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起了床,扎好领带,穿上夹克,来到了外面。风和日丽的一个早晨!树上落着许多乌鸦和麻雀。我看了看那些百叶窗——都关着,他们还在睡觉,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法鲁克先生喝了酒,他喝酒的时候倪尔君则在一旁“欣赏着”。老夫人则在楼上不停地叫着。我甚至都没听到麦廷是几点回来上床的,为了不吵醒他们,我尽力轻轻地压着水泵,用凉水洗了洗脸,之后进了屋子,从厨房切了两片面包,拿着去了鸡舍,打开了鸡舍的门。母鸡咕咕叫着到处跑。我小心翼翼地把两个鸡蛋从尖的一头敲碎,美美地喝了下去,又把面包吃了。我捡起了其他鸡蛋,鸡舍门都没关就想返回厨房,这时,我吓了一跳——倪尔君已经起来了,拿上了她的包,正要出去。她一看到我就笑了笑。

“早上好啊,雷吉普。”

“这个点你要去哪里?”

“下海啊。过一会儿人就多了。我去去就回来。从鸡舍里拿的鸡蛋吗?”

“是的,”我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犯了错的感觉。“你要吃早餐么?”

“要。”倪尔君说道,笑了笑,走了。

我在她身后看着。一只小心谨慎、一丝不苟的猫咪。脚上穿着凉鞋,裸露着双腿。小时候就是一双小细腿。我进到了屋子里,烧水煮茶。她母亲也是那个样子。现在已经在墓地里了。我们要去那里,要做做祷告。你还记得你的母亲么?当时她还只有三岁,肯定不记得。多昂先生,在东部当县长,在最后两年的夏天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你母亲怀里抱着麦廷,旁边站着你,经常在花园里坐着,整天让阳光晒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但是返回凯马赫时脸色还像来的时候那么苍白。我经常问,您想来点樱桃汁么,少夫人。她回答说,谢谢你,雷吉普先生,就放在那里吧。她还抱着麦廷,我当然可以放在那里。我两个小时后过来看到,大杯的果汁她只喝了两口。而后,胖嘟嘟的法鲁克满身是汗地来了,说,妈妈我饿了,接着就突然一口气就把果汁喝完了。真厉害!我拿出桌布,去铺在桌子上,却闻到了上面的气味。昨晚法鲁克先生把白酒洒在桌子上了。我就去拿来抹布擦了擦桌子。水已经烧开了,我沏了茶。还有昨天剩下的牛奶。我可以明天去奈夫扎特。我又想到了咖啡馆,但是我压抑住了自己,专心干活。

我太专心了,时间过得很快。就在我摆桌准备吃饭的时候,法鲁克先生从楼上下来了。他慢慢下楼,楼梯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下楼的样子和他爷爷一样。他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沏了茶,”我说,“您坐吧,我这就给您拿早餐。”

他猛地坐在了他昨晚喝酒时坐的那把椅子上。

“要喝奶么?”我说,“有全脂的好奶。”

“好的,拿来吧,”他说,“喝了我的胃能舒服点。”

我进了厨房。胃。喝呀喝的,攒下的那些毒药最终会在那里给你开个口子的。老夫人早就说过,你要是还喝,你就会死的。你不是也听到了医生是怎么说的了么?多昂先生眼望着跟前,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要是我的脑子不动了的话那还不如死了更好,妈妈,不思考我就活不下去。可老夫人说,孩子,你这不是思考,是悲伤。但是他们早就忘了要去听对方说的话。后来,多昂先生,写着写着那些信他就死了。他就像他父亲一样,血从嘴里流了出来,很显然是从胃里出来的,老夫人号啕大哭着,把我叫了过来,就好像我可以做点什么事似的。在他死之前,我脱下了他那件带着血的衬衣,给他换上了熨好的干净衬衣,而后他就死了。我们会去墓地的。我煮好奶,满满地倒上了一杯。胃里一片黑暗,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只有尤努斯先知才了解这个世界。我一想到那个黑乎乎的洞就会浑身颤抖。但是就好像我没有胃似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底限,我不像他们,我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忘记。我刚要把奶端过去,就看到倪尔君已经回来了,真快!头发湿湿的,很漂亮。

“要我给你拿早餐么?”我说。

“奶奶不下来吃早餐么?”倪尔君问道。

“下来,”我说,“早上和傍晚会下来。”

“中午为什么不下来?”

“她不喜欢沙滩上的噪音,”我说,“中午都是我把盘子给她端上去。”

“我们就等等奶奶吧,”倪尔君说,“她什么时候会醒?”

“她老早就醒了。”我说。我看了看表,八点半了。

“哈哈,雷吉普!”倪尔君说道,“我在商店里买了报纸。从今往后我每天早上都要买。”

“随您的便。”我说完就出去了。

“你买又会怎么样,”法鲁克突然大声吼道,“你知道了有多少人杀死了多少人,知道了有多少人是法西斯,有多少人是马克思主义者,有多少人毫无关系又怎么样?”

我走了进去,上了楼。这么着急是为什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满足于这么少?你不会知道的,雷吉普!是死亡!我会想想,会害怕,因为是人都会好奇的。塞拉哈亭先生说过,所有科学都始于好奇,你明白么,雷吉普?我来到楼上,敲了敲她的房门。

“谁啊?”她问。

“是我,老夫人。”我说完走了进去。

她开着柜子,在翻着什么。她摆出了一副要关柜门的样子。

“怎么了?”她说,“他们在楼下吵什么呀?”

“他们在等您吃早餐。”

“他们就为这在吵?”

柜子里陈旧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我闻了闻,我还记得这味儿。

“什么?”我说,“不,他们在开玩笑。”

“一大早在餐桌上吗?”

“您要是担心,我就跟他们说说,老夫人。”我说,“法鲁克先生没有喝酒。这个时间能喝酒么?”

“别护着他们!”她说,“也不要对我撒谎!我会很快明白的。”

“我没有说谎,”我说,“他们在等您吃早餐。”她看了看敞开着的柜子门。

“要我扶您下楼吗?”

“用不着!”

“您要在床上吃吗?要我把盘子给您端来吗?”

“去端吧,”她说,“跟他们说,让他们准备好。”

“他们准备好了。”

“把门关上。”

我关上门下了楼。她每年在去墓地之前都会再翻一遍柜子,就好像能从里面找到什么从没见过也没穿过的东西,但最后还是会穿那件奇怪的可怕的大衣。我进了厨房,拿了面包,之后就端了出去。

“你读读,”法鲁克先生对倪尔君说道,“读读看,今天又死了多少人?”

“十七个。”倪尔君说。

“哎,这又有什么结果?”法鲁克先生说。

倪尔君就像是没有听到哥哥的话,又胡乱看起报纸来。

“已经什么意义也没有了。”法鲁克先生有点满意地说。

“老夫人说不下来吃了,”我说,“我在准备你们的。”

“为什么不下来?”

“我不知道,”我说,“她在翻柜子。”

“那好吧,把我们的拿来吧。”

“倪尔君小姐,”我说,“你这样穿着湿漉漉的泳衣坐着,会着凉的。上楼去,穿上衣服再看报纸……”

“你瞧,她甚至都没有听到你说的话,”法鲁克先生说,“她还是个相信报纸的年轻人,心情激动地读着死亡消息。”

倪尔君对我笑笑,站了起来。我也进了厨房。相信报纸?我把面包翻了个个儿,准备好了老夫人的餐盘。老夫人看报纸是为了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去世,是要看看有没有死在床上的人,而不是那些被炸弹和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年轻人。我把盘子给她端了上去。有时她会因为搞不清楚讣告里的姓氏而生气,自言自语,然后从报纸上剪下来。要是不是很生气,有时我在旁边的时候,她就会嘲讽一番这些姓氏。这些都是瞎编的名字,该下地狱的,姓是什么意思?我想,给予我姓氏的爸爸和我都姓黑石。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然而有些姓氏的含义我就搞不懂了。这些人的就是这样。我敲了敲门,进了房间。老夫人还在衣柜前。

“我把早餐拿过来了,老夫人。”

“就放在那里吧。”

“您马上吃吧,”我说,“奶别凉了。”

“好的,好啦!”她说。但眼睛还是看着衣柜而不是餐盘,“关上门。”

我关上了门。之后突然想到面包,就赶快跑下了楼。还好,没有烤焦。我就把倪尔君小姐的鸡蛋、早餐放在了餐盘里端了出去。

“请见谅,我晚了。”我说。

“麦廷不下来吃早饭么?”法鲁克先生问道。

好吧!我又上了楼,进屋叫醒麦廷,打开了百叶窗。他嘴里嘟囔着。我下了楼,倪尔君说想要茶,我进了厨房,沏上了茶,在我端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麦廷已经下来坐在那里了。

“我现在就把您的早餐端来。”我说。

“昨晚你几点回来的?”法鲁克先生问道。

“我不记得了!”麦廷说着。身上只穿着泳衣和衬衣。

“汽车的油没用完吧?”法鲁克先生问道。

“放心吧,哥哥!”麦廷说,“我们坐别人的车逛的。阿纳多尔在这里太那个了。”

“太怎么了?”倪尔君问。

“你看你的报纸吧!”麦廷说,“我正和哥哥说话呢!”

我进厨房去端茶了。又放上了面包,烤着。我端出了浓茶。

“您也要奶吗,麦廷先生?”我问。

“大家都问起你了。”麦廷说道。

“关我什么事儿?”倪尔君说。

“以前你和那些女孩都是很好的朋友,”麦廷说,“过去你们亲密无间,可是现在你读了点书就开始瞧不起她们了。”

“我没有瞧不起她们。只是不想见到她们。”

“你就是看不起她们。人至少会问个好。”

“我就是不问好!”倪尔君说。

“您要奶么,麦廷先生?”我说。

“你看到了么?你太观念了。太嫩。”

“你知道观念是什么意思吗?”倪尔君问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麦廷说,“我有这样的姐姐,脑子刚刚洗过,我每天都可以见到。”

“蠢货!”

“您要奶么,麦廷先生?”

“伙计们,别这样,伙计们。”法鲁克先生说。

“我不要奶。”麦廷答道。

我跑进厨房,翻了翻面包。有人洗过她的脑子。塞拉哈亭先生常说,要是不清洗一下每个人脑子中的肮脏东西、无知信仰还有谎言,那我们就没救了,因此我成年累月地在写着,法蒂玛。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奶,喝下一半。面包烤好我就送去了。

“到了墓地,奶奶做祷告的时候你们也做!”法鲁克先生说。

“我把姨妈教的祷告词忘了。”倪尔君说道。

“你忘得真快!”麦廷说。

“亲爱的,我也忘了,”法鲁克先生说,“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像她一样摊开双手,免得让她伤心。”

“别担心,我会的,”麦廷说道,“我向来不重视这样的事情。”

“你也要摊开双手,好吗,倪尔君?”法鲁克先生说,“头上也系点东西。”

“好的。”倪尔君说。

“这不会违背你的思想信念吗?”麦廷说道。

我上了楼,敲了敲老夫人的房门,走了进去。她已吃完了早餐,又到了柜子前面。

“怎么了?”她说。“你有事么?”

“您还要再来杯牛奶么?”

“不要了。”

我正要拿过盘子,她突然关上了柜门,叫了起来。

“别过来!”

“我没有靠近柜子啊,老夫人!”我说,“您瞧,我只是要拿盘子。”

“他们在楼下干什么?”

“他们正在准备。”

“我还是挑不出来……”她说,好像突然变得害羞了,开始看向柜子。

“抓紧时间,老夫人!”我说,“过会儿天就要热了。”

“好的,好的,关好门。”

我来到了厨房,烧上水准备洗盘子。我喝着剩下的半杯奶,等着水烧热。我想到了墓地,有点激动,又有点奇怪;我还想到了洗衣房里的物品、工具。有时候人们会想在墓地哭。我走了出去,麦廷说要杯茶,我端了出去。法鲁克先生抽着烟望着花园,大家都不说话。我又进了厨房,刷完了盘子。等我再出来的时候麦廷先生已经穿戴整齐过来了。我转过身,脱下围裙,看了看我的领带和夹克,又梳了梳头发,就像在理发店里理完头发一样,在镜子里对自己笑笑,就走了出去。

“我们准备好了。”他们说。

我上了楼。不管怎么说,老夫人最终是穿好了。身上还是那件黑色的可怕的大衣。由于老夫人高高的身子每年都缩一点,她的裙摆挨到了地面,她脚上那奇怪的鞋子的尖头从裙子挨到地的地方露了出来,就像是两只狐狸兄弟的好奇的鼻子一样。她正在系头巾,突然看到我,好像有点害羞。我们都没有说话。

“这么热的天气里您穿这个会出汗的。”我说。

“大家都准备好了么?”她问道。

“准备好了。”

她看了看房间,像在找什么东西,看到柜子的门关上了,又看了看别的地方,之后又看了看柜门,而后说道,“快扶我下楼吧。”

我们出了房间。她看到我拉上了门,但她自己还是又用手推了推。在楼梯口她靠在我身上而不是靠在拐杖上。我们慢慢地下了楼梯,走出了大门。他们也过来了,在我们把老夫人扶上车时,

“你们关好门了么?”她问道。

“关好了,老夫人。”我说。但我还是又去推了推各扇门,让她看到都已经关好了。

最终,谢天谢地,她总算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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