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左手的中指已经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痛得很厉害,根本使不上劲。

拉开窗帘,远远望去,天空中铺满一层薄薄的云。云层并非是厚得紧紧挡住光线那种,而是薄得可以透出阳光,像一张遮掩着整个世界的巨大面纱,轻轻柔柔的。

我下楼去,发现母亲也在。

“今天不去打工吗?”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从洗衣机里拿出刚洗好而皱成一圈的衣物。

“我把工作辞掉了。”

母亲停下动作。

“你呀,就不能试着找找正职?趁这个机会,不管是什么地方,都赶快找个固定的工作吧!”

冰箱里有昨晚剩下的饭菜,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在客厅里吃起早饭来。没在看的电视传来天气报告的声音,说梅雨季已经结束,炎热的盛夏即将到来。

我出门去医院,决定先搭巴士,然后再走路去清水所住的那家综合医院。

医院的色调洁白,几栋病房大楼并排着,中庭有个种了许多树、像公园似的庭院。我想设计这家医院的人,一定是个热爱自然的人。

检查的结果证实我是骨折。医生抓住我的中指说:

“断掉的骨头已经在错开的位置上开始长合了,我帮你矫正一下骨头的位置。”

啊,请等一下!——就在我用近乎哭泣的声音抗议那一瞬间,医生已经用力地扭动我的手指骨头,再用金属器具固定好手指,缠上贴布和绷带,治疗就结束了。

在柜台缴费后,我在医院里闲逛起来。不知道清水住在什么地方,她患的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但我却不知道呼吸系统的病房在哪栋大楼里。

过了一会,我走出大楼,在庭院里随便走走。院子里有一个长满绿草的圆形小丘,一条微斜的小道从中间延伸出来。在这里有穿睡衣、拄着拐杖缓缓行走的老人,也有带着孩子的家庭,大部分应该是医院里的病人吧!

太阳穿过一片薄云,柔和地照射着四周,恍如一幅幸福的图画。

我觉得自己想要见清水的决心和勇气逐渐萎缩。来医院前,我打定主意要见她,可是到了这里,我却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脱离现实。

要是我突然在她的病房出现,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如果得知我是因为十年前一句小孩子的无稽戏言而来,她一定会觉得可笑至极。

还是就这样回去好了,相信时间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脑袋。

我背靠着长椅,又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以及思考过的问题。

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悲又无可救药的人,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里萦绕不去。已经二十岁了,却看不见任何前途和希望,一想到今后自己可能面对的灰暗未来,不安的情绪便让身体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古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当我看见未来的时候,它就像是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这句话就像魔术师的开场白一样,但奇怪的是,我现在却能理解它的含义,未来总是那么不可捉摸,就像黑暗中的道路,他的话也许是正确的。

我的存在似乎和眼前这片温暖风景格格不入。我有一种冲动,想双手抱头,隔开一切,逃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黑暗中去。

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我有这种感觉。像今天这样和暖的阳光,只需洒在眼前这一对刚举行过婚礼的新郎和新娘,以及期待孩子诞生、拥有美满家庭的桥田他们身上就足够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即使自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未来,我内心也不会有丝毫的妒恨。我会羡慕他们,然后不可思议地送上我的祝福。

忽然,我感觉到有人来到长椅的旁边,抬头一看,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孩,白色睡衣让人一看便知是住院的病人。

“听说梅雨季已经结束了。”

她望着天空说道,脸上慢慢绽开温柔的微笑,随后她把目光移向我的左手。

“你是来看手的吗?”

“……骨折了。”

“怎么会这样呢?”

“在打工的地方和人家打架……”

她把手肘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用手托着下巴,轻轻地笑了。

“原来是打架弄成骨折的啊……”

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但这似乎让她的心情愉快起来。

“本来还想顺道探望在这里住院的朋友,可是后来却没有走进病房的勇气。”

她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你那位朋友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后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景。

突然,眼前的景致变得光彩四溢,天际的薄云开出一道缝隙,阳光从云缝中洒满大地,绿草和树木也彷佛为了祝福这个世界而变得挺拔了。

“天气真好呀!马上就是夏天了!”

她说道。耀眼的阳光使她眯着眼,我点了点头。

“……这天气教人心情舒畅,甚至快让我忘了昨天那个失去工作、跌入人生谷底的日子。”

“谷底?”

我向她吐露心声,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无所有。她的表情出奇认真,努力地不漏掉我说的任何一个字。旁人看来,我们会像什么呢?一个坐在长椅上、左手缠着绷带的男人,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在明媚的午后促膝探讨着人生。

她对我说了一些打气的话,并对我露出鼓励的微笑,似乎是说“没问题,你一定可以的”。然后,她努力转动着轮椅,调整方向好让自己面对病房,从动作可以看出她还没有适应轮椅上的生活。她用纤弱的手腕转动车轮,显得非常吃力,我想去帮她,可是她说:“不要紧的,有护士呢!”

我朝她对面看去,一位护士正看着这边,好像是她让护士在我们谈话期间在那里等的。

“再见……”

她挥了挥手。

那段对话成了我们最后的交流。两星期后,她死了。

举行葬礼的那天下着雨,我和古寺到了她家门前,收好了黑伞,但伞架子已经插满了伞,所以只好把伞靠在鞋柜旁边。我们虽然撑了伞,不过肩膀还是湿了,这让我再次意识到我对伞的厌恶。

安放棺木的客厅里挂着黑白的幕帐,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味,我觉得整个房子都被雨声和香烛的烟雾包围,心里有些不舒服。许多穿着丧服的亲人和她的朋友都在遗照前哭泣,在那些人当中,大概不会有认识我和古寺的人吧!她的一生如此短暂,而我们只不过在当中更短暂的一瞬间和她说过话,我们的关系也仅此而已。

我一边烧香,一边在心里向清水道别。虽说是道别,然而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关系,所以这种说法或许荒唐可笑。

是的,能够确切表示我俩关系的用词,应该就是“没有关系”。我只是因为住在附近才参加葬礼的,除此以外,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着任何关联。

即使如此,我还是……如果此时有人读出我的心事,一定会露出疑惑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吧!因为我心底有一种可怕的失落感。

“你还好吧?”

古寺摇了摇我的肩膀,可以想像我当时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早点回去吧!”

我说着站了起来。此时,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住我,回头一看,是清水的母亲。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紧握着手帕,两眼红肿。

我们在客厅里面对面端坐着。周围的人之前并没有注意到我和古寺的存在,但由于伯母神情严肃地与我对坐着,开始有人注意我们。

“谢谢你之前到医院探望那孩子。”

她说完便带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向我深深地鞠了躬,像在感谢一位没齿难忘的恩人。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惶恐而不知所措。

“不……实在没什么值得你感谢的……”

“那孩子真的非常高兴。”

伯母把目光投向女儿的遗照。

那是一张清水温柔微笑着的脸。虽然长大以后就从未仔细看过她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熟知她的脸胜于熟知其他任何人。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见面的缘故吧!”

我在医院偶然碰到了她,仅此而已。

清水的母亲摇了摇头,好像想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总是想着你呢!”

在此之前周围虽然比较安静,但还是有一些说话声和雨声等嘈杂声响,然而那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不如被吸到什么地方去而消失了,我的耳中只回响着失去女儿的母亲那静静的告白。

“那孩子身体不好,从小就老待在家里,所以啊,我总是讲很多的事情给她听……”

对于缺席而在家休养的清水,伯母总是会讲一些电视连续剧的故事给她听,或是开些无聊的玩笑,好让她心情平静。

尤其是邻居的孩子又做了什么恶作剧之类的家常话,刚好可以讲给寂寞无聊的女儿听。譬如说我和古寺决定离家出走,跑到公园里搭起帐篷的事,还有我们偷偷拿食物喂别人家的猫,企图让那只猫认我们当主人,但最后还是失败的事情等等。

伯母有次突然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只有当听到关于我的事情时,才会悄悄露出温柔的表情。

那时她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可是,哪怕从她一点细微的举动或表情,我还是可以察觉到什么。那孩子的确很想听到有关你的事情。”

尽管后来上了中学,然后又升上高中、大学,只要清水在家的时候,伯母仍然把我的事当作家常话一一说给她听。

从我母亲那里,伯母可以得知我生活的全貌,包括因为成绩不好,学校打电话到家里来的事,或者打工才做了一天就辞职的事,都经由母亲悉数传到她耳中。

据说在听到我的事情时,她总是悄悄地把视线移向窗外。

我将目光从紧握着手帕的伯母身上移开,朝窗户的方向望去。一楼客厅的窗户上纵向镶嵌着大块玻璃,外面是茂密的树丛,越过树丛,可以看到一栋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子——我的家。

即使住进医院,病得几乎卧床不起的时候,她仍然露出纤弱的微笑,倾听着有关我的事情。没什么作为的我只是打工、遭人白眼而已,而她倾听着我那无聊的日常生活时,却好像忘了病痛的存在,眼里透出平静的光芒。

清水是否一直都相信古寺说过的话呢?在学校或路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是否也和我一样难以保持平静呢?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断结识新的朋友,但她真的始终不曾忘记过我吗?

“她曾对伯母提起过我去医院的事吗……”

“那孩子几乎是第一次主动提起你呢!”

清水好像是这样对母亲说的:

“今天来了个稀客呢!”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就像是住在幸福世界的人一样。

“然后,我们聊了天气的话题哦!”

离开她家的时候,她母亲好几次向我鞠躬表示感谢。

雨下得不大,然而不撑伞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是我没有撑伞。

“会着凉的。”

古寺在伞下忠告我说。

“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我回答。刘海因为雨水而黏在额头上。

“你不会死的,现在还早呢!我在小时候看过。”

“你看见过清水死去的情景吗?”

古寺很久没有和我说起他的未来预报了。

“虽然隐隐约约,但我看过她在年轻时死去的景象……可是,同时我也看见你和她组织了家庭,被两个孩子围着的情景。这两种未来靠得很近,很难确定。”

你们两个只要其中一方没有死掉的话,就会结婚……

我想起古寺十年前说过的话。那究竟是他信口开河,还是他本身也对此深信不疑,我不得而知。

我们迈着脚步。我已经被雨打得湿透,撑不撑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古寺仍不停地劝我撑伞。当然,我拒绝了。我默默地走着,任凭天空中落下的无数雨滴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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