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回过神时,发现店内正在播放〈Yesterday〉。浩介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对妈妈桑说:“再给我一杯。”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纸,他绞尽脑汁完成的内容如下。

致浪矢杂货店:

我曾经在四十年前写信谘商,当时,我自称是保罗‧伦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当初的谘商内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们一起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时,您回答说,一家人各奔东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们一起走。

我也一度决心这么做,事实上,我也跟着父母一起离开了家。

但是,在中途时,我实在忍无可忍,我无法再相信父母,尤其是无法再相信父亲,无法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们,因为我和父母之间的心灵维系已经断了。

到了某个地点后,我从他们身边逃走了。虽然我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我觉得不能继续和他们在一起。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之后的情况,但以我个人的情况来说,我可以断言,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

虽然经过了一番曲折,但我得到了幸福。如今,我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金钱方面都很安定。

也就是说,我没有遵从您的建议是对的。

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写这封信的目的绝对不是找麻烦,因为我在网络上看到的公告,是希望可以坦诚回报浪矢杂货店的建议对自己的人生有甚么影响,所以,我认为也应该让您知道,也有人当初并没有听从您的建议。

我认为人生还是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

我猜想可能是浪矢先生的家属收到这封信,如果让各位感到不舒服,我深表歉意,请你们把这封信销毁吧。

保罗‧伦农 

吧台上放着装了纯酒的酒杯,浩介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回想起一九八八年年底的事,就是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当年告诉他的话。听说有人谘商了和他完全相同的烦恼,但那个谘商者听从了浪矢爷爷的指示,跟着父母一起跑路,最后得到了幸福。

原来当年那个城镇还有另一个小孩和自己有相同的烦恼,真是太巧了。落霞

那个小孩子和他的父母到底如何把握了幸福?浩介回想自己家庭的状况,不认为可以轻易找到解决的方法。正因为无计可施,浩介的父母才选择了跑路这种方法。

“你的信写好了吗?”妈妈桑问。

“是啊,算是完成了。”

“真难得,现在还用手写的方式写信。”

“也对,但因为是临时想到要写信。”

今天白天,他用计算机查数据时,在某个人的部落格中,刚好看到那则讯息。可以说,他的双眼立刻对“浪矢杂货店”这几个字有了反应。那则讯息的内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杂货店的各位: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点零分到黎明之间,浪矢杂货店的谘商窗口复活。在此拜托曾经到杂货店谘商,并得到回信的朋友,请问当时的回答对你的人生有甚么意义?有没有帮助?还是完全没有帮助?很希望能够了解各位坦率的意见,请各位像当年一样,把信投进店铺铁卷门的投递口。拜托各位了。 

他吓了一跳,起初不敢相信,以为是有人在恶作剧,但是,这种恶作剧有甚么意义?

他立刻查到了这个消息的出处。有一个网站就叫“浪矢杂货店只限一晚的复活”,网站的版主自称是“浪矢杂货店老板的后代”,九月十三日是浪矢杂货店老板去世三十三周年,所以要用这个方式悼念他。

今天一整天,这件事都在他的脑海盘旋,他甚至无心工作。

他像往常一样在大众食堂吃完晚餐后回家,但心里始终挂念着这件事。最后,他没有换衣服,就再度出了门。他一个人住,所以没必要向任何人报备自己要去哪里。

犹豫很久之后,他搭上了电车,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推他。

浩介又看了一遍刚才写完的信,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可以走向终点了。

店里的背景音乐换成了〈Paperback Writer〉。那是浩介以前很喜欢的曲子。他不经意地看向CD播放机,发现旁边放了一台唱机。

“妳也会放黑胶唱片吗?”他问妈妈桑。

“偶尔会应老主顾的要求播放。”

“是这样……可以借我看一下吗?不用播放没关系。”

“好啊。”妈妈桑说完,走进吧台内。

她很快走了回来,手上拿了几张黑胶唱片。

“虽然还有其它的,但我放在家里。”说完,她把唱片放在吧台上。

浩介拿起其中的一张,是《Abbey Road》,比《Let it be》更早推出,却是披头士实质上最后一张唱片,四个人走在斑马线上的唱片封套十分有名,几乎变成了传说。不知道为甚么,保罗‧麦卡尼光着脚,所以当时有传闻说“保罗那时候已经死了”。

“好怀念喔。”他忍不住嘟囔道,伸手拿起第二张唱片,是《Magical mystery tour》(奇幻之旅),是同名电影的原声带,听说那部电影的内容让人捉摸不透。

第三张是《Sgt. Pepper’s Lonely Club Band》(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那在摇滚音乐界中位居金字塔地位。

浩介的视线停留在唱片上的某一点。唱片封套的右侧有一个金发美女,以前他以为是玛丽莲‧梦露,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是名叫黛安娜‧多丝(Diana Dors)的女演员。在金发美女的旁边,印刷剥落的地方,有用麦克笔修补的痕迹。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沸腾,心跳加速。

“这……这是?”他的声音沙哑,忍不住吞着口水,看着妈妈桑,“这是妳的吗?”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现在由我保管,原本是我哥哥的。”

“妳哥哥的?为甚么会在妳这里?”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哥哥两年前去世了。我喜欢披头士,也是受他的影响。我哥哥从小就是披头士的忠实歌迷,长大之后,一直说想要开一家专门放披头士音乐的酒吧。三十多岁时,他辞去工作,开了这家酒吧。”

“……原来是这样,妳哥哥是因为生病吗?”

“对,肺部得了癌症。”她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

浩介看着妈妈桑刚才给自己的名片,她叫原口惠理子。

“妳哥哥也姓原口吗?”

“不,我哥哥姓前田,原口是我夫家的名字,我已经离婚了,现在是单身,但为了省事,所以继续使用原来的名字。”

“前田……”

浩介相信自己绝对没有搞错,当年他就是把唱片卖给姓“前田”的同学。也就是说,浩介目前拿的唱片曾经属于他自己。

他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又觉得不值得大惊小怪。回想起来,这个小城镇上,想开披头士酒吧的人屈指可数,在看到“Fab4”的店名时,就应该想到可能是熟人开的。

“我哥哥的名字怎么了?”妈妈桑问。

“不,没事,”浩介摇摇头,“所以,这些唱片是妳哥哥留下的遗物。”

“是啊,但也是原来主人留下的遗物。”

“啊?”浩介忍不住问:“原来的主人……?”

“大部份唱片都是哥哥中学同学卖给他的,总共有好几十张,那个同学可能比我哥哥更疯狂的披头士歌迷,但突然说要卖给我哥哥。我哥哥很高兴,但又觉得很奇怪──”说到这里,妈妈桑用手掩着嘴,“对不起,这种事很无趣吧?”

“不,我想听,”浩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说来听听吧,那个同学发生了甚么事吗?”

“对,”她点点头,“那个同学暑假结束后,就没有再来学校。他和他的爸妈一起跑路了。我哥哥说,他家欠了很多钱,但最后似乎没有逃成功,结局很惨……”

“怎么样的结局?”

妈妈桑垂下双眼,露出沉痛的表情后,缓缓抬起头。

“在跑路的两天后,一家人自杀了,好像是集体自杀。”

“集体自杀?死了吗?谁和谁死了?”

“一家三口,他爸爸杀了他妈妈和他之后,自己也……”

怎么可能?他差一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终于忍住。

“怎么杀的?怎么杀……他的太太和儿子的?”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先让他们吃安眠药睡着,然后把他们从船上推下海。”

“船上?”

“听说在半夜偷了一艘小船去了海上,但他爸爸没死,就回到陆地上吊了。”

“那两个人的尸体呢?有没有找到他太太和儿子的尸体?”

“不知道,”妈妈桑偏着头,“我没问那么多,但他爸爸留下了遗书,所以才知道另外两个人也死了。”

“是喔……”

浩介喝干了威士忌,对妈妈桑说:“再给我一杯。”他思绪一片混乱,如果不靠酒精的力量麻痹神经,根本无法保持平静。

即使找到了尸体,应该也只找到纪美子的,但只要遗书上写他杀了妻子和儿子,即使没有发现另一具尸体,警方也不太可能怀疑遗书的内容。

问题在于贞幸为甚么要这么做?

浩介回想起四十二年前的事,那天晚上,他在富士川休息区躲进了运输公司的卡车载货台逃走了。

贞幸和纪美子发现儿子失踪后,一定很烦恼该怎么办。要忘记儿子,按原本的计划继续跑路?还是去找儿子?浩介猜想应该是前者,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方法可以找到儿子。

但是,他们并没有选择这两种方法,他们决定一起自杀。

妈妈桑把酒杯放在他面前,浩介拿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冰块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也许贞幸他们之前就曾经考虑过全家一起自杀这个选项,当然是做为最后的手段,但是,浩介采取的行动让他决心付诸行动。

不,不光是贞幸,他应该和纪美子商量后决定这么做。

为甚么要偷船,把纪美子的尸体沉入大海?

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们用这种方式伪装成同时杀了儿子。在茫茫大海中,即使找不到尸体,警方也不会起疑。

当他们决定自杀时,首先想到了浩介。当他们死了之后,儿子会怎么样?

也许他们无法想象浩介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可能想到了会舍弃和久浩介这个名字和经历,既然这样,身为父母的自己,就不能妨碍他。

所以,他们从这个世界带走了和久浩介这个人。

警视厅少年课的刑警、儿童福利所的职员,以及其它很多大人都想查明浩介的身分,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查到,因为和久浩介这个中学生的所有资料早就被删除了。

浩介想起跑路之前,母亲纪美子走进他房间时说的话。

不光是妈妈,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够让你幸福,我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即使奉献生命也不足惜。

原来那番话并不是说谎。这代表因为父母的成全,才有今天的自己。

浩介摇着头,喝着威士忌。不可能。因为有这种父母,自己才吃了原本不需要体会的苦,甚至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名。今天的生活,全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然而,后悔和自责也涌上他的心头。

因为自己逃走,导致父母没有其它的选择,是自己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在逃走之前,为甚么没有再次向父母提议,不要跑路,一起回家,一家人重新开始?

“你怎么了?”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妈妈桑露出担心的眼神看着他。

“你好像很痛苦……”

“不,”他摇摇头,“没事,谢谢妳。”

他低头看着手边的信纸,重新看了自己写的文章后,内心感到很不舒服。

他觉得这封充满自我满足的信没有任何价值,甚至缺乏向自己提供谘商者的敬意。甚么“人生还是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如果没有自己轻视的父母付出生命的代价,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有甚么结果。

他翻过信纸,撕得粉碎。妈妈桑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我还可以多坐一会儿吗?”浩介问。

“好啊,没问题。”妈妈桑对他露出微笑。

他拿起水性笔,再度看着信纸。

也许浪矢爷爷的建议才是正确的。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回到正轨──他回想起回信中的这一段。因为自己逃走,所以那艘船失去了方向。

这封信该怎么写?该写出事实真相,说自己没有理会浪矢爷爷的建议,逃离了父母身边,导致他们自杀了吗?

不能这么做。不应该这么做。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不知道当年和久一家人自杀的消息在这个城镇讨论了多久,但会不会传入浪矢爷爷的耳中?会不会想到可能就是谘商者“保罗‧伦农”一家人?也许会后悔建议“保罗‧伦农”跟他父母一起走。

今晚的活动是为了悼念浪矢爷爷去世三十三周年,既然这样,就必须让在天堂的爷爷安心。虽然公告希望谘商者实话实说,但并不一定要写实情,只要告诉浪矢爷爷,他当年的建议很正确就好。

浩介想了一下之后,写了以下这封信。前半部份和第一封信几乎相同。

致浪矢杂货店:

我曾经在四十年前写信谘商,当时,我自称是保罗‧伦农,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我当初的谘商内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们一起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您没有把我的信贴在墙上,据说那是第一次有人找您谘商严肃的问题。

当时,您回答说,一家人各奔东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们一起走,同时,还激励我,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轨上。

我听从了您的建议,决定跟父母一起走。这个判断并没有错。

恕我省略详细的情况,我们一家人最后摆脱了苦难。我的父母在不久前去世了,我相信他们度过了幸福的人生,我的生活也很美满。

这一切都是拜浪矢爷爷所赐,我忍不住提笔表达内心的感谢。

这封信会由浪矢爷爷的家属来念吗?希望可以在浪矢爷爷去世三十三周年之际,慰藉他的在天之灵。

保罗‧伦农 

浩介看了几遍之后,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内容和浪矢爷爷儿子说的另一个跑路少年的感谢信太相似了,当然,他相信纯属巧合。

他折好信纸,放进了信封。一看手表,发现即将十二点了。

“我想拜托妳一件事,”浩介站了起来,“我要把这封信送去某个地方。我很快就回来,回来之后,可以再让我喝一杯吗?”

妈妈桑露出不解的表情轮流看着信和浩介的脸,嫣然一笑说:“好,没问题。”

“谢谢。”浩介说完,从皮夹里拿出一万圆,放在吧台上。他不想被人怀疑喝霸王酒。

走出酒吧,他走在夜晚的街头。附近的居酒屋和小酒馆都打烊了。

浪矢杂货店出现在前方。浩介停下脚步,因为杂货店前有人影。

他讶异地缓缓靠近,发现是一个身穿套装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附近停了一辆奔驰。他向车内张望,发现副驾驶座上放了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位女歌手的CD。有好几张相同的CD,可能是和那个女歌手有关的人。

那个女人把甚么东西塞进铁卷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后,转身离开。她发现了浩介,立刻惊讶地愣在那里,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

浩介出示了手上的信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铁卷门的投递口。那个女人似乎了解了状况,表情立刻放松了,默默地向他欠身后,坐上了停在旁边的奔驰车。

今晚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这里?浩介忍不住想道。也许对很多人来说,浪矢杂货店的存在,对他们的人生有着重要的意义。

奔驰车离开后,浩介把信投进了邮件投递口,门内传来啪答的落地声音。这是暌违了四十二年的声音。

浩介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也许这一刻才终于解决当年的烦恼。

回到“Fab4”,发现墙上的液晶电视屏幕打开了,妈妈桑正在吧台内操作。

“妳在干甚么?”浩介问。

“我哥哥珍藏了一部片子,因为没有发行正规版,所以好像是盗版的一部份。”

“是喔。”

“你要喝甚么?”

“嗯,和刚才一样。”

妈妈桑把布纳哈本的纯酒放在浩介的面前。当他伸手时,影像开始播放,杯子即将碰到嘴唇时,他停下了手。因为他知道那是甚么影像。

“这是……”

屏幕上出现的是苹果唱片公司的屋顶露台。披头士在寒风中开始演奏。那是电影《Letitbe》的高潮。

浩介放下杯子,凝视着画面。这部电影改变了他的人生,看了这部电影后,他深刻体会到,人心的结合是多么脆弱。

但是──

影像中的披头士和浩介的记忆不太相同。他当年在电影院看这部影片时,觉得他们的心已经涣散,演奏时也各弹各的调,现在却有不同的感觉。

披头士的四名成员很努力地演奏,似乎乐在其中。虽然即将解散,四个人在演奏时,仍然回到了往日的那份情怀吗?

当初在电影院看这部影片时,之所以觉得很糟糕,也许和浩介自己的心情有关。那时候,他无法相信心灵的团结。

浩介拿起酒杯,喝着威士忌。他静静地闭上眼神,为死去的双亲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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