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巡抚将三千贯钞,差人同济颠押送到寺,长老与众僧,那一个不喝釆道:‘化得这位宰官的钱,真要算他的手段!’一面准备斋点款待来人,打发了回去,一面就请画师来,将两廊与影壁作画,不几日俱已画完。长老与济颠商量道:‘如今诸事俱已齐备,只有上面的三尊大佛,不曾装金,虽也曾零星化些,却换不得金子,干不得正事,奈何?’济颠道:‘这不打紧,长老若将零星布施买酒来请我,我包管你装这三尊大佛的金子是了。’长老道:‘既是济公肯担当装金的布施,现在任你买吃可也。’

济颠大喜道:‘既说明了,快快买来,待我吃得醉了,明日装金,也好装得厚些。’长老大喜,随叫收贮僧,取出装金的布施来,买酒请济颠吃,济颠吃得大醉,竟去睡了。到了明日,知装金的布施钱还有,又要来吃,收布施的僧人,因是长老吩咐,便又买了请他,今日也吃,明日也吃,吃到十数日,前面的布施已吃完了,后面人听见装金的布施,都是济颠买酒肉吃完了,便不肯布施。济颠骂道:‘酒已没有了?’监寺因对济颠说道:‘你吃装金的布施钱,原说装金就包在你身上,今布施已吃完了,不见你装一片金儿;故人不信,必不肯布施。你既有手段装金,何不先装起一尊来,与人看看,人见了真是实事,便布施下来,只愁你吃不完哩!’济颠道:‘你也说得有理,如今你可先垫出些银子,买两壶酒来,待我吃醉了,好装金。’监寺听见他说吃醉了就装金,没奈何,只得叫了人买了两壶酒来与他吃,济颠吃得不醉,又要监寺去买,监寺买来,济颠又吃完了,还不大醉又要买。监寺道:‘你吃了三壶,已醉得模模糊糊,怎只管要吃,这酒我是挪移银子买来的,那里有得许多?你且装起金来,再请你也不迟。’济颠道:‘不是我苦苦要吃,但三尊佛的法身甚大,要许多金子,若吃得不尽醉,装起来,酒醒了,剩下些装不完,便费力了。莫若再买一壶来,待我吃得烂醉,便装个一了百了,岂不妙哉?’监寺听了,只认他说鬼话骗酒吃;因而硬回他一句道:‘现也没钱得买了,你也吃得够了,就装不完,多少剩下些,再化人装完,你且快装起来看看。’济颠道:‘既是这样说,今夜我到大殿上去睡。’

此时大殿新造得十分整齐,监寺怕他践污,便道:‘大殿上如何睡得?’济颠道:‘佛爷在大殿上我不去料理,却怎么装金?’监寺没法,只得叫管理香火拿了铺盖,同他到大殿上去。济颠叫管理香火的将当中供桌上的香炉烛台,都收开了,把铺盖放在上面,又吩咐监寺道:‘可将殿门闭上封好了,不许一人窥探,若容人窥探,装不完时,却休怪我。’吩咐毕,竟在供桌上打开铺盖,放倒头酣酣的睡去。监寺见他屡屡有些妙用,不敢拗他,只得将殿门闭上,凡是看得见里面的窍洞,都用纸头封好。

此时天已近晚,众僧放心不下;俱在殿门外探听消息。初时一毫影响也无,首座道:‘不见响动,定是睡熟了;似此贪眠,怎么装金?’执事僧道:‘且莫说贪睡,看他光光一个身子,金在那里?’有的道:‘都是长老没主意,信他胡言!’你也说说,我也讲讲,将交三更,忽听得殿里呕吐之声大作。监寺听了,连连跌脚道:‘不好了!我叫他少吃些,只是不肯住手。如今在供桌上吐得肮肮脏脏,成甚模样!装金之事,又是一场虚话了。’歇不多时,那呕吐之声忽然大作。众僧道:‘罢了!罢了!休要装甚么金,快把门打开,早早请他出来,还省些时收拾。’监寺道:‘既是吐污的,索性再耐他半个时辰,等他出来,羞他一场,使他没得说,连长老的嘴也塞住了;倘开早了,他未免又借此胡赖。’众僧道:‘也是!也是!’又捱了一会,又听得殿中呕吐之声更响,众僧俱各气忿不过,忍耐不住,定要开关。监寺禁约不住,只听他们将殿门开了,不开犹可,及开了一看,只见三尊大佛,浑身上全照得耀眼争光,十分精彩,那济颠抱著西边的大佛,在那里干吐,供桌上下,那里有一点污秽?济颠早跳下来,埋怨监寺道:‘我说酒不够,叫你再买一壶,吃足了便好成全大事。谁知你十分鄙吝,苦苦的舍不得,如今右边大佛右臂,还有尺余没有金子装,你若听信我言,再捱一刻开门,苦著我呕肠空肚,或者装完也未可知。你又听凭他们开了门进来,如今剩下这尺余,怎么办?我须与长老说明,不要怪我办事不周。’监寺见他如此神通,方连连认罪道:‘是我不是了。’遂报知长老,长老大喜,忙忙起来,净了手面,穿上袈裟,走到大殿上来,职事僧撞钟擂鼓,将合寺僧众集齐了,一同瞻礼装金的佛像。众人看见金光夺目,比寻常的金,大不相同,无不赞叹神异。看到右边佛臂上,少了尺余金子,问知是酒买少了,兼开早了门之故。长老大怒道:‘罚那监寺赔出银来买金装完!’

监寺没奈何,只得买了金子,叫匠人赔装上去,却是奇怪,任你十足的黄金,装在上面,比著别处少觉得暗淡而无光,到了后来,惟有此处脱落,余俱不坏,方知佛法无边,不可思议。正是:

不是圣人无圣迹,若留圣迹定非凡;

禅参几句糊涂语,自认高僧岂不惭?

一日,济颠到九里松去闲游,适有一个财主家,盖造三间厅房,正待上梁;看见济颠走过,知他口灵,便邀住了,求他说两句吉利的佛语,讨个好釆头。济颠道:‘佛语尽有,只要酒吃得快活,说来方才灵验。’那财主忙叫人搬出酒肴,尽他受用,济颠一连吃了十三四碗,有些醉意,便叫道:‘吉时已到,快些动手!’众匠作听了,忙忙将梁抬起安放停当,济颠高声念道:

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

妻在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济颠念完,也不作谢,竟一直去了。那财主好生不悦道:‘这和尚原来无赖,我好好将酒请他,要他说两句吉利话儿,他却是说丧说亡的,这等可恶,方才该扯住了骂他一场才好!’那工匠中有一个老成的道:‘这和尚念的句句是吉利之话,你怎反怪他?’屋财主怒道:‘死亡怎说是吉利?’工匠道:‘你想想看,这三间厅屋里,若出千口丧,快也过得几百年了。妻死夫前,再无寡妇了。子在父亡,永不绝嗣了。人家吉利莫过于此,还不快追他回来拜谢!’那屋主听了,方才大悟,急急叫人追去,已不知往那里去了。

那济颠走到一家馄饨店前,店主认得是济颠,便邀入店中吃一碗茶,济颠吃完了道,‘我承你请我一番好意!没甚报答,你取笔砚来,待我将‘馄饨’为题,做几句写在壁上,与人看看也好!’店主忙取笔砚来,济颠提起笔来写道:

外像能包,中存善受。杆出顽皮,捏成妙手。我为生财,他贪适口。砧几上难免碎身,汤镬中曾翻筋斗。舍身只可救饥,没骨不堪下酒。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记得山僧嚼破时,他年满地一时吼。

济颠方才写完,忽一个后生,满脸焦黄,刚走到店门前,一跤跌倒了,看看已是没有了气。店主惊得手脚无措,连连顿足道:‘这个无头人命,那里去办?’济颠道:‘不要慌,待我叫他去了罢!’遂向死人作颂道:

死人你住是何方?为何因病丧街坊?

我今指你一条路,向前静处好安藏。

念罢,只见那死人一毂辘子爬将起来,竟像活的一般,又往前走,直奔到岭脚下,又跌倒死了。店主并四邻的人看见,喜之不胜,感激不尽!正要作谢,济颠乘空早一迳走了。

走到‘万工池’前,见一伙人在那里吃螺蛳,将螺蛳屁股夹断,用一个刺针儿挑肉吃;济颠见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即说:‘有甚滋味?害这许多性命,不若舍与贫僧放了生罢!’济颠说毕,众人笑道:‘老师父不要取笑,已夹去屁股的死螺蛳,怎么放生?’济颠道:‘你们若肯放,没有屁股也可生得,若不肯放,便是死的,生死只在你们众施主一转念间。’众人尽将吃的螺蛳,都递给济颠,道:‘既是这等说,我们愿施舍了,请老师父放个活的与我们看看!’济颠接在手中,一齐抛入池中,口中念道:

螺蛳!螺蛳!亦禀物资;命虽微贱,性岂无知!纵不幸遇馋人,而死于鼎镬;岂无缘仗佛力,而生于清池。莫嫌无屁股,须知是便宜。

咦!自今重赴清泉水,好伴鱼龙一样游。

众人临池一看,只见那些死螺蛳,依旧悠悠然然的活了,不胜惊讶,回转身来,要问济颠缘故,那济颠已不知那里去了。故至今相传,万工池中的螺蛳是没屁股的,传为古迹,正是:

惨毒是生皆可死,慈悲无死不堪生;

总推一命中分别,莫尽夸他佛法灵。

忽一日,济颠偶在寺门前,只见阴雨密布,雷电交作,有一后生,奔至寺来躲雨。济颠将法眼看去,见他头上已插了该殛之旗,因问道:‘你姓甚么?做何生意?家中还有何人?’那后生道:‘我姓黄,在竹竿巷粜米,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济颠道:‘你平日孝顺么?’后生道:‘生身之母怎不孝顺?’济颠道:‘你既孝顺,为何该遭雷打?皆因前世,造假银害了人命不少,也罢,我且救你!’遂引后生进至方丈室,摆正一张桌子,叫后生躲在桌下,自己脱下所穿的衣服,替他四面围著,却赤身盘膝,坐在桌子上,候那天雷交加之际,念颂道:

‘后生后生!忽犯天焚。前生恶业,今世随身。上帝好生,许汝自新。我今救汝,归奉母亲,好修后来,以报前恩。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颂讫,只见那雷电绕轰三次,无处示威,只空响一声,把那阶前的一株松树,打得粉碎。后生躲在桌子下,魂都吓散了,只等那风雨止,雷声息,才敢出来,叩谢济公救命之恩而去。正是:

‘虽仗佛威,不使佛力,起死回生,雷神消迹。’

一日,济颠正在打盹,忽有一个老儿,拿著一片香,来寻济颠书记。有人指说在云堂里打瞌睡,那老儿竟入云堂。济颠听见脚响,打开眼一看时,只见老儿在胸前取出一片香来,向著济颠下拜道:‘小人乃是老剑营街鸨头蓝月英的父亲,不幸女儿月英身故,安排明日出丧,到金牛寺门前焚化。求老师恕她罪孽深重,与她下一把火,超度超度。’济颠允了。

次日,叫一条小船,渡到石岩桥口上岸,只见那送蓝月英的亲眷都来了,杷棺材抬到金牛寺前放下,蓝老儿遂请济公下火。济颠道:‘你要我下火,把几串钱与我。’老儿道:‘已安排百串在此相谢。’济颠道:‘不消百串,只用五串钱,买几瓶酒来吃了,方好下手。’蓝老儿即刻去抬几坛酒来,济颠吃了,手执火把,高声念道:

绿窗曾记画娥眉,万态千娇谁不知?到此已消风月性,今朝剥下野狐皮。蓝月英,蓝月英,赋姿何妍,作事何丑?

鸳鸯枕上,夜夜生财;云雨场中,朝朝配偶。只知娇丽有常,不料繁华不久。

一日浪子觉悟,方知色即是空;忽然花貌凋零,始觉无来有去。山僧聊借无明,为汝洗凡脱骨,此际全叨佛力,早须换面改头。

咦!扫尽从前脂粉臭,自今以后得馨香!

济颠念罢,把火一下,匆匆而去。蓝老儿这夜梦见女儿对他说:‘多亏我爹爹,请得济公罗汉下火化身,我今已投生于富贵人家矣!’

正是:

‘转移须佛力,解脱在人心;修到莲花性,污泥自不侵。’

一日,济颠要出寺去寻酒吃,沈万法道:‘弟子偶得了一些帮衬钱在此,买瓶酒来与师父吃罢,省得又去东奔西走的闲撞。’济颠道:‘今日倒不是闲撞,因有一段宿孽,要指点他们。去偿还,好了消一案,恐怕错了期,便冤报不了。’说罢,一直走到飞来峰上的张公家来,张公不在家,张婆见是济颠,便请进去坐下。说道:‘济师父,你是个好人儿哟!我阿公去年间生痢疾,险些死了,直到如今才好,你却不记挂来看看!’济颠道:‘因为记挂,故今日特地来望,却又不在家了。’张婆便整治些酒肴请他吃,济颠吃完了道:‘我常来打扰你们,殊觉没情理,明日我也做个东道,请请你阿公,阿公归来,叫他明日千万到东花园前十字路口来寻我,我在那里老等他。’张婆道:‘怎么好反给师父破钞?’济颠道:‘不费事的,千万要等!’说罢,竟回寺去了。

张公回来,张婆将济颠的话,细细说了。张公笑道:‘他和尚精著一个身子,空著一双手,拿甚么来请我?只怕是说醉话。’张婆道:‘他说了又说,叫你千万要去,并不是醉话。’张公道:‘东花园也不远,便空走一遭,也不打紧。’到了次日,张公真个走到东花园十字街口,四下张望,那里有个济颠的影儿?又耐烦等了半日,不觉肚里饥将起来了,又向自己肚里埋怨道:‘我老婆听他的了醉话,真是直恁的愚痴,且自到面店里,去买碗面吃了再回去罢!’遂走到一个面店里,吃了一碗面,不觉肚里渐渐的疼痛起来了,忙忙寻著一个毛厕,就去大解。刚刚走入毛厕,抬头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真是:‘

前生孽债今生了,后世冤家今世消。’毕竟张公在毛厕上,见了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评述:

一、大殿既建好,壁上画添一些花草,免得让佛‘孤单’。这一切皆好,尚有三尊大佛法身尚未装金,这回我自个儿动手脚,但不饱醉,恐怕无法成事。喝得烂醉,但嫌仍少了一点,便把大门关了,外人不许偷看,一看就不能完全了。

二、只听见呕吐之声大作,外边人以为吐得满地,污了佛相,忍不住气,打开门隙一看,顿然大惊,那有什么污物,见三尊佛身,已装金装得闪闪发光!却被我骂道:‘只因酒太少,你们量又浅,气又浮,如今打开此门,天机已泄,吾佛金身,尚有右臂,少了尺余金子未装好,只怪你们自己了!’后来,虽然众僧出资购十足黄金再装,但其色总比我所装淡而无光。后来,惟有此处剥落,余俱不坏,方知佛法无边,不可思议。

三、为何醉酒能装金?金从那里来?我道:‘花钱买了那么多酒,喝下肚里这个炼金厂,酒精燃烧,钱儿还原为黄金。吃下去的,悉吐了出来,用此装成金刚身。戏法人人会变,应用之妙,存乎一心。收些污秽钱,洗肠换肚变黄金!妙!妙!’

四、财主盖造厅房,要我说些吉利话,讨个好釆头,我不客气道:‘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妻在夫前死,子在父先亡。’财主大触霉头,不知我倒在默默祝福。众生若有喜庆,我也愿意说说吉祥话。

愿祝

新婚美满,旧屋拆散;

生理如意,死后不葬。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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