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米粒儿先下了楼, 程恪把沙画台上不堪入目的画面抹掉了,还好他左手用得不熟练,画得有些抽象, 这要是右手……

他到三楼的卫生间里洗了个脸,整理了一下情绪, 下了楼。

米粒儿带着新来的前台慧慧已经跟客人谈得差不多了,只留了几个需要他确认的细节。

程恪确认之后客人交了预付款就离开了,他坐在桌子旁边, 听着米粒儿和慧慧敲定了一些要准备的事之后就开始商量酿酒的事儿了。

“我们要酿酒吗?”程恪问了一句。

“许哥说可以弄点儿,少量,来熟了的客人可以送点儿,自酿的什么啤酒啊果酒啊葡萄酒啊,”米粒儿说,“挺有意思的, 客人想自酿我们也可以让他们放在这里, 来的时候就可以喝了。”

“嗯。”程恪点了点头。

沉默地听了一会儿, 米粒儿是不会, 主要是慧慧来操作,听意思她业余爱好就是酿酒。

“那个, ”程恪犹豫了几秒, 开了口, “慧慧。”

“什么事程哥?”慧慧看着他。

“你……酿过草莓酒吗?”程恪问。

“酿过啊,差不多能用来酿酒的材料我都用过,”慧慧转头跟米粒儿商量着, “那再加个草莓酒吧。”

“你能教一下我吗?”程恪说,“我想……试试。”

“你是想玩还是要喝啊,”慧慧说,“要喝的话我酿好给你就行,要不还得自己买瓶子什么的,挺麻烦的。”

“我要做了送人。”程恪说。

送给某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王八蛋。

江予夺逃跑的第八天,想用各种姿势折磨他。

程恪蹲在地上,跟喵面对面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一筐草莓,一袋冰糖,一个酿酒的瓶子,一个装酒的瓶子,还有几包果酒酵母。

草莓和冰糖是他刚从超市买的,酵母是慧慧给他的,酿酒瓶子网购的,酿好之后用来装酒的瓶子是托许丁帮他从一个玩玻璃的朋友那里求来的,非常简洁清亮的圆圈造型。

今天东西齐了,可以开始制作了。

“洗草莓,去蒂,然后晾干,”程恪看着手机里慧慧写给他的制作方法,“我长这么大,除了现在学会煮方便面和鸡蛋,从来没做过这些,而且还是酿酒这么高级的活儿。”

他拿起草莓,捏了一颗,递到喵嘴边:“吃吗?”

喵凑过来闻了半天,然后伸出爪子扶着草莓开始啃,啃得还挺投入,眼睛都啃眯缝了一只,下巴毛上全是汁儿。

“猫还吃草莓啊?”程恪有些吃惊,“你哥知道你这么馋吗?”

喵没有理会他,继续啃着。

但程恪就没有什么说下去的兴趣了,一个人说话,跟一只猫聊它的主人,让他觉得很寂寞,特别是这个猫也不给个回应,只顾着吃。

他要跟个猫似的就好了,你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你回来了我用尾巴绕绕你脚脖子,你要不回来,我就吃别人给我的草莓。

草莓洗好晾好,用了挺长时间,他左手本来就不灵活,洗就算了,还要去蒂……带着蒂吃了能中毒吗!最后每一个草莓蒂都是他用牙咬下来的。

程恪按照差不多已经背下来的制作方法,把咬好的草莓放进了酿酒的瓶子里,十斤草莓,两斤糖,哗啦都倒进去,酵母用温糖开水活化……

然后就是捏碎草莓。

他戴上手套,在瓶子里捏着。

厨房窗户外面有一小块空地,三岁半正骑了个小车在那儿兜圈子,嘴里不知道唱着什么。

程恪看得有些出神。

他不怎么喜欢小孩儿,不过三岁半长得挺可爱,不招人烦,主要是……江予夺经常会提起这个孩子。

于是三岁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跟江予夺联系在了一块儿。

草莓都捏碎泡好之后,程恪把瓶子放到了暖气片儿旁边,这就算弄好了。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等。

等草莓酒酿好。

等喝草莓酒的那个人回来。

阳光很好,江予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最近怎么样?”罗姐坐在小桌子对面。

“挺好的,”江予夺说,“睡觉还挺正常,昨天没吃药也睡着了。”

“这是你想听的歌,”罗姐把一个mp3放到桌上,“我都存进去了,听腻了我再帮你换。”

“嗯。”江予夺点点头,拿过来插上耳机听了听。

“烟我没给你买,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吧,”罗姐笑着说,“李大夫是不是让你少抽?”

“嗯,”江予夺伸出四根手指,“我答应他了,一天就四根。”

“能坚持吗?”罗姐问。

“能,”江予夺说,“这些不算事儿……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

“好的。”罗姐站了起来。

走到院子里,江予夺明显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

医院,无论是什么样的医院,就哪怕这样的非常不像医院的医院,都会让他害怕。

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主动要求住进来。

一直到昨天,他才能不靠药物勉强入睡,头两个晚上他甚至是坐在床角度过的。

李大夫跟他聊过,关于对医院的恐惧。

他有很多东西不愿意去想,而他明明清楚地记得却又已经被强行抹去再也想不起来的这一段,他不得不去面对。

他选择了住院,选择了撕开伤口,选择了告诉自己这是一生都会如影随行的记忆,他就得承担现在每一秒钟都不会停歇的痛苦。

在聊过之后的当天晚上,他一整夜都在清醒和幻觉之间交错着,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画面真实得他呼吸都变成困难。

他躺在明亮的房间里,有杂乱的声音,晃动的人影,他吃力地转过头,能从没有拉严的帘子中间看到另一张床。

很多血。

李大夫告诉他,那是一个警察。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脸,长什么样,多高,是胖是瘦,叫什么名字,甚至已经不记得喊出那句“江予夺快跑”时的声音。

但他记得那些血,记得护在他身体之上的温度。

还有那声拉长了的“滴——”。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因为他而无法挽留,一点一点逝去的生命。

明亮的灯光,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满眼的白色中晃动的人影,仪器“滴滴”的声响,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他而跟死亡而联系在了一起,并且成为了唯一的联系。

他害怕这些,更害怕会有下一个这样的人。

后来日子里那些跟他一天天熟悉起来,又一个个离开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都让他不安,让他恐惧。

从程恪开始成为他生活里慢慢固有的一部分时,他开始紧张,再一次的“消失”似乎变得不可避免,而当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让程恪真正“消失”时,这种不安达到了顶峰。

离开了他的程恪才是安全的,才是不会消失的,但离开了他的程恪,也同样再也无迹可循。

“最近,”江予夺和罗姐顺着院子里的小路慢慢走着,他点了一根烟,给自己计了个数,今天第三根,“程恪……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罗姐说,“那天跟他打完电话,他就没有再联系我了。”

“你告诉他了吗?”江予夺问。

“告诉他什么?”罗姐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告诉他你在哪里?还是告诉他我不能说你的情况?”

“不能说。”江予夺说。

“告诉他了。”罗姐点了点头。

江予夺听到这句话时,猛地有些失望,但停了一会儿,又松了一口气:“所以他想找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对吧?”

“是的,”罗姐笑了笑,“他因为很担心你,所以我说不能告诉他的时候,他有些不高兴。”

江予夺扯了扯嘴角。

“我是……不想让他看到,”他皱了皱眉,“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是怎么治疗的。”

“嗯。”罗姐点头。

“他只知道我有精神上的问题,”江予夺咬咬嘴唇,“但是看到我在精神病院里住着,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吧。”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罗姐笑笑。

“我不愿意让他有那么直观的感受,”江予夺轻声说,“会吓跑他的。”

“他未必没有直观感受,”罗姐说,“你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掩饰得住,对不对?”

“你说,”江予夺转过头,“我回去的时候,他会不会……已经走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罗姐问。

“我让他等不了就走,”江予夺拧着眉,低头看着路面上的小石头,一颗一颗的,第一看到的那一块,眨一眨眼睛,就找不到了,“他是个大少爷,一直都挺……他对我特别好,但是这种事……”

“小江,”罗姐停下了,“他之前告诉我一句话,让我在合适的时候转告给你。”

“什么话?”江予夺有些急切地盯着她。

“小程说,他哪里都不去。”罗姐说。

“他哪里都不去。”江予夺轻声重复了一遍。

“嗯。”罗姐点点头。

江予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他能想象得出来程恪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和语气。

“我哪里都不去。”

如果不是对着罗姐,他可能会说:“我他妈哪里都不去。”

江予夺笑了笑。

这是他悄悄跑掉之后第一次想笑,没有硬扯嘴角,没有生挤笑容,想到程恪的语气时,他就这么自然而下意识地笑了。

但眼泪跟着也滑了下来。

他迅速偏开头,手很快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在不需要眼泪的时候,他可以做到在几秒钟之内恢复情绪。

这种源自于痛苦的技能,他还拥有很多,就像痛苦本身一样,镶嵌在他的生命里。

转回头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但还是没有忍住那句话。

“我很想他。”江予夺轻声说,“特别特别想他。”

“我知道,我知道,”罗姐的声音轻柔,“这句话要不要我告诉他?”

“不,”江予夺抬眼,拒绝得很干脆,“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可怜,也不想让他心疼我。”

“好的。”罗姐点点头。

江予夺逃跑的第二十天,想对他使用不要脸的工具。

程恪坐在三楼的小房间里,对着窗户,今天客人挺多,下午有沙画表情,到时可能三楼也会坐满。

他抱着笔记本,左手在键盘上戳着,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有右手的人了。

习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就打个石膏,居然就能让他忘了右手的存在。

这么算起来,他看了一眼日历,也难怪自己现在无论如何都不适应没有江予夺在身边的孤独感觉。

也许是等待的时间还不够长。

看完慧慧这个月的总结之后,他在几条改进的想法后面加上了自己的意见,然后关上了总结,打开了另一个文档。

这上面罗列了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名称地址和大致的情况。

罗姐不能把江予夺在哪里告诉他,这其实就说明,江予夺没跟她在一起,而且江予夺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肯定不会只是简单地再找罗姐,而罗姐也说过,之前江予夺是有过很多治疗的,以致于一直抗拒的他能够应付很多治疗方式。

程恪觉得江予夺肯定有过入院治疗的经历,而且这一次,他选择了回到医院。

所以他的目标其实只需要定在罗姐所在的城市就行了,江予夺被救出来之后,呆过的只有那,而当地也有相当不错的医院。

他之所以还会这样一家一家地把所有能查到的医院都列出来,就是在打发时间。

他需要在空闲的时间里,在情绪烦乱的时间里,做一些跟江予夺有关的事。

草莓酒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了,慧慧告诉他,再过一阵就可以喝了,但再放两个月,味道会更好。

他还跟陈庆去吃过两次饭,带喵去洗过两次澡。

下周他还打算跟陈庆一块儿去收租。

他需要不断地跟江予夺产生联系,需要不断地让江予夺在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他的痕迹,他的气息。

江予夺害怕他会离开。

我特别怕我还没有好你就走了。

你等不及就走吧。

没关系。

而江予夺害怕的事,他也同样害怕。

他长这么大,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现在这样的感情。

时间之久,程度之深,都已经出乎了他自己对自己的了解。

对江予夺的兴趣源自他的特别,源自他的性格,源自他神奇的思维,甚至源自他开门时全果的身体……

但之后呢。

江予夺对自己认真的程度并不怀疑,他害怕的是变化。

时间对于江予夺来说是残忍的。

对于他来说是不安的。

以现在的他,无法想象自己会离开会消失,但他同样害怕时间。

他害怕有一天江予夺回来的时候,他会不在这里。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感情有了如此大的期待和恐慌,所以他需要江予夺存在的一切痕迹。

哪怕是他一直觉得智商税偷税大户陈庆,也会让他觉得亲切。

“要不这样吧,”第三次带着他去收租的陈庆做出了一个决定,“下月的房租你过来收得了。”

“嗯?”程恪愣了愣。

“你这架式我看着你像是打算继续三哥未竟的事业,”陈庆说,“今儿这趟你出来都接三个电话了吧,店里一堆事儿呢,你还跑这儿来跟着我收房租。”

程恪顿时有点儿尴尬,陈庆要不说,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跟着收了俩月的房租了。

“收个租还事业,”他叹了口气,“你对事业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儿低。”

“别嘴硬了,”陈庆看着他,“你就说你接不接手吧。”

“接。”程恪说。

“那不得了,其实我发现你来收租比三哥来收效果还好,”陈庆说,“三哥看着吧,就是横,都知道他是这片儿老大,你看着吧,就摸不清,没准儿涉黑,这就很吓人了。”

“……我看着有这么可怕吗?”程恪愣了愣。

“比这可怕得多,”陈庆说,“自打张大齐那事儿之后,那帮兄弟对你可都是服气的,你现在要有点什么事儿,一句话,都会跟你上。”

“我还是不挖三哥墙角了吧。”程恪说。

“挖不走,这不是一回事儿,”陈庆摆摆手,想想又叹了口气,“操,他还是没有消息吗?”

“嗯,没有。”程恪靠到了旁边的墙上,情绪有些低落。

三个月了,江予夺没有任何消息,罗姐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快到三哥生日了,儿童节,你知道吧?”陈庆说。

“知道。”程恪说。

“他要那时还没回,”陈庆想了想,“咱俩还是给他过个生日吧?”

“……是不是有点儿傻?”程恪愣了。

“这有什么傻的,”陈庆啧了一声,“那还有新郎来不了新娘自己举行婚礼的呢!”

程恪呛了一下,咳了好一会儿:“你先别急,我打算……再等等吧。”

江予夺逃跑第不记得多少天总之好几个月就快生日了,想从清晨干到半夜。

草莓酒已经很香,清澈的红色,放在阳光下,会在白色的墙面上折射出晃动着的淡红色波纹。

程恪把酒放回冰箱里,拿出手机给许丁拨了个电话。

“我打算出差几天,”他看了一眼日历,“考察一下别的主题餐厅。”

“去哪儿?”许丁问。

“……好几个地方呢,”程恪清了清嗓子,随便报了几个地名,“大概一周。”

许丁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笑了:“行,那店里的事……”

“你不用管,就这几天,我让慧慧盯着点儿,她挺能干的。”程恪说。

“那行吧,”许丁说,“祝你……考察顺利。”

第88章

程恪没有买机票, 买的是大巴的票。

他要带着喵,坐飞机实在有些不放心,于是选择了大巴。

他也一直想体会一下, 江予夺坐大巴时是什么样的感觉,看到的, 听到的,都是什么样的。

不过上车之后就有些后悔了,矫情个什么屁呢?

时间太长了, 而且环境不舒服,还会有味儿。

他选的已经是最贵的票,但也没有多少改善……好在司机让他把喵的小包拎上了车,没有塞进行李箱。

上车找到自己位置以后,程恪就拿出耳机塞上了,偏着头看着窗外。

其实这个动作会让他强烈地想念江予夺。

江予夺对观察窗外的执着已经像是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他想起各种各样的江予夺时, 一定会有窗。

他有时候也会往窗外看, 但多数是因为无聊, 或者是想避开他并不愿意的交流,江予夺却是习惯性警惕。

那样的话, 看到的东西也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江予夺每次看着窗外的时候, 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风情各异的招牌,不一样的树和花,在阳光里颜色不同的楼。

如果江予夺回来, 在干完该干的事儿之的,也许应该再带他出去重新看一下新世界。

程恪其实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心情看风景,他基本就是对着玻璃发愣。

许丁大概是已经猜到了,他这次的考察真实的目的地肯定不是他报出来的那几个地方,倒是慧慧,还很细心地把他说要去的几个城市有特点的主题餐厅又补充了一些。

他这次当然不是考察餐厅,他这次是去考察精神病院。

但是能考察到什么程度,考察能不能达到最终目的,他并没有底。

他甚至都没有提前给罗姐打电话,就怕罗姐在电话里就会阻止他出发。

不过他这次并没有多冲动,算是考虑了挺长时间。

江予夺那个王八蛋偷偷摸摸开始治疗已经有一阵儿了,从初春到初夏,这段时间,如果他配合,应该已经有效果。

如果大夫能同意他见见江予夺,也许能给江予夺继续好好配合下去的动力。

程恪拎着喵从大巴车上来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都有些发木,腰也挺酸的,身上似乎还沾上了奇怪的什么味道。

他直接打车去了上回跟江予夺一块儿住的那家酒店,只可惜订房的时候没订着上回那一间。

这次他行李比上回多,毕竟天儿热了,而且他还塞了一个小号的折叠猫笼子在箱子里。

进了房间之后,服务员看着他把喵放进笼子,这才离开了。

“这几天委屈你一下,”程恪把水和猫粮放进笼子里,“明天带你去看你三哥,要是能见着他……大夫要同意,你就可以陪他一块儿住院了。”

喵坐了一天车,看上去情绪不是太高涨,猫粮只吃了几颗就趴下了。

“要是不行,你就还得跟我回去。”程恪摸了摸它。

要是见不着人,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程恪突然有些忐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紧张期待又害怕失望的情绪了。

本来觉得睡了一夜之后能平静一些……抱着喵走出酒店的时候的确还挺平静的,但上了出租车报出罗姐的地址时,他又开始不安。

到了地方之后他给罗姐打了个电话。

“小程你好。”罗姐接起了电话。

“罗老师您好,”程恪清了清嗓子,“我……出差路过您这里,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出来坐坐?”

“啊!”罗姐有些吃惊,“你在哪里?”

“我就……就在……”程恪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您办公室楼下。”

“楼下?”罗姐更吃惊了,“好的好的,我这就下来。”

程恪的尴尬在罗姐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他快三十的人了,按江王八蛋的虚岁制度,他已经三十了,结果干出这么一件跟小屁孩儿一样的冲动事儿来。

虽然他说的是出差,但罗姐看到他手里抱着的喵时,眼神就已经告诉了他——天哪这是千里追夫吗。

“我是不能跟你说小江在哪里的,”罗姐跟他在旁边的小咖啡馆坐下之后就先说了一句,“只能跟你说他现在的状态还比较稳定,治疗的效果也是不错的。”

“我不是来问您他在哪里的,”程恪笑了笑,在手机上打开地图递到罗姐面前,上面已经设好了的目的地,“我是打算直接过去,所以……主要是想先跟您了解一下,他现在的状态,合适见我吗?毕竟已经几个月了,如果他一直觉得我会等不及会走,我又一直不出现,我怕他会失望。”

罗姐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他大概是有这样的担心,我说要不要跟你联系一下,他说不用。”

程恪突然就觉得心疼。

有些久违了的感觉。

这段时间,他从焦虑中平静下来之后,就是等待,所有跟江予夺有关的东西都能让他恍惚,而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不再恍惚,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种早已经养成的习惯。

现在在罗姐口中听到江予夺相关的内容时,这种心疼竟然会让他有一丝喜悦。

他跟江予夺同样的害怕,他会扛不下去去,会离开,很多事都会淡下去。

而现在他这一瞬间的反应,让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觉察但又确实存在的焦虑都沉了下来,整个人都安宁平静。

他看了看自己紧紧捏着杯把的手指:“那……”

“我觉得你可以去试一下,跟他的医生先聊聊,听听他的意见,是不是会对小江会有帮助,或者有没有别的更合适的方式。”罗姐说。

“谢谢您。”程恪捏了捏喵的耳朵,可能因为激动而没太掌握好力度,喵拍了他一爪子。

看得出罗姐的确是很关心江予夺,程恪去医院之前,罗姐先给江予夺的医生打了个电话,简单先介绍了一下情况。

“你直接过去就行,李大夫在那边等你。”罗姐说。

“谢谢罗老师,”程恪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那,那我……”

“你快去吧,”罗姐笑了笑,“咖啡我请。”

程恪冲罗姐弯了弯腰,话都没来得及再说,拎着喵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出租车司机一听地址就知道他要去哪儿,估计是考虑到病人家属的心情,一路都没跟他说话。

到了地方停下车,司机才说了一句:“以前没来过吧?就进去,左边是接待家属的,你上那儿登记什么的就行。”

“谢谢您。”程恪点点头,拎着喵下了车。

喵今天格外老实,除了刚才拍了他一爪子之外,所有的时间里无论他是拎是抱,喵都乖乖地并着爪子。

江予夺的医生姓李,五十多岁的大叔,是个口碑很好的医生,之前程恪在查医院资料的时候看到过。

他跟接待的护士说明情况之后,护士让他在旁边大厅里坐着稍等。

大厅里有不少小桌子和椅子,有电视,这会儿正在播着新闻,程恪坐下之后看了看四周。

有几个人,男女都有,穿着印有医院名字的衣服,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生正对着桌子不停地小声说着话,其余几个都很安静,不过程恪有些尴尬,因为这几个人都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

程恪冲他们笑了笑,把视线放到走廊那边,没有继续跟他们对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场面,他有些揪心。

这些就是病人,他们都拥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世界,有些人一辈子都被困在另一个世界里。

而直观地感受到时他才突然惊觉,江予夺跟他们一样。

江予夺也是这里的病人。

哪怕在跟他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里,江予夺都不会让人感觉到异样,但那也只是因为他用痛苦掩盖了痛苦。

不自知也许会更轻松些。

游离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人,承受的绝望也许更多。

李大夫从走廊里走出来的时候,程恪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站了起来,这一瞬间的紧张让他忘了腿上趴着的喵,喵迅速抓住了他的衣服挂在了他身上。

“是程恪吧?”李大夫走过来,离着好几步就笑着伸出了手。

“是的,”程恪迎了过去,跟他握了握手,“李医生您好,打扰您好。”

“坐,”李大夫说,“我们先简单沟通一下。”

“好的。”程恪坐了下来,双手抓着喵,以免自己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手发抖。

“小罗跟我说了一下情况,”李大夫说,“我觉得江予夺见见你会有比较正面的效果,他尤其是这段时间,有些想出院,我是希望他情绪能稳定一些,还想再观察一周。”

“他能出院了?”程恪一下坐直了。

“现在是结合了药物,几个月下来,基本是稳定了,完全恢复不太可能,”李大夫说,“但我还是比较乐观的,他的自我控制能力和意志力相当强。”

“那他现在……”程恪小心地问。

“情况还不错,比刚来那会儿强很多了,”李大夫想想又笑了笑,“当然不排除他蒙我,这孩子以前应付我们可溜了,不过这次他主动提出要配合治疗,我相信他的状况的确是稳定的。”

“那就好,”程恪松了口气,“谢谢您。”

“我去跟他谈谈,然后叫他过来,”李大夫站了起来,“你稍微等一下。”

“好。”程恪起身点了点头。

李大夫走开之后,喵叫了一声,程恪把它从腿上捞起来放到桌上,扯了扯它的胡子:“怎么办,我有点儿紧张,万一一会儿我一紧张哭了怎么办?”

喵端坐着看着他。

“应该不会,”程恪说,“我觉得你三哥可能会先哭,我看到他哭,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哭了,得安慰他。”

喵舔舔爪子。

“估计顺利的话,能赶上他生日之前出院,”程恪拿出手机看了看日历,“但是这个时间就要长不短的了,我是先回去还是一直呆在这儿呢……”

喵放下爪子,一脸漠然地看着他。

程恪感觉自己有点儿停不下来:“我……”

“喵~~~”一声猫叫从前方传了过来。

喵回过了头。

程恪跟着猛地抬起了头,哪怕是这么一声捏着嗓子不标准的猫叫,也足够让他听出来了。

是江予夺。

看到江予夺的时候,程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凝固的。

因为没有归期,所以这段时间的等待已经让他习惯了麻木,不去多想,也不敢多想,关于江予夺的各种想象他都只能停留在字面之上。

甚至在听到江予夺声音的前一秒,他都没有具体想过他们见面的场景。

直到看见江予夺带着笑容的脸时,四周就像一直接收不好的电视突然有了信号,猛地一下变得真实而清晰起来,连旁边那个男生小声的念叨也像是被放大了。

所有的色彩都变得明亮饱满,所有的声音都开始涌进耳朵,还闻到了窗外飘进来的泥土和青草香。

“你……”程恪看着江予夺,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居然没胖?”

“我挺注意的,二楼有健身房,我每天都去,”江予夺走到他面前,一只手在喵袋上摸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就像程恪猜测的那样,江予夺的眼泪就在这一秒钟之内滑了下来,泪痕在脸上闪着光。

“我以为你走了,”江予夺拧着眉,努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眼泪,还用力扯着嘴角笑着,“罗姐说联系你,我不敢,我怕你已经走了……”

“我说了我不会走,”程恪一把搂住了他,“我说了不走的啊,罗姐有没有跟你说?”

“说了,”江予夺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到他肩上,“但是太久了,这么久我怕你说话不算数了……”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程恪在他背上狠狠地搓着,这种实实在在的触觉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饿了两年每天只能吃白水煮青菜的人塞了满嘴的红烧肉。

踏实而满足。

“你为什么没有瘦啊,”江予夺压着声音,小声地边哭边说,“你不想我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我每天都想……”程恪也小声说,声音都有些抖。

“那你为什么没瘦?”江予夺执着地问。

“我每天向你学习,一日三餐一顿不少,每顿都吃得挺多的,”程恪说,“我总在店里吃,伙食太好,瘦不下去。”

江予夺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捂他脖子上笑了起来:“傻逼。”

“你。”程恪跟着笑了。

江予夺一直笑,他也跟着一直笑。

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但就是想笑,程恪甚至笑出了声音。

一直笑到想哭了,他才停了下来。

江予夺松开了他,盯着他的脸又仔细地看着。

程恪发现江予夺脸上的眼泪已经没有了,连泪痕都看不见了,大概都擦在他肩膀上了。

“去院子里走走吗?”江予夺轻声问。

“嗯。”程恪点点头。

江予夺抱起喵往里走,穿过门,带着他走进了院子:“怎么样,风景还不错吧?”

“嗯,”程恪看了看四周,“挺舒服的。”

江予夺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了头,手揣在兜里低头顺着小路慢慢走着。

程恪似乎有相同的感觉,也许是太久没有见面,他居然跟着有些不好意思。

走了一小圈,江予夺在喷水池旁边坐下了,抬眼看着他:“给我根烟。”

“好,”程恪摸出烟盒,又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在吃药,能抽烟吗?”

“能抽,不过我跟李大夫约好了一天四根,他每天给我,”江予夺说,“今天的抽完了。”

程恪笑了起来:“那现在是偷偷抽么?”

“嗯,”江予夺也笑了笑,“给我。”

程恪递了一根烟给他,帮他点上了。

江予夺抽了一口,轻轻地吐出一根烟柱。

程恪盯着他,终于开始慢慢找到了熟悉的江予夺的模样,抽烟时眯缝起来的眼睛,依旧是三哥嚣张的样子。

但还是有些变化,微妙的,也许只有他才能感觉得到的变化。

那就是放松。

江予夺比起以前来,放松了很多,如果没有比较,程恪觉得自己都不会发现,以前的江予夺,会始终带着一丝紧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江予夺问,“你是不是给罗姐行贿了?”

“没,她是个好同志,”程恪笑了笑,“我猜的。”

“猜得这么准。”江予夺说。

“看是猜谁了,猜你的话就这么准。”程恪说。

江予夺眯缝着眼睛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抓着程恪的衣服往自己面前拉了拉,仰头看着他:“我真的……每天都在想,你会不会走了。”

“说了不会就不会,你也太不了解我了,”程恪低头捏了捏他下巴,“我还有未竟的事业呢。”

“什么事业?”江予夺问。

程恪看了看四周,没有人,他压低声音:“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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