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干什么?”长发男子的语气介于讶异与揶揄之间。

漆黑的公园里,三名年轻人站在我们正前方。

眼前的三个人,外表就如同从背影得到的推测,是二男一女。两名男子都是瘦高型,一头褐色的长发,穿着合身的西装,两人都摆出双手插在长裤口袋的姿势。女子的鼻翼很大,下巴很长,长相特征十足。这三人要是闭上嘴巴、表情正经一些,看上去也像是奉公守法的好青年。

我悄悄趁隙张望左右。这里离公园出口颇远,想大叫引来路人似乎也不甚容易。

长发男子走近来,双手仍插在口袋里。他的衬衫不是白色的,但阴暗光线下,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在干什么下流勾当吗?”男子撇起嘴,频频猫多吉。

我不禁觉得,路灯朦胧映照的昏暗环境,以及低声细语般摇动枝叶的杉林似乎激发了他们的嗜虐性。我一边提防他们袭上来。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们的表情中看不到兴奋。“嗳,算了。”我听见他们说:“随你们去卿卿我我吧。”三人突然很无趣似地,转身走了开来。

“对了,你们啊,”女子像是突然想到似地开口:“去过那边的树林吗?”

“没有。”自己的声音没发抖,我松了一口气。

“陷阱有没有抓到猫还是狗呀?”女子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我回答,继续追问。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鼓动。

“要是看到了,记得通知我们一声啊。”它身后的男子接着说,还露出微笑。笑容可掬的那表情,自然得宛如在接客服务业值勤中,我都快被说服从他们身上感觉到的危险气息全是一场错觉。

“啊。”此时男子突然张嘴,静静地出了声。

“怎么了?”女子皱起眉头。

“我在想啊,差不多该换成人类了吧。”

他的话让女子和另一名男子瞬间怔了一下。我当然也听不懂,傻在当场。停了几秒,女子指着我说:“你是说这个女的?”我甚至觉得她的音色带有一种兴奋,不禁全身毛骨悚然。

“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多吉突然出声,他伸手搭住我的肩,频频向他们鞠躬,拉着我慢慢往后走。

但他们也没追上来,只是投过来嘲笑胆小鬼的视线,轻薄地笑着说:“赶快回家比较好唷!”

来到距离公园出口只剩数公尺的地方,回头看那群人,只见依稀的人影。或许是离远一点胆子变大了,也或许是再三压抑的愤怒终于在这时爆发,我实在无法忍受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跑,于是我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扬声大喊:“你们太变态了!”

“(琴美,快走!)”多吉连忙扯住我的手离开了现场。

“怪不爽的。”我埋怨道。

我们来到小巷子之后,就不再小跑步了。和公园相比,路灯的数目变多了,群聚灯下的小飞虫就像小型龙卷风般飞舞着。

“ㄍㄞㄅㄨㄕㄤ?”

“(就是总觉得哪里不痛快啊。那些家伙,一定有问题,而且恶心死了。)”我用英文说道。

“(你那样做太危险了。)”多吉其实是担心的,却骂我:“(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我们走出巷子,来到犬黄杨木夹道的大马路。

“(可是啊,要是他们真的是宠物杀手怎么办?)”

“(不怎么办。)”多吉笑道。

“(不丹没有那种年轻人吧?所以多吉你不明白的啦。)”

一旁的多吉沉吟了一声,环起双臂,“(年轻人也是什么样的都有啊,只是,不丹有宗教,可能有些不同吧,年轻人再怎么瞧不起传统,来到寺院前也多少会安分点。)”

他说:“(因为要是作恶多端,报应迟早会还诸己身唷。)”

“能那样真不错。”这是我的心底话。

“是么。”

“(河崎他啊,曾经像个笨蛋似地说过这种话。)”我想起河崎那俊秀得令人憎恨的容貌。“(他说,有必要住在没有宗教也没有小熊猫的国家吗?)”

“(小熊猫?)”

“(长得像填充玩偶,动作慢吞吞的,跟浣熊同一类的动物,市内动物园里也有。)”我一边说明,想起了它的别名,“对了,就是Redpanda啦。”

“(哦,那个啊,不丹有啊。一脸呆呆的,很可爱。)”

“(诚实的宗教与野生的小熊猫。)”我的念法很有韵律感,“(不丹两样都有,而这个国家两样都没有。)”

“(不过野生的已经濒临绝种了。)”

“(但有熊猫是不变的事实吧。不丹真是个好国家。)”

“(有机会真想跟河崎先生好好聊聊。)”多吉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劝你最好不要。那个人一看到外国人,就会假意亲切,教一些多余的事。)”他老在大学校园里乱晃,一发现留学生,就过去招呼人家说:“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国家的一切吧”。

“(河崎先生每次遇到我,都说要教我日语。)”多吉的眉毛垂成八字型。

“(那个男的是个窝囊废。)”我想起仗着自己外表优于常人、接二连三诱骗女性、一有机会就想把人家带进旅馆的河崎,一股厌烦涌上胸口,“(那个老爱说教的窝囊废。)”

“(你之前还跟那个窝囊废交往过耶。)”反倒是多吉先提起这件事,只见他一脸困惑。

“(我只是被他的外表骗了。)”我和河崎只交往了短短一个月,尽管如此,却留下了数不清的不愉快回忆,让人忍不住佩服他的本事。

我听说不丹这个国家的男女关系非常开放,一夫多妻不用说,似乎也有一妻多夫,兄弟成为同一名女性的丈夫的情况也不少;恋爱与性行为是非常平常的事,因此嫉妒心也不强,伦理观和我们的观念可能也有微妙的不同吧。所以就算我提到和河崎交往过的事,多吉似乎也丝毫不介意,反而听得很愉快。

我们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来。

多吉望向路肩交通用的广角镜,神情变得怪怪的。

“(怎么了?)”我问,多吉摇头:“(没事,没什么。)”

“(小熊猫超可爱的呢。)”

“(你说为Redpanda?对啊,很可爱。)”

“(可爱到教人想从动物园里偷出来养。)”

“(那是犯罪吧。)”

“(是犯罪啊。)”我一面回答,忆起了孩提时代的记忆,“(说到动物园,我小时候,一遇到讨厌的事就会跑去动物园唷。一方面离我家很近,后方的围栏又有个破洞,可以从那里出入呢。)”

“(动物园那么好玩吗?)”

“(会让人心情放松啊,虽然我也只剩隐约的印象,看到各式各样的动物与乱哄哄的社会毫无瓜葛地悠闲过活,整个人便安心了下来。)”

“(在不丹,狗和猫都过得很悠闲,都是放养在室外的。)”他温吞地笑道:“(或许不丹本身就是一座动物园吧。)”

“(有一天,我从围栏溜进去的时候被工作人员抓到,被狠狠地训了一顿,从此以后,动物园就成了个讨厌的地方。)”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真是个任性的后遗症。

多吉只是含糊地回道:“原来如此。”搞不懂他究竟有没有在听。

“(不丹真是个好国家呢。)”我漫不经心地说,比划着抚摸小熊猫又长又蓬松的尾巴的动作。方才在公园体验到的恐怖感受一点一滴地变淡,内心的激动也逐渐平息。

“你的怪不爽,已经好了吗?”多吉用结结巴巴的日语问我。

继续走了大约五十公尺,多吉突然说:“我想,去便利商店”。

左手边就是一家红砖色的便利商店,我想想也无所谓,两人便走进了自动门。瞬间轻快的音乐跃入耳中,整理得有条不紊的明亮店内,与刚才儿童公园那种阴郁、不明所以的黑暗有如天壤之别,让我松了一口气。“你要买什么?”

多吉没回答,在店里绕了一圈,不像是在仔细挑选物品,反而是快速浏览着商品陈列架。

“(你是来干嘛的啊?)”

“(只有这个了。)”结果多吉走回入口处,拿起门旁的雨伞。

“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吧。”

我讲的日语多吉有听没有到,一迳拿着塑胶伞往结账台走去。

拿他没办法,我只好走去零食区确认有什么新商品。我看到一张写着“巧克力含有多酚,有益健康”的绝妙广告,用力点头同意。

我拿着零食去排队结账,已经付完账的多吉过来我身边说:“(老吃那种东西,会生病的。)”

“(在晴朗的夜里买雨伞的人才没资格说我吧。)”

店员一边把商品条码按到感应器上,一边一脸稀奇地望向用英语交谈的我们。

离开便利商店,我们往公车道前进。回家的距离搭计程车有点太近,考虑到车钱和时间,我们觉得搭公车比较划算。

廉价影带店前插了好几根宣传用的旗帜,多吉指着它们说:“(我每次都觉得这好像除障旗。)”

嗯嗯。我也点头。

所谓除障旗,是不丹一种写有经文的细长旗子,竖立在镇上各处。每当薄布被风吹起,摇曳摆动,据传这样就能得到与诵经相同的效果。

“(因为不丹人很懒惰,懒得自己念经,就让风来代劳。)”我开玩笑地说,没想到多吉回道:“(你真敏锐。)”他点头,“(我们最擅长拿替代品来蒙混了。)”

话声刚落,我突然发现多吉的样子不大对劲,正奇怪他的话怎么变少了,没想到他竟然开始挥舞刚买来的雨伞,异样地警戒着周围,等他终于开了口,说出来的竟是:“警察局,附近有吗?”

“(你在干嘛?练习日语?)”

“(这附近有没有派出所?)”这次他用英语说。

“(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这里的路我知道,自己一个人回去没问题,所以要是有什么万一,你先逃,知道吗?)”

“(你在讲什么啊?)”我对多吉莫名其妙的发言不耐烦了起来。

“车。”多吉只是低声吐出日语,这时响起了煞车声。漆黑的夜路上响起的煞车声刺耳极了。

一部黑色迷你厢型车超前我们,在拉出一些距离的地方,仿佛往前扑似地猛然停下,三道车门几乎同时粗暴地打开,几道人影急急地下了车。我反射性地望向车牌,但是我多心吗,号码是看不清楚的。

“i、sumu。”多吉悄声确认人数,“(三个人。是刚才那些家伙。)”

啊!——我的思考一瞬间凝固了。虽然我能理解眼前的状况,脑子却无法思考这代表了什么意义。

走出迷你厢型车的,正是儿童公园里的那些年轻人。

戴耳环的男子带头跑了过来。路灯妖异地绽放光芒。

“你们干什么?阴魂不散的!”我强逼自己压抑颤抖的内心,总之先往前踏出一步。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往后退,胆量也会跟着退缩,整个人都将被胆怯支配。

“后来我们三人讨论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放你们走了。”男子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什么决定不决定的……”男子们的面无表情让我觉得很毛。

“我们离开公园开着车找你们,没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真幸运哪。”男子敛起下巴。

“喂,你选哪边?”女子咧嘴笑了开来,“被害人协会或加害人协会,你要加入哪边?两边都在征人唷。加害人协会的话,就可以跟我们一起疼爱动物;被害人协会的话,就可以跟动物一起被我们疼爱。”

“疼爱动物”这种说法让我脑门充血。

“载上车带走吧。”男子说。

“好啊。”另一名男子点头。

“不要,这样。”这时多吉突然挡到我前面。

“怎么?”戴耳环的男子皱了皱鼻,“小哥,别碍事。”

“多吉,去叫警察来。”情急之下,我用日语脱口而出。

“是罢。”

啊啊——。我差点当场瘫软下去。多吉那一如往常的悠哉回答,仿佛正反映了我们俩的无力。不安轻而易举地侵袭了我。

“不要,这样。”多吉又说一次。

“好啦好啦,小哥,怕就退一边去吧。”男子笑道:“他说‘不要这样’耶——”

他模仿着多吉的腔调。

只说几个只字片语的不丹人,和吓得说话口齿不清的日本人难以区别。他们似乎认定多吉是在害怕,然而我很清楚身旁的多吉十分冷静。

“喂,你怕个什么劲儿啊!?”男子突地大声吼了一句,我吓得浑身瑟缩,而几乎就在同一刻,多吉行动了。

他倒握刚买来的塑胶伞,将握把的部分朝向对方,就这么刺了上去。

雨伞挥上眼前男子的脸,打中了鼻头。可能是没料到我们会反击,男子对突如其来的攻击大吃一惊,似乎一时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眨巴着眼睛,迟了一拍之后才大喊:“好痛!”绷紧了脸坐到地上去。

“你干什么!”另一名男子俯视鼻子流血、呻吟不止的同伴,大声怒吼。

多吉像要远离他们似地,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多吉蓦地低下身子,像蹲下来似地把手伸到地面,捡起一块石子般的东西。是水泥块,还露出断掉钢筋般的物体,整块比拳头还要大上一圈。

一辆计程车驶过,车头灯在短短一瞬间照亮了多吉,我清楚看见了他的动作。

宛如投保龄球似地,多吉握着水泥块的手敏捷地一挥,用力掷出去的水泥块打中了戴耳环男子的胸口。钝重的声音透过地面,从我脚边传了上来。

男子完全无法出声,只见他按住胸口,一脸痛苦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多吉恭敬地说,低下头鞠了个躬。

“(快逃!)”我抓住多吉的手,回头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开……”我们根本没工夫理会女子的叫嚷。她望向蹲着的男子们,怒气冲天地大喊:“……开什么玩笑!”

我们拼了命地跑,使尽全力往前冲,弯过小巷,钻入大楼之间的隙缝,一边闪避着路边的塑胶垃圾桶和招牌前进,自己鞋子踩出来的哒哒声更催促着我。终于来到我们公寓的停车场。

总算松了口气,跑到脚都软了,我一下站不直,单膝跪倒在地,褐色的皮鞋掉在一旁。

“还好,吗?”多吉伸出手拉我一把。我捡起鞋子穿好。反观多吉只是做了个深呼吸,完全不见一丝难受的表情。

“跑了、这么远——你竟然没事。”

“ㄇㄟㄕ?”多吉像在吟味这个词似地说:“(不丹的海拔比日本高,空气稀薄多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吧,在这里跑步要轻松多了。)”

“(刚刚买的雨伞,平白糟蹋了呢。)”

“(那本来就是买来这么用的。)”

“咦?”我吃惊叫道:“(买来这么用——你知道我们会被袭击?)”

“(是预防万一。刚才我们走在路上,路边镜子映出有车经过,看上去像在找人。)”

“(所以你是为了防身才买雨伞?)”

“(没想到看起来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其实不多耶。)”多吉露出戏谑的表情。

“(不丹这个国家,危机管理意识有这么强吗?)”

“(没那回事。)”多吉用力摇头,“(我的国家很悠闲,国民都很温和,是个佛教之国。)”

“(那为什么会……?)”

“(可能是受到琴美你的影响吧。)”多吉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么做。)”

“咦?”

“(不管是善行或恶行,只要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最后都会还诸己身。就算现在没事,也会在转世后报应到自己身上。我刚刚的行为是不对的。)”

很像是相信轮回的佛教国家的青年会说出的话。

“(多吉刚才做的是对的啊。)”

“(是吗?)”他一脸发愁。

“(要不然这样,我们请神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啦。这是紧急状况嘛,把神明关进看不见的地方就好了。)”我信口胡诌一通。

“(神明啊……)”他拖长了声音说。对他而言,“神明”这个词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意义吧,是指佛陀,或是更漠然的事物呢?我无从得知。

“(太麻烦了嘛,反正把神明关起来,当作压根没这回事就好了呀,这么一来干坏事也不会被发现了。)”

“(真是乱来。)”多吉目瞪口呆。

“(没关系的啦,我们在日本都是这样做的。)”

“(是这样唷?)”多吉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他会记住。

我们慢慢走上天桥的楼梯。

“德库。”多吉想起来似地低喃。或许他是说“格库”。

“(在说什么?)”

“(不丹有这样的游戏,原本是寺院的僧侣在玩的。在地面画标的,然后扔石头。)”

我回想起多吉投出去的水泥块划过空中的轨迹,问道:“(你是说刚才那个?)”

“(刚好有大小适中的石块呢。丢得很准吧?我很擅长那个游戏喔。)”

不过玩游戏的时候不可能扔得那么狠吧?我心想,一边调侃道:“(不丹其实是个很野蛮的国家吧?)”

多吉只是露齿微笑,没有还嘴。“(刚才,你害怕吗?)”多吉问。

“怕到快死了。”我故意讲得很快,而且是用日语。

多吉似乎没听得很清楚,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好像想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终究只是坦白道:“(我啊,其实很讨厌暴力的。)”

“真的嘛?”我坏心眼地故意说。

“(就跟你说,我只是受了你的影响嘛。)”

是是,这样啊。——我双眼盯着多吉,又说了一次:“(跟你说只要把神明关起来就不会被发现了啦。)”这时不经意地,我发现钥匙快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我一边把玩着自己家门的钥匙,揣想着那些年轻人是否真的就是宠物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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