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刘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

“老蔡的血?”阿刘先有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转向我,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在法医发现之前就知道了,不过一直在看我表演?”

这突如其来的判断似乎使阿刘感到羞耻,霎时间,阿刘一向友善的眼神儿变得冰冷,身体也突然站得笔直,显出一份高傲,似乎要用这高傲来抵御我可能随之而来的嘲弄与垂悯。

嘲弄与垂悯!我想,对于阿刘,大约是最大的羞辱!

“我并没有提前知道。”我回答说,口气尽量诚恳,“只是当法医告诉我这个疑点后,我才突然想到了老蔡,你曾给他输过血,所以血型一定一致;与此同时,在检验的前一天晚上,老蔡又恰好来送菜。由此我推测你可能临时灵机一动,决定选了老蔡。”

“这理由不够啊,”阿刘面无表情地反驳我,“难道我不能选其他人的?我有很多病人,血型也没有几种,很好找的。”

“当然,所以我说我是推测,不过也有我的理由,虽然你完全可以选其他人的血液,但是:一、你可能不能立刻确定那些人是否健康,老蔡不同,你知道他健康;二、选择医院的病人,假定后来警察产生疑虑来医院调查,更容易从不经意的谈话中了解到这些,且不说容易引起疑心,而且也容易追查。而老蔡总是几个月才来一回,这次又不是正式挂号治病,一旦离开,无论是医生还是警察都很难注意到他;三、根据你对江瑶尸体的处理手段,我认为这样聪明的临时选择像你的个性,就好比你杀掉江瑶,却选择留下尸体让‘鹞子’替你处理那样,你有随机的聪明;四、我请你再做DNA检查,你却推了两天,这显然有些问题;五、就是今天下午我再次看到老蔡的身影,为什么?按理说他刚刚来过,应该几个月后再来的。当然,也可能老蔡就是来看病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就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推测,是你找来了老蔡,因为你不能换人,必须要再抽取老蔡的血来应付我们第二次的DNA检查。”

阿刘没有点头,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承认了。

我深吸一口气:

“阿刘,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真正凶残的人——”

“我是。”阿刘冰冷粗暴地打断我,“我杀了江瑶,并把她分尸了,这还不是最凶残的行为吗?”

“你不是——”我依然尽量平心静气,“如果你够凶残,就会拔掉江瑶的指甲或者剁掉她的手指——”

阿刘稍微哆嗦了一下,我装做没看见继续说:

“因为你很清楚临死前江瑶狠狠抓了你一下,那会留下致命的证据,虽然过后你想出了对付DNA检查的方法,但毕竟更麻烦和危险。另外,如果你够凶残,也应该毁掉江瑶的脸,这样可以大大增加破案的难度。但你做不到这一点,你不是那么凶残的人,我相信,你只是气极了,就像你曾对说过的那样——一个忍到极限的胃,终于爆炸了。”

“对,我爆炸了,爆炸了!”

阿刘突然失控地喊了出来,攥紧拳头,浑身颤抖,似乎曾经压抑已久的怒火再次喷发出来。

“我一直都很傻,我以为结婚会对她好,因为那时她那么渴望结婚,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以为她会回复健康的生活方式。可结果,刚刚结婚,她就像变了个人,贪婪、奢侈、自私,还嘲笑我,逼迫我,羞辱我,我不想理她,可她不依不饶甚至吵到医院里,还居然直接找到我的病人要钱,我从来没有这么羞耻过,他们,他们,他们都用那么怜悯的眼神儿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傻瓜,我,我,我,我真是恨不得死掉——”

阿刘浑身颤抖:

“后来我听从了别人的建议,不理她,也不给她钱,坚持离婚。可她明确告诉我,她不会离婚的,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所以她要榨干我身上的每一毛钱。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又对我说,如果给她五万块钱,她就会离婚,我答应了,从爸妈那里借了五万。但她却出尔反尔,一次又一次,而且每次成功后还嘲笑我。最后她说什么我也不信了,必须先离婚后给钱。终于她离开了家,给我电话,说她在宾馆,她有了新的男人,又酷又有钱,绝不会缠我了,她不要多,只要五万,大家一手签字一手拿钱。那天我本来晚上值班,但为了能尽快把这件事解决掉,破天荒请了假,还从爸妈那里又借了五万块钱。我去了,她也很爽快地签了字,我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结束了,但当等我拿钱给她后,她却突然抢过我手中的协议几下给撕了,并且开始哈哈大笑!之后,还恶狠狠地告诉我,她不会离婚的,因为她为我自杀过,所以怎么折磨我都不过分!我不明白,仅仅因为我没有一直向父母要钱,没有剥削我的病人找钱来供她挥霍,她就觉得我对不起她?就理所当然的折磨我?居然还那么理直气壮的恨我?炫耀她的新男朋友来羞辱我?我觉得自己真蠢,真蠢,真蠢!看着她那副得意嘲弄的脸,我突然非常恨,不知道这样何时是尽头!正好桌上有把刀,我拿了起来——”

说到这儿,阿刘的右手不知不觉举了起来,仿佛又拿起了那把刀,然后狠狠向前一捅。

停了几秒,阿刘似乎清醒过来,他的右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之后,软软地垂了下去。

片刻,阿刘再次开口,不再激动,声调变得有些呆板。

“我扎了进去,然后,她摔倒在地上,她的手也从我脖子后面滑了下来。我很疼,但当时并没有注意,其实我是忘了这件事,因为本来我想自首的——”

顿了一下,阿刘突然再次激动起来。

“可我突然觉得不值!我为什么要为这样的女人去死?为什么?我四下看了看,居然在床上枕头下发现了一把很锋利的长刀,刀刃锋利,刀柄还很厚。这会是什么人的呢?一定不是好人!又有刮刀,又有长刀,没准儿就是罪犯!那一刻我突然又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把尸体撂在那里,那个男人可能会不得不替我处理尸体,因为他不敢跟警察打交道,再说,这个男人不管也没关系,因为江瑶不是死在我家,警方第一怀疑的也一定是他!就像你说的,我灵机一动,脱掉外衣长裤,拿起那把刀,先把江瑶拖到卫生间,很快肢解了她,然后撂在那里。然后我又穿上衣服离开了宾馆。等回到了家,才感到脖子后面的疼痛,意识到被江瑶抓了一把,但我也不能再回宾馆处理了,过后我想,只要穿上高领毛衣挡一挡就没问题了,反正天也越来越冷,而且伤也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的,过些时候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当然如果一切不顺那就算了,听天由命吧,我并不怕死,只是觉得为她偿命不值得,因为江瑶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自私、贪心、狡猾,我不想为她偿命,因为她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说着阿刘更加激动起来,但就在这激动愤怒的表白中,阿刘突然又停住了,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目光变得茫然,仿佛突然回忆起某次遥远的对话……

“是,她不值得——”我带着叹息回答,“在很多方面,我同意。但在另一面,我一直认同你曾经的观点,任何人都有权追求幸福,包括江瑶,你可以选择拒绝她,但不该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剥夺她的生命!”

阿刘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仿佛在吞一副苦药。

那一刻我心里很惆怅地想:要是我提前知道这些事就好了,像江瑶这样总在边缘中游走,能把好人折腾得活不成的人,其实也有她恐惧的凶恶人物,而这些凶恶人物却常常最怕警察——所以我自信一定能帮阿刘顺利离婚的。

但到了这个时候,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这时阿刘睁开了眼睛,神情也恢复平静——近乎冰冷的平静。

“对!我不该杀她,所以我应该偿命!”然后,阿刘再次把身体挺得笔直,带着不容羞辱的尊严气度双手并拢送到我身前,“郭队长,你可以把我带走了。”

望着阿刘近乎高傲的目光,我也很平静地摇摇头:“我不是来带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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