会同意的。

“伏尔本,还有一件事,您检查一下,您的护照上是否已经盖好了入境的签章,这样您离开荷兰就没问题了。”

游艇开始停靠码头。

“我们明天一早还可以最后检查一遍。”海蒙·伏尔本说。“现在我得回去工作了。再见。”他离去了。

杰夫问:“我们何不一起吃晚饭庆祝一下?”

“对不起,”冈瑟表示歉意,“我已经有一个约会。”

杰夫看看特蕾西。“您……”

“不,谢谢。我很累了。”她急忙说。

这是回避与杰夫在一起的藉口,特蕾西这么说了,但她的确感到筋疲力尽。也许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她感到有点头晕。这件事完成以后,她暗自下定决心,我将回伦敦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头顶的血管突变直跳。我真的该休息了。

“我给你买了一件小礼物。”杰夫对她说。他递给她一个包装得花花绿绿的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条非常精美的真丝围巾,围巾的一角上绣着她姓名的起首字母TW。

“谢谢。”他能买得起的,特蕾西忿忿地想。他是用我那五十万美元买的。

“吃晚饭的事情,你不会改变主意?”

“当然不会。”

在巴黎,特蕾西住在古典式的雅典娜大厦中一套很漂亮的老式客房里,楼下是一座花园餐厅。宾馆里面还有一个豪华的餐厅,轻柔的钢琴曲在室内回荡。可是特蕾西今晚太累了,实在懒得换上一套正式的晚礼服。她走进宾馆的小咖啡厅,叫了一下碗汤羹。她只吃了一半,便把托盘一推,起身回到她的客房。

丹尼尔·库珀坐在咖啡厅的另一端,记下她进出的时间。

丹尼尔·库珀碰到一个难题。他回到巴黎以后,曾请求安排一次与特里南检查官的会晤。这位国际刑警组织的负责人这次对他不太友好。与库珀会面之前,他刚和赖米罗警察总监通过一小时的电话,听了他一大堆对这个美国人的抱怨。

“他是个疯子!”总监像吃了炸药似的吼道。“我浪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和时间,跟踪监视这个特蕾西·惠特尼,他一口咬定她要抢劫普拉多博物馆,结果呢,她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旅游者——正如我对她的判断那样。”

这次通话使特里南检查官相信,丹尼尔·库珀至少也会冤枉特蕾西。

迄今没有一条能证明这女人犯罪的证据。她在案发时正好也待在这些城市并不足以作为一条证据。

所以,当丹尼尔·库珀对检查官说起“特蕾西·惠特尼已到巴黎,我希望对她进行二十四小时的通宵监视”的叶候,检查官回答说:“我无能为力,除非你能证明这个女人将进行某项具体的犯罪活动。”

库珀把棕褐色的眼珠瞪得滚圆,大喝一声“你是个傻瓜”,随即便发现自己被人强行撵出了办公室。

这样,库珀只好又开始单枪匹马的跟踪监视。特蕾西到哪里,他也到哪里:商店、餐馆、巴黎的大街小巷。他昼夜不眠,经常饭也不吃。丹尼尔·库珀决不允许自己败在特蕾西·惠特尼手下。在他最后把特蕾西投入监狱之前,他的使命不会结束。

那天夜里,特蕾西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第二天的行动计划。她希望自己的头痛能好转。她已经服用阿斯匹林,但头顶血管突突地跳得更加厉害了。她汗流浃背,房间里奇热难忍。明天,一切都将结束。瑞士,我必须去那里。到那凉爽的瑞士山里去,到那乡间别墅去。

她把闹钟拨到早晨五点,而当闹钟响时,她躺在监狱的牢房里,母夜叉在扯着嗓门大叫:“穿衣服的时间到了。搬开!”走廊里传来闹钟的回音。特蕾西醒来,感到胸口发闷,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她挣扎着走进浴室,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白一块、红一块的。我现在可不能生病,特蕾西想。今天不能病。那么多事情要干呢。

她慢慢吞吞地穿衣,尽量不去想头上的疼痛。她穿上带有深口袋的黑色连衣裤,软胶底鞋,戴了一顶巴斯克贝雷帽。她感到自己心跳不太有规律,但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突然的不适所致。她觉得头有点晕,四肢无力;喉咙也嘶嘶拉拉地痛。她看见桌上放着杰夫送给她的围巾,便信手操起,围往脖颈上。

雅典娜大厦的正门位于蒙田大街,而供侍者、货运勤杂出入的边门开在转弯角上的波卡多尔路上。为提醒注意,门旁安了一块牌子——“服务入口”大厦门厅的后廓有一条通道,穿过一条两边堆着垃圾箱的狭窄走廊通到街上。丹尼尔·库珀在正门附近找了一个隐蔽处监视着,没看见特蕾西从边门离开宾馆。但说也奇怪,特蕾西一走,他立即感觉到了。他赶紧追上大街,东张西望好一阵。特蕾西早已无影无踪。

一辆灰色的雷诺车在宾馆边门接了特蕾西,便直奔埃特瓦尔。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人,长了一脸丘疹,似乎不会说英语。由于这时候公路上车辆稀少,他把车开得飞快,三绕两拐就上了直通埃特瓦尔的大道。通向埃特瓦尔的大道共有十二条,它们像连接车轴的辐条一样,呈放射状。但愿他能开慢一些,特蕾西想,她开始感到晕车。

三十分钟以后,汽车猛地停在一座仓库前。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布鲁斯与西埃公司。特蕾西想起这是海蒙·伏尔本的兄弟工作的地方。

年轻人打开车门,嘟囔了一声:“快!”

特蕾西追出汽车时,一个中年人蹑手蹑脚地疾步走上前来。“跟我来,”他说,“快。”

特蕾西跌跌撞撞地跟他来到仓库背后,那里堆放着六七个准备运往机场的集装箱,绝大多数都已经装好货物,并加贴了封签。其中有一个一侧为帆布面的软箱,里面堆了半箱家具。

“进去。快!时间来不及了。”

特蕾西感到一阵头晕。她看了一眼货箱,想道,我不能进去。我会死的。

中年男子奇怪地看着她。“您不舒服?”

现在还来得及后退,停止这一切。“我没事。”特蕾西咕哝了一声。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再过几小时,她将起程前往瑞士。

“好。带上这个。”他递给她一把双刃刀、一盘长长的粗绳子、一把手电筒、一个蓝颜色装宝石用的小盒子,盒子外面系着红丝带。

“这宝石盒是您用来替换的。”

特蕾西深深吸了一口气,跨进货箱坐下。几秒钟以后,一块大帆布把开口封住。她听她有人把帆布四周的绳子扣紧。

透过帆布,她依稀可以听见有人说话。“从现在起,不要说话,不要动,不要抽烟。”

“我不抽烟。”特蕾西想说,但她实住没有力气。

“祝您好运。我在货箱壁上捅了几个眼,这样您可以呼吸。别忘了呼吸。”他为自己说的笑话哈哈大笑着。她听见脚步声远去。她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之中。

货箱内非常狭窄,套餐厅用的椅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特蕾西觉得自己仿佛蹲在烤箱里。她的皮肤摸着发烫,呼吸也感到困难。我一定是染上了流感病毒,她想,可是要生病也得以后再说。现在有事要干。想点别的事情。

冈瑟的声音:你什么也不用担心,特蕾西。当他们在阿姆斯特丹卸货时,你所在的货箱将会被运到机场附近的一个私人汽车库。杰夫在那里等你。把钻石交给他,立刻返回机场,在瑞士航空公司服务台上,你可以取一张飞往日内瓦的机票。离开阿姆斯特丹,越快越好。警方一旦得知钻石被盗,就会把整个城市封锁得严严实实。一切都会顺当,不会出错的。当然,以防万一,这里是阿姆斯特丹一所安全的房子的地址和钥匙。房子是空着的。

她一定是迷糊过去了,当货箱被吊至半空时,她猛地醒来,觉得自己在空中摇晃,便赶紧倚靠在货箱壁上。货箱落在一块硬邦邦的地方。只听见砰地一声关车门的声音,马达启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卡车开动了。

他们向机场驶去。

整个计划一环扣一环,衔接必须准确无误。装着特蕾西的货箱必须在德比尔斯的货箱运到后几分钟之内到达货物装卸区。驾驶载着特蕾西的卡车的司机接到指示:保持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前进。

这天早晨,通往机场的公路上,车辆似乎比平时要多,但司机并不担心。货物能够准时赶上飞机,他将得到五万法郎的奖金,这笔钱足够他带着妻小出门旅行一趟。美国,他想。我们将去迪斯尼乐园。

他瞥一眼驾驶台上的时钟,放心地一笑。没有问题。还有三英里就到机场了,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他准时到达通向法航货运集散中心的转弯处,驶过戴高乐机场低矮的灰色建筑,再经过旅客入口处,那边有一道铁丝网,里面就是货运区。他已经看见货运区内的三排大仓库,那里堆满了货箱、包裹和已经装上平台拖车的集装箱。正在这时,忽听见砰的一声,卡车胡乱颠簸起来,方向盘也震脱了手。糟糕!他想。他妈的爆胎。

法航的一架大型747运输机正在装货。飞机的头部被掀起,露出一道道的装货线。货物集装箱被吊上一个与开口齐平的平台,等着被推过一个活动桥台,送进飞机的货舱。这里一共有三十八个货箱,其中二十八个将装在中心舱,另外十个装入腹舱。在飞机货舱的顶部,一根裸露的暖气管从大舱的一端通向另一端,供装卸传动用的电线、电缆等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架飞机上没有虚饰。

装货即将完毕。海蒙·伏尔本又看看手表,口中咒骂不停。运货卡车误点了。德比尔斯托运的货物已经装进货箱、盖上了帆布,缠上一道又一道的绳子。伏尔本在这个箱子的外面涂抹上一些红油漆,以便特蕾西辨认。他看着这个货箱沿装货线运送进去,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飞机起飞之前,这个货箱的旁边还有一个货箱的空位。仓库中还有三个集装箱要运。上帝啊,这女人现在在哪儿?

装卸主任在飞机机舱中说:“我们走吧,海蒙。还等什么?”

“再稍等一会儿。”伏尔本回答。他奔到货运区的入口处。卡车仍不见踪影。

“伏尔本!怎么回事?”他转过身去。一位高级监理向他走来。“赶快装完,起飞。”

“是,先生。我正在等……”

正在这时,布鲁斯与西埃公司的卡车冲进仓库,一个急刹车,停在伏尔本的面前。

“这是最后一箱货。”伏尔本说。

“好吧,装上。”监理没好气地嚷道。

伏尔本负责把集装箱从卡车上卸下,送上通向机舱的桥台。

他向装卸主任挥挥手。“看您的了。”

不一会儿,所有的货物已装齐,飞机的头部又降到原位。伏尔本看着喷气发动机点火,这个庞然大物滑向跑道。他想,下一步就看这女人的了。

航行途中遇到了风暴。一股强气流卷来,飞机猛然下沉。我要沉没了,特蕾西想。我一定得出去。

她双臂一伸,撞着什么。定睛一看,原来是救生艇的船舷,救生艇被碰得来回摇晃。她想站立起来,却一头撞在一条桌腿上。稍微清醒以后,她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汗水从她脸上、头发上滴下。她头昏脑涨,身上像着了火。她失去知觉有多久了?不是说只有一小时的飞行时间吗?飞机要着陆了?不,她想。一切顺利。我在做噩梦,在伦敦,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应该喊医生。她感到呼吸十分困难,想挣扎着打电话,可是又瘫下了,整个身体像铅块一样。飞机被卷进了一个气流涡旋,特蕾西被抛出去,紧贴在货箱壁上。她躺在那里,恍恍惚惚,拼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我还有多少时间?她在地狱般的噩梦和痛苦的现实之间徘徊。钻石。她似乎应该把钻石搞到。可是,首先……首先她必须剪断绳子,从货箱中钻出来。

她从连衣裤中摸到了刀,然而要拔出来却是那么费劲。空气不足,特蕾西想。我需要呼吸空气,她顺着帆布的边缘摸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根从外面捆着的绳子。她把它切断。仿佛永远切不断似的。帆布掀开的缝略大一些了。又切断一根绳子,开口已经可以钻出。集装箱外很冷。她浑身发抖,简直要冻僵。飞机不断颠簸,使她越来越感到恶心。我一定得坚持,特蕾西想。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我来这里干什么。一件重要的事……对了……钻石。

她踉踉跄跄地在集装箱间摸索,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寻找红色油漆标记。谢天谢地!在那里,第二个货箱。她站住那里,思考下一步该干什么。头脑像不听使唤似的。要是能躺下来,哪怕睡几分钟也好。我只需要睡上一会儿。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很可能马上就要在阿姆斯特丹降落。特蕾西抓起刀,使劲劈砍集装箱上的绳子。“只要砍一刀就行的。”他们曾这样对她说的。

她简直连抓住刀的力气也没有。我决不能失败,特蕾西想,她又开始浑身发抖,抖得刀也落到地上。这次看来不行了。他们将逮住我,把我送回监狱。

她紧紧抓住绳子,犹豫不决,真恨不得爬回她的货箱,安安稳稳地藏好,睡上一觉,然后什么事也没有了。这样做太容易了。然而,她忍住剧烈的头痛,慢慢地、慢慢地,又摸到了那把刀,捡了起来。她又猛砍那条粗绳子。

绳子终于断了。特蕾西扯开帆布,凝视集装箱黑黢黢的内部。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取出手电筒,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耳压发生了变化。

飞机开始下降,准备着陆。

特蕾西想,我必须抓紧时间。但她力不从心。她站在那里,神志恍惚。动呀,她的头脑下达命令。

她揿亮手电筒,往集装箱内照去。箱内挤满了包裹,牛皮纸袋和小盒子,在一个货箱的顶上,放着两个系了红丝带的蓝盒子。两个!原先说只有一个——她眨眨眼睛,两个盒子合为一个。任何东西周围都会有一圈明亮的光轮。

她伸手去拿那个盒子,同时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她手里正捧着两个盒子,突然袭来一阵恶心,觉得五脏六腑像炸了似的。

她紧闭双眼,尽全力克制着。她正要将那个复制品盒子放进去,又忽然觉得没有把握究竟应该放回哪个。她把手中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看了又看。究竟是右手上的盒子还是右手上的盒子?

飞机开始陡直下降。马上就要着陆。她必须作出决定。她搁进去一个盒子,暗自祈祷这是应该放回的那一个,准备离开。她从连衣裤的口袋中摸到一卷绳索。我该拿这绳子干点什么才是。她脑袋嗡嗡发响,简直无法往下想。她突然记起:你割断绳子以后,把它放进你的口袋,换上一根新绳子。不要留下任何一点会引起怀疑的痕迹。

坐在“穆樨号”游艇上,晒着太阳,说这话是多么容易。现在这却成了不可能做到的事。她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警卫将发现这根断绳子,所有的货物都会被搜查,她会被逮住。一个声音从她内心深处迸发出来,不能!不能!不能!

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开始把带来的那根长绳子缠到集装箱上。这时,她感到脚下一颤,飞机着陆了,接着又一颤,她往后一仰。发动机开始反向喷气。她的头部撞在地板上,晕了过去。

747飞机又开始加速,沿着跑道向停机坪滑去。特蕾西蜷曲着躺在机舱的地板上,头发被盖住她那惨白的面庞。发动机一停,周围一片寂静,她反而苏醒过来。飞机停下了。她用臂肘撑住身体,慢慢跪起。她挣扎着站起,因为头晕,不得不紧紧扶着集装箱,不使自己倒下。绳子又捆上了。她把钻石盒捧在胸口,摇摇晃晃地走回原先那个货箱。她爬进帆布口,噗地一声摔进箱内。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我完成了。但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很重要的事情。什么呢?把你货箱上的绳子用胶带粘牢。

她把手伸进连衣裤口袋去摸封口腔带。胶带不见了。她虚弱地、断断续续地喘着。喘气声震耳欲聋。她似乎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赶紧屏气聆听。是的。他们来了。有人发出笑声。货舱门随时会开启,将有人来卸货。他们会发现割断的绳子,脑袋往货箱里一探就会发现她。她必须设法把绳子紧紧扣住。她跪起来,没想到竟找到了那一卷封口胶布。这一定是刚才飞机颠簸时掉出来的。她掀开帆布,终了摸到了两截割断的绳头,她把绳头并在一起,笨拙地用胶布缠上。

她什么也看不见。脸上的汗水刺得睁不开眼。她扯下围巾抹了一把脸。好多了。缠好了胶布,将帆布铺回原处;现在除等待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情了。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比先前更烫了。

我不能晒太阳,特蕾西想。热带的毒日头太危险了。

她在加勒比海某地度假。杰夫来看她,给她带来一些钻石,可是他翻身跃入海中见了。她伸手去救他,他从她手头滑脱。海水没过她的头顶。她呛了好几口水,开始下沉。

她听见装卸工走进机舱。

“救命啊!”她拼命叫喊。“来人救我。”

然而,她的叫嚷只是微弱的呻吟,谁也没听见。

硕大的集装箱一个个被吊离了飞机。

当特蕾西待在其中的那个集装箱被吊放到一辆布鲁斯与西埃公司的卡车上时,她仍然昏睡着。在她身后,运输机舱的地板上扔着杰夫给她的那条围巾。

有人掀开了帆布,一道强光射来,特蕾西苏醒过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卡车已开进一座仓库。

杰夫站在那里,朝她咧嘴笑着。“你干成了!”他说。“你真是个奇迹。给我盒子。”

她怔怔地看着他从自己身旁拿走那只盒子。“里斯本见。”他转身正要离去,却又停下看着她。“你脸色很难看,特蕾西,您没事?”

她实在说不出话。“杰夫,我……”

他已经走了。

特蕾西只能朦朦胧胧地回忆起以后发生了什么。有人把她带到仓库的背面,替她换了衣服。一个女人说:“您病了吧,小姐?要不要叫个医生?”

“不要叫医生。”特蕾西喃喃低语。

在瑞士帆空公司服务台上,你可以取一张飞往日内瓦的机票。离开阿姆斯特丹,越快越好,警方一旦得知钻石被盗,就会把整个城市封锁得严严实实。一切都会顺当,不会出错的,当然,以防万一,这里是阿姆斯特丹一所安全的房子的地址和钥匙。房子是空着的。

飞机场。她必须去飞机场。“出租汽车,”她含糊不清地说,“出租汽车。”

那女人犹豫片刻,耸耸肩膀。“好吧。我去叫一辆。在这儿等着。”

她越飘越高,快要摸到太阳了。

“您叫出租汽车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希望人们不要再来打扰她。她只想睡觉。

司机说:“您想上哪儿,小姐?”

在瑞士航空公司服务台上,你可以取一张飞往日内瓦的机票。

她病得太厉害了,不能乘飞机。他们会阻止她,给她叫来一个医生。她会受到盘问。她只需要睡上几分钟,一切都会好的。

那声音有点不耐烦了。“请问,上哪儿?”

她没有地方可去。她把那所房子的地址给了出租汽车司机。

警察反复盘问她关于钻石的事,她拒绝回答,他们发怒了,把她单独关进一间屋子,打开暖气,屋里热得炙人。等到实在无法忍受时,他们又拼命降温,直至墙上出现冰凌。

特蕾西觉得冲出了严寒,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不停地打颤。她身下虽然垫着一条毛毯,但却没有力气钻进去。她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脸上,脖颈处都是湿漉漉的。

我要死在这里了。这是什么地方?

安全的房子。我在安全的房子里。想到此,她觉得那么滑稽,不禁放声大笑,笑声引起一阵突然的咳嗽。一切都错了。她根本未能脱身。现在,警察一定像篦头发似的在阿姆斯特丹搜寻她:惠特尼小姐有一张瑞士航空公司的机票,她没有用?这就是说她仍然在阿姆斯特丹。

她不知自己躺在这张床上有多久。抬起手腕看表,但表面模模糊糊。眼前的一切都是双影。屋里有两张床,两只梳妆台,四把椅子。颤抖停止了,她浑身滚烫。应该打开一扇窗户,但是她太虚弱了,根本动弹不得。屋里又冷得像冰窖一样。

她又回到飞机上,被关在货箱里,拼命叫喊救命。

你干成了!你真是个奇迹。给我盒子。

杰夫取走了钻石,很可能他已经带着她那份酬金,在前往巴西的途中。他将同他的哪一个女人一起寻欢作乐,不断嘲笑她。他又一次将她击败。她恨他。不,她不恨。不,她恨他。她鄙视他。

她时而发出梦呓,时而清醒。那硬邦邦的回力球正朝她飞来,杰夫一把抱住她,把她按倒在地,他的双唇离她那么近,后来他们又去扎拉卡因用晚餐。你知道你是多么特殊吗,特蕾西?

我求和,鲍里斯·梅尔尼科夫说。

她全身又开始发颤,无法控制,她乘上一列快车,风驰电掣一般穿过一条黑暗的隧道。她知道,到达隧道的另一端时她将死去,除了阿贝托·福纳蒂以外,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他正向她发怒,使劲地搡她,朝她叫嚷。

“看在耶稣的分上!”他嚷着。“睁开你的眼睛!你看我是谁?”

特蕾西以超人的毅力,睁开了眼睛,杰夫正站在床边看着她。他脸色苍白,声音听上去怒气冲冲。当然,这都是她梦魇的一部分。

“你这样有多久了?”

“你到了巴西。”特蕾西咕哝着。

此后,她又什么也记不清了。

特里南检查官收到从法航运输机上发现的、印有TW字母的围巾,他凝视了很久。

然后他说了声:“把丹尼尔·库珀给我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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