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向铭到的时候,童宴已经没在哭了,跟童杨相隔一个火锅面对面坐,锅里汤已经半干了,也早就凉了,里头泡了很多肉类,红油冷凝后,结成一些很小的块漂在上面。

童宴怀里抱着书包低着头,童杨手里拿了个手机在看,但屏幕是暗的。

两个人都极度垂头丧气,卓向铭被服务生领过去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他叫了一声:“童童。”

童宴立刻抬起头,童杨也是这个动作,卓向铭走到桌边,手放在童宴肩膀上,对童杨说:“那我先带他回去?”

童杨移开眼神,整理了几下衣服,边说:“嗯,你们回吧。”

“走吧。”卓向铭在童宴肩上轻轻按了下,“书包给我。”

童宴小声说:“我自己拿。”

他说话还带着鼻音,薄薄的眼皮也红。

卓向铭从他手里接过书包,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了一段,卓向铭突然说:“你没跟你哥说再见。”

童宴跟着站住了,把背挺得笔直,什么都没说,也谁都不看。

他们距离童杨已经有点距离了,卓向铭看着童宴板得厉害的小脸,想笑,又心疼他,低头凑近点说:“说了再见才能走啊。”

童宴眼睛里又聚起点水汽,瞪着他:“我不。”

少年身量瘦长,校服里面穿了件白衬衫,唇红齿白,眼睛湿亮圆润,乌发软软蓬蓬盖在头顶,气愤的样子也显得可爱,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花。

卓向铭把书包挂在臂弯,揽着童宴的背施点力气,就把他松松抱在了怀里,在童宴耳边说:“听话,嗯?”

童宴深呼吸几下:“我讨厌他。”

“乱讲。”卓向铭又静静地抱了会儿他,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去说了再见咱们回家。”

童宴两条胳膊垂在身侧,整个人直挺挺地前倾,眼睛贴在卓向铭肩窝,过了好一会儿,说:“是你让我去的。”

卓向铭道:“是我让你去的。”

童杨还在那个卡座坐着,童宴一转身就看见他了,面前一个冷锅,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和他们俩刚才离开时一个姿势。

“哥。”童宴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我走了。”

童杨没想到他去而复返,脸上的丧气一展无遗,慌乱地摆出个很丑的笑:“好,好,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童宴觉得自己又想流泪,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好好地跟童杨说了声“再见”。

卓向铭先去把账结好了,这回童杨跟着他们下楼,看着童宴上了卓向铭的车,卓向铭迟迟不走,过了会儿,他在副驾外弯下腰说:“等哥忙完这阵来接你,好好上学,天冷了,多穿衣服。”

天完全黑了,说着这些,童杨脸上无论如何都摆不出高兴的表情,身后连成一片的霓虹灯把他衬得有些狼狈。

童宴冲他点了点头,卓向铭点着了火却没走,说:“他们这周末有运动会,童宴报了4x100接力赛。”

“啊,哦。”童杨愣了愣,“加油。”

童宴说:“好。”

兄弟两个尬聊,卓向铭却像是耗在这儿了,还是不走,又说:“上周五的小测,他考了班里第一、年级第二,跟第一名差一分。”

童杨看了看卓向铭,又看童宴,抓了两把后脑勺:“考这么好,怎么不跟我说?”

童宴没说话,童杨也挺无措的样子。

最后他从兜里掏了钱包出来,抽出一沓现金塞到童宴怀里:“想要什么去买。”完了又抽了张卡放在童宴手上,添了一句,“前两天给你那张卡上也打钱了,看着花,别省,不够就跟我说。”

童宴想起来,前两天是收过一条转账消息,好像是半夜两三点时候发的。

“你怎么那个时间打钱?”

童杨自己不记得了:“什么时间?”

童宴看了下手机:“两点四十八。”

“那可能是加班儿。”童杨说。

“最近老加班儿。”他试探着对童宴笑了下,低头拿鞋尖轻磕了磕卓向铭的前车胎:“白天黑夜都过反了,总想什么时候给你打个电话,但过会儿又忘了,不是时间不对,就是我自个儿睡着了……哥做错了,对不起。”

他没怎么跟童宴说过对不起,连稍微直白点的道歉也好像没有过,这时候说出来了,最不自在的是童宴。

“没有……不是,其实我也做错了……”童宴抓住了童杨搭在车窗上的那只手,泪眼汪汪的,“哥……”

童杨捏了把他的脸:“第二回了,还是没吃成火锅,下次来。”

说着他又看看表,犹豫道:“这会儿七点,要不……”

像是没听见他咕哝,卓向铭突然三两下挂了档,说:“不早了,我们先走,童杨你路上慢点儿。”

童杨呐呐应了声,刚把手拿开,卓向铭车就倒出去拐弯走了,一下都不带停的。

——

童宴手里攥了一把钱,跟卡一起收到了钱包里,卓向铭顺手拿了个香蕉奶给他,童宴说:“谢谢。”

卓向铭嗯了声,过了会儿,童宴又说:“谢谢哥哥。”

这回卓向铭明白了他谢的是什么,笑道:“不用谢。”

童宴苦恼道:“我太坏了。”

卓向铭道:“为什么这么说?”

童宴道:“我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去体谅童杨呢?如果我肯像你那样主动告诉他我的事,今晚就不会吵架了。他好不容易空出时间来的,我却跟他吵架。”

卓向铭想了想,说:“你可能想错了。你以为我刚才那样,是因为知晓并且认同童杨的理由吗?”

童宴转头看他:“不是吗?当时我没给他机会说这些,直接发了脾气。我问他为什么不关心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后来就说要回去了。”

握着喝了几口的香蕉奶,童宴看上去非常后悔,也很自责,又一次地说:“如果我能像你那样,就不会吵架了。”

“因为你当时看上去很难过。”卓向铭道,“是因为我知道,如果让你那个状态直接跟我回去的话,可能今晚都没法好睡,可能接下来见不到童杨的几天里,你都会一直、反反复复地去想这件事,而这个问题不去面对解决的话,可能你还会偷偷地哭,不止一次。”

“首先你会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明显你没办法不把它当成一回事,接着你会开始怀疑自己,当时是否太过分?是不是对童杨太咄咄逼人?然后你开始自责,但这时候对方不在眼前,你也没法道歉。”

遇上一个红灯,卓向铭侧身帮童宴系好刚才忘了的安全带,边说:“从认定对方过分到怀疑自己过分,这是个非常复杂难受的过程。”他看着童宴的眼睛:“我不想让你那么难受。”

童宴也看着卓向铭——他们挨得那么近,他没法不看着他,卓向铭的眼神很温柔,让童宴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非常值得被人珍惜的宝贝一样:“我让你去跟他说再见、给他递话,都不是因为我认同他——我不能理解他,想听实话吗?你哭着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他在那边凶你,我脑子里只想着揍他一顿。可我“帮着你”一起声讨童杨,我们“赢了”这场争吵,都并不会真的让你高兴。你们的问题总要解决,我不想让你难受。”

听到“揍他一顿”,童宴愣了愣,他看看卓向铭,发现他脸上表情还是那样,正直且严肃——童宴不愿意让谁揍一下童杨,但卓向铭说出这种话来,确实非常反常,让人想笑。

红灯过了,卓向铭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敲了下童宴的手腕,示意他继续喝那个奶:“吃饭还要好一会儿。”

“等你越长越大,你会发现,无论什么矛盾都总会消失的,不管你是选择在当下面对,还是任由时间磨平,它都总会消失的。但世上没有捷径可走,如果你把这个活儿交给时间,它在替你解决的同时,同样会回馈痛苦给你。”

童宴问:“所以,不管什么问题,我都要立刻面对吗?”

卓向铭说:“当你觉得痛苦的时候。童童,别让这些事情太折磨自己。”

想了想,童宴说:“但还是我不对,我确实没给他解释的时间。”

卓向铭道:“为什么是你不对?刚才是我告诉童杨了,但是你自己也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没有?因为你想让他问你,对不对?”

顿了顿,卓向铭说:“很多事情明明自己可以开口,但就是觉得,如果对方先问了,意义就不一样了,对吗?”

童宴红着眼眶点头:“有时候我觉得困惑,认为自己没错,可是又好像是错了……因为我没有哥哥想得那么清楚,我不会讲这些道理。”

卓向铭轻道:“因为你是第一次长大,你没有经验。这就是长辈的责任,让小孩在长大的过程中少受折磨。”

第一次长大,童宴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卓向铭真的很厉害,他能讲出许多道理,什么时候都能让童宴站在有理的一边。

他不光能让童宴有理,他还能让童宴在免受折磨的同时有理。

现在童杨跟他道了歉,而他也不再难受了。童宴又想:卓向铭真的很厉害。他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他是独身主义?

这问题突如其来,简直算是乱入,但童宴就是反复地开始思考:为什么他是独身主义?

车停了,并不是卓向铭家。

他靠过来帮童宴解开安全带,笑眯眯道:“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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