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看了笑道:“这两个指头,算是什么意思,指着人呢?指着时间呢?”敏之道:“或者是指着人。”道之道:“是有趣的问题哟!二者,成双也。阿囡,你也给我盛一小碗粥来,我看他们吃得怪香的。”于是挪开桌子边一把小椅,随身坐了下去。因道:“这话不定谈到什么时候,让我先吃饱了,慢慢再说。”敏之道:“有话你就说罢,我们电影看得倦了,希望早一点睡。”道之道:“我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你们就不会要睡了。”敏之、润之听了她这样说,都以为这事是很有趣味的新闻,便催着道之快说。道之道:“论起这事,你两个人也该知道一半。”敏之道:“知道一半吗?我们所知道的事,就没有哪一件是有趣味的。”道之道:“何必一定是有趣味的事呢?你们可以向郑重一些的事想去。”润之道:“你就说罢,不必三弯九转了。”道之喝完了一碗稀饭,让阿囡拧了一把毛巾擦了脸,然后脸色一正,对阿囡道:“你听了我们的话,可不要四处去打电报。”阿囡笑了一笑。敏之道:“究竟什么事呢?这样郑而重之的。”道之斜坐在大沙发上,让了一截给敏之坐下。说道:“你不是认识老七一个女朋友吗?”敏之道:“他的女朋友很多,有的也是我们的朋友,岂止一个?”道之笑道:“这是一个不公开的女朋友呢。”敏之道:“哦!是了,是那位冷小姐,人很好的。你问起这话作怎么?”道之道:“他们打算结婚了,你说这事新鲜不新鲜?”敏之道:“不至于吧?老七未尝没有这种意思。不过我看他爱情并不专一,似乎对于秀珠妹妹也有结婚的可能。而且他老是说,要打算出洋,又不像等着结婚似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差不多有好几个月了。你何以知道他突然要结婚?恐怕是你听错了,把他两人交情好,当作要结婚呢。”道之道:“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老七告诉守华,守华告诉我,能假吗?”敏之道:“他告诉姐丈是什么意思?打算托你夫妇主持吗?”道之道:“主持是没有资格,不过望我们代为疏通罢了。”敏之道:“疏通父亲母亲吗?这事不是这样容易办的,要等了那种机会再说。”润之道:“我们不要管了。老七托的是姐丈,又没托我们,我们管得着吗?”道之道:“可不能那样说。助成自己兄弟的婚姻,又不是好了旁人。况且我看老七不来托你们,一定是另有原因。”敏之道:“大概是,他以为姐丈究竟在客的一边,对上人容易说一点。我们一说僵了,这话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润之道:“他为什么这样着急?”道之笑道:“守华也是这样问他呢,他说是爱情成熟的结果,这也就教人没法子向下说了。”润之道:“内容决不是这样简单,必然另有缘故在内。五姐,你看对不对?”敏之瞟了她一眼,笑道:“你是诸葛亮,袖里有阴阳八卦?你怎样知道另有缘故?这四个字可以随便解释的,可是不能乱说。”润之道:“我断定另有缘故。不信,我们叫了老七来问。”道之笑道:“你还要往下说呢,连守华问他,他都不肯说,何况是我们。”润之笑道:“哦!你们是往那一条路上猜。以为他象大哥一样,在外面胡闹起来了。那是不至于的。何况那位冷小姐也是极慎重的人,决不能象老七那样乱来的。”道之笑道:“这话可也难说。不过我的意思,先要看看这孩子,然后和父亲母亲说起来,也有一个根据。你两个人都是会过她的,何妨带了我去,先和她见一见?”敏之道:“到她家里去,太着痕迹了,我想,不如由老七给她一个信,我们随便在哪里会面。”道之道:“那也是个办法,最好就是公园。”敏之道:“公园渐渐地天气冷了,不好,我看是正式请她吃饭,我们在一处谈谈。反正双方的事,都是彼此心照,若要遮遮掩掩,反是露痕迹的,而且显得也不大方。”润之道:“这话很对。不过那冷小姐明知婚姻问题已发动了,肯来不肯来,却不能下断语。”敏之道:“来不来,老七可以作一半主。只要老七说,这一次会面大有关系,她就自然会来了。”道之昂头想了一想,说道:“这话是对的,就是这样办罢。阿囡,你去看七爷睡了没有?叫他来。”阿囡听了这消息,不知为了什么,却高兴得了不得。连忙三脚两步,跑到燕西这里来。

燕西在屋子里听得外面脚步得得响,便问道:“是谁?打听消息来的吧?”阿囡道:“七爷,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打听消息来的?”燕西自己开了门笑道:“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就为着心里有事。常言道:为人没有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有了亏心事,半夜敲门自然要心惊了。”阿囡笑道:“这是喜事,怎么会是亏心事呢?”说了,走进房来,对燕西鞠了躬,笑道:“七爷,恭喜!”燕西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上面老太太说出来了吗?”阿囡道:“四小姐在我们那边,和你商量这事,请你快去呢。”燕西听说,连忙就跟着阿囡到敏之这边来。可是走到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阿囡道:“走到这里,七爷怎么又不进去?”燕西道:“不是不进去,说起来,我倒有些怪害臊的。”阿囡道:“得了罢,你还害臊呢!”道之道:“快进来罢,我们等着你来商量呢。”燕西走了进去,先靠着门笑道:“为了我的事,你们开三头会议吗?”润之道:“你是怎么回事?突然而来地就要和冷女士结婚。”燕西只是瞧着她微笑,没有说出什么来。敏之道:“这件事,我们是可以帮你的忙。但是你必须把内幕公开出来。而且四姐也要见一见本人。”燕西笑道:“那很容易的事。若是不能见的人,我决计不要的。”敏之道:“听你这话,你就该打,完全是以貌取人。”燕西笑道:“并不是我以貌取人。因为你们要去看她,所以我说出这话。”道之道:“我要去看她,并不是看她长得漂亮不漂亮,是看她举止动静,看出她的性情品格来。”燕西道:“四姐几时学会看相?”道之道:“你以为人的品行在脸上看不出来吗?我敢说,无论什么人,只要她和我在一处有一两个钟头,我就能看出她是什么人。”燕西道:“不信,四姐你一去看她,你就会说她是一个老实人。”道之笑道:“谁是她?她是谁?我听这个她字,怪肉麻的。”燕西交叉了两手,胳膊捧了胳膊,越发嘻嘻地微笑起来了。道之道:“你坐下来,先把你两个认识的经过,说给我们听听。”燕西道:“这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关系。”敏之笑道:“你不管,我们就爱听这个。”燕西一高兴,坐下来,就将组织诗社和冷家做街坊这一段话说出来。敏之道:“怪不得,今年上半年你那样高兴作诗,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你是因为有了冷小姐才组织诗社呢?还是组织诗社,然后就认识了冷小姐呢?”燕西道:“自然是先组织诗社。”道之笑道:“所以一个人肯读书总有好处,书中自有颜如玉,决不是假话。你要不是这样用功,哪里会有这段婚事?”润之道:“那倒不要紧,反正他的女朋友很多,得不着这个可以得着那个。”燕西道:“你们把我叫了来,还是批评我呢?还是帮我的忙呢?若是批评我,我可就去睡了。”道之道:“大家都为你没睡,你倒要睡吗?”燕西道:“实在也夜深了。就是刚才的话,由我明天去对她……密斯冷说,约定一个地点,在一处会面。”润之笑道:“又一个她字,自己吞下去了。”道之道:“会面的地方,不要吃外国菜,要吃中国菜。”燕西道:“这是很奇怪的,你们没有出洋的时候,衣服要穿西装,吃饭要吃大菜。一回国之后,宗旨立刻变了,衣服还将就有时穿西装,对于大菜,可就深恶痛绝。”道之道:“今天算你明白了。出洋的人,不但如此而已,第一,不象从前那样崇拜外国人。第二,不爱说外国话。我在西洋吃了两年大餐,在日本吃了两年料理,我觉得还是中国的菜软烂得好吃。”燕西笑道:“好好,就吃中国菜,不要把问题又讨论得远了。我约定了时间,便来告诉你们,可是千万得守秘密。”道之道:“保守秘密,那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要正式地和母亲商量起来,这话可得告诉她。不然,母亲还疑惑我们也作弊呢。”

燕西听了他们的话,是怎样说,怎样好。当夜他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睡一夜安稳的觉。到了次日,他是起得很早,起身之后,就向冷家去了。在她家里吃了午饭回来,一直就到润之屋里来。润之昨晚闹到天亮才睡,这个时候,方才起床,在梳妆台边站着梳短头发。她在镜子里看见是燕西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个时候,还没有出去吗?”燕西道:“怎么没有出去?我在外面回来的呢。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新安楼见面。我和她说了,怕她不肯来,我只说是两个人去吃饭,等她到了饭馆子里,然后你们和她会面,她要躲也躲不了。”润之道:“你做事,就是这样冒失,这样重大的事情,哪里可以架空?”燕西道:“你不知道,她这个人非常地柔和,很顾全体面,到了见面的时候,你叫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了。”润之道:“那样不好,太不郑重了。”敏之在里面屋子说道:“管他呢,我们只要见了面就是了。撒谎架空,那是老七的责任。你要怕得罪人的话,我们在席先声明一句就是了。”燕西道:“这不结了。我还有事,回头见罢。”燕西走到自己屋里,坐一会子,心里只还有事,还是坐不住。但是仔细一想,除了晚上吃饭,又没有什么事。

到了下午三点钟,燕西实在忍耐不下去,便坐了汽车到冷家来。冷太太也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发动了,料到他们是有一番议论的。对于清秋的行动,是愈加解放。燕西来了,一直就向上房走,见着清秋便笑道:“我来了。自从得了你一句话,我就加了工,日夜地忙。”清秋正坐在屋子里,靠了窗户底下,打蓝毛绳褂子,低了头,露出一大截脖子。白脖子上,一圈圈儿黑头发,微微鬈了一小层,向两耳朵下一抄,漆黑整齐。又笑道:“美啊!”清秋回转头来,对燕西瞟了一眼,将嘴向屋子里一努。燕西知道冷太太在屋子里,便站在屋子外头,没有敢进去。清秋将手上的东西,向桌上一放便走出来。燕西道:“我们晚上到新安楼吃饭去,还是照以前的话,我有好些话和你说。”清秋道:“有什么话,简单的就在这里说得了,何必还上馆子?为了这事,你今天来两趟,我倒有些疑心了。”燕西道:“何必不详详细细地谈一谈呢?这有什么可疑的,伯母面前通过通不过?”清秋道:“她老人家是无所谓,你也不必去对她说。不过……”说到这里,看了燕西的脸微笑道:“你做事,是一点忍耐不住的。只要有一个问题等着去解决,就会乱七八糟忙将起来。”燕西道:“你这人真难说话,我不赶紧地办,你嫌我做事马虎。我赶紧地办,你又疑心我别有用意,这话怎么样子说呢?”清秋见他如此说,便答应了去。燕西在冷家谈了两三个钟头,已经是七点多种,然后和清秋一路坐了汽车,到新安楼。在汽车上,燕西笑着和清秋道:“我的五姐六姐,你都会过了,只是四姐你没会过。我介绍你见一见四姐,好不好?”清秋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要我出来,必然有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把我引得和你一家人都见了面,然后我进你家门,都是熟人,那也好,但是要不进你家门呢?”燕西在她肋下抽出她的手绢,将她的嘴堵上。笑道:“以后大家不许说败兴的话。”清秋劈手将手绢夺下,道:“真是你四姐在那里,我可不去。”燕西道:“那要什么紧?女子见女子,还有什么害臊的吗?”清秋道:“这样会面,并非平常会面可比,我去了,她是要带了眼镜瞧我的。自己明知道人家要瞧,倒成心送给人家去瞧,你瞧,那有多么难为情!”燕西要说时,车子已到新安楼门口。这里的小汽车夫还没有下车,却另有一个人走上前给这车子开门,他还对这里车夫说道:“你们才来吗?”燕西正要下车,清秋一手扯住他的衣裳角,轻轻说道:“别忙!究竟是什么人在这儿?你要乱七八糟地来,我可不进去,我雇车子回去。”燕西道:“实在没有别人,就是我三个姐姐。你不信,问这汽车夫。到了这里不去,我可僵了。”清秋道:“你只顾你僵了,就不怕别人僵了?”燕西含着笑下车,就伸手来搀她。清秋要不下来,又怕汽车夫他们看见要笑话。只得勉强下来。可是将手向后一缩,轻轻地道:“别搀我。”她下了车,燕西让她在前面走,监督着她一同上了楼。伙计认得燕西,就笑道:“七爷刚来。三位小姐,都在这儿等着呢。”于是对楼上叫了一声七号。

走到那七号门口,伙计打着帘子。清秋忽然停住了脚,不向前走。燕西在后微微地一推道:“走啊!”清秋这才一正颜色,大步走将进去。在里面三个女子,润之、敏之是认得的。另外有一个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圆圆的面孔,修眉润目,头发一抹向后。脸上似乎扑了一点粉,那一层多血的红晕,却由粉层里透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平常的墨绿色袍子,镶了几道细墨绦,在繁华之中,表现出来素净。清秋这就料到是燕西的四姐道之了。这未曾说话,道之早含笑迎了上来,笑道:“这是冷小姐吗?很好很好!”走上前,便拉着她的手。清秋也不知道这很好两个字,是表示欢迎呢?还是批评她人好?不过连说了两句很好,那的确是一种欢喜,不由冲口而出的。这时,心里自又得着一种极好的安慰。当时便笑道:“大概是四姐了,没有到府上去拜访,抱歉得很。”道之道:“我们一见如故,不要说客气话。”于是便拉了她在一处坐下。清秋又和敏之、润之寒暄了几句,一处坐下。道之笑着对敏之道:“冷小姐聪明伶俐,和我们八妹一样,而温厚过之。”敏之道:“话是很对的,不过你怎样抖起文来说?”道之笑道:“我觉得她是太好了,不容易下一个适当的批评,只有用文言来说,又简捷又适当。”润之道:“密斯冷,的确是一副温厚而又伶俐的样子。”说到这里,笑着对燕西道:“老七,你为人可是处于这相反的地位,只一比,就把你比下去了。”清秋还没有说什么,他们早是一阵批评,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只红了脸,低着头,用手扶着筷子微笑。道之拿了纸片和笔,就偏了头问清秋:“密斯冷,我们就象自己姊妹一样,不要客气。你且说,你愿意吃什么菜?”清秋笑道:“我是不会客气的。要了什么菜,我都愿意吃。”道之笑道:“初见面,总有些客气的。密斯冷爱好什么,老七一定知道,老七代表报两样。我今天很欢喜,要柴一个痛快。”燕西道:“她愿意吃清淡一点的东西的。”润之听了他又说了一个她字,对他望了一望,抿嘴微笑。燕西明知润之的用意,只当没有看见。对道之道:“在清淡的范围以内,你随便写罢。”道之偏了头,轻轻地问着清秋道:“清炖鲫鱼好吗?”清秋说:“好。”道之又问道:“吃甜的不吃?清淡是葡萄羹呢?是橙子羹呢?”清秋微笑说道:“随便哪样都可以。”道之索性放了笔,手抚着清秋的手背。笑着说道:“就是葡萄羹吧,你以为如何?”清秋微微点头笑道:“可以。”敏之看见道之这样疼爱清秋,也只是微笑。道之笑道:“你笑什么?你以为和密斯冷亲热得有些过分吗?”敏之道:“并不是说你们亲热得过分,你把密斯冷当了一个小孩子看待了。”道之笑道:“说起来,我应该是一个老姐姐啊!密斯冷贵庚是?”清秋微笑道:“十七岁了。”道之道:“怎样?比我小九岁哩。梅丽只比密斯冷小两岁,常常还睡到我们怀里来,要我们搂着呢。”润之道:“这样子,你也要搂密斯冷一下子吗?”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道之将菜单子开下去,便和清秋一面说笑着,一面吃东西。清秋真料不到道之待人是这样地温厚亲热,心里非常痛快,便一定要道之到她家去坐。道之道:“我一定来的。但是我们那里,你也可以去玩玩。”清秋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勉强一笑,说道:“一定去的。”润之道:“密斯冷,不要紧的,只管去。你到了我们门口,不要招呼大门口的号房,一直向里走。到了楼边下,那里有听差,你只说找我们姊妹的,他就会一直引到我们那里来。舍下院子多,你只要到我那里去坐,决不会和别的人在一处的。”清秋微笑道:“并不是怕人,实在因为我一点礼节不懂,到了府上那样的人家去,恐怕失仪呢。”道之道:“得了罢,我们又是什么讲礼节的人家呢?你将来就会知道了。”清秋听说,只是微笑。道之原有许多话,要当着清秋说,现在见清秋一笑一红脸,不忍让她为难,就不说了。燕西看了大家这样和睦的样子,心里是非常地高兴,因对清秋道:“我对你所说的话如何?我们家姊,不是蔼然可亲的人吗?”清秋笑道:“是的,我不是早就承认了你这句话吗?”燕西道:“你从前说,除了几个女同学,就没有人可以和你来往,是很单调的。现在你要和我三位家姊来往,他们可以给你找上许多女朋友,你就不嫌单调了。”清秋笑道:“你不叫我跟着三位找些学问,长些见识,倒先叫我多交些女朋友?”燕西笑道:“是啊!这话是我说错了。可是你又对我说,《红楼梦》上的对联‘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那是很对的。贾宝玉反对这十四个字很无理由。”清秋道:“我的这话,并不算反对这十四个字呢。不过说交朋友比求实学要次一等罢了。”道之笑道:“我们老七,从前是高山滚鼓,有些不通往下的,可是这大半年以来,动不动就咬文嚼字,我以为他忽然肯用功夫。最近调查起来,才知道都是密斯冷教的,我要替我们老七谢谢了。”清秋笑道:“这实在不敢当,不过偶和七爷讨论一点书本上的事罢了。”润之笑道:“嗳啊!密斯冷,你怎样和老七是如此称呼啊?这样客气,不像是知己了。”说时掉过脸来,对燕西望了一望,微微一摆头道:“老七,这是你的不对了。你既然和密斯冷这样好,为什么还受她这样的称呼?你真是岂有此事!”燕西笑道:“没有,没有,这是她当着你们的面,客气一点说话呢。我们平常说话,就是你我他。”润之道:“这样是俗得很。你不看见大哥他们是怎样的称呼吗?”润之突然说出这句话,觉得太冒失,自己脸也红了。冷眼看清秋时,却好她并不在意。其实,清秋听了这话,不但不嫌润之冒昧,心里却是暗暗为之一喜。以为自己和燕西的关系,就是金家姊妹,也很知道的。所以她也不客气跟着燕西叫四姐五姐六姐。敏之润之倒还罢了。惟有道之经清秋这样一亲热,喜欢得什么似的,执着清秋的手,滔滔谈个不绝。吃完了饭,伙计来沏了两壶茶喝。道之还没有走的意思。润之道:“我们走罢,不要老占住人家的屋子了。你有话说,第二次再谈,也还不迟哩。”道之这才笑道:“我真也是高兴得糊涂了,只管向下谈。密斯冷,我们下次再会罢。”伙计呈上帐单来,由燕西签了个字,然后大家下楼出门而去。

清秋仍坐的是燕西的车子,由燕西送她回家。燕西在车上问清秋道:“今天这一餐,你总吃得很满意吧?我早就对你说了,我们四家姊是最好说话不过。你现在可以证明我的话,不是瞎说了。”清秋道:“你们四姐,实在和气。我想,我有什么话,只要和她说,没有不成功的。烦你的驾,今天回府去,约一声令姐到我舍下来,我和她仔细谈一谈。”燕西道:“你母亲呢?当着面,有许多话好谈吗?”清秋道:“那一层你就不必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只要把四姐请得来就成了。”燕西道:“好,我就依你的话,明天就把她请来。我看你进行的结果,比我怎样?”说话时,清秋到了家,燕西不下车,马上回家去。

到了家里,一直就向道之屋里来。见屋里没人,又跑到敏之屋里来,他们三人,正坐着在评论呢。燕西一进房就笑着问道:“如何如何?”道之点点头道:“这个人算你认得不错。我明天就对母亲去说,准包成功。这孩子小模样儿又可疼,又可爱,又怪可怜的。可是她的名字太冷一点。本来就姓冷,又叫清秋,实在不是年轻人应当有的。她嫁过来了,我一定给她改一改。”燕西道:“只要四姐办成功,什么都好办。”道之道:“充其量,你也不过是要早些结婚。人反正是定了她了,或迟或早,主权在你。我们又不是小户人家,说是拿不出钱办事,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大家正说得热闹,恰好玉芬有点小事,要来和敏之商量。走到门口,听见他们姊妹正在大谈燕西的婚事,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她就不进去了。轻轻地退出这个院子,走到屋里,见鹏振斜躺着在睡榻上。玉芬冷笑一声,说道:“哼!你们男人家的心思,就是这样朝三暮四,我都看透了!”鹏振一翻身坐了起来说道:“又是什么谣言让你听来了?一进门就找岔儿。”玉芬道:“谣言吗?我亲耳听当事人说的。”鹏振道:“什么事?谁是当事人?”玉芬道:“就是老七,他要结婚了。”鹏振噗哧一笑道:“我看你那样板着面孔,不知道什么事发生了,原来是老七要结婚,这事有什么可奇怪的?”玉芬道:“你以为他是和谁结婚?”鹏振道:“自然是秀珠妹妹。”玉芬啐了鹏振一下,说道:“你们不要把人家大家闺秀,信口雌黄糟踏人家!”鹏振道:“结婚两个字,能算是糟踏吗?气得这个样子,至于吗?”玉芬道:“现在并不是她和老七结婚,你提到了她,自然就是糟踏。”鹏振道:“老七和谁结婚?我并没有听说。”玉芬以为鹏振果然不知道,就把刚才听见敏之他们所说的话,告诉了鹏振。因道:“老七和秀珠妹妹的婚事,早就是车成马就,亲戚朋友谁不知道?到了现在,一点原由没有,把人家扔下,叫白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下去?这个姓冷的,知道是什么人家的人?头里并没有和我们家里有一点来往。糊里糊涂就把这人娶来,保不定还要弄出多少笑话呢。”鹏振明知道玉芬和秀珠感情十分地好,秀珠的婚姻不成功,她心里是不痛快的。便道:“老七也是胡闹,怎样事先不通知家里一声,就糊里糊涂提到结婚上来?真是不该。”玉芬听他的话,居然表示同意,心里倒安慰一点。因道:“可不是!并不是我和秀珠妹妹感情好,我就替她说话,照秀珠妹妹的品貌学问,哪一样比不过老七?”鹏振道:“那都罢了,最是秀珠待老七那一番感情,是不容易得到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家里榨甘蔗喝。老七上西山了,她恰好到我们家里来,分了一碗,不肯吃。找了一只果子露的瓶子,将汁灌好,塞了塞子,放在冰缸里,留给老七喝。”玉芬笑道:“你也知道这是女子体贴男子一点心思。但是像这样的事,我也不知做了几千万回,怎样你一点也不感谢我的盛意?”鹏振道:“我们已经结婚了,我要感谢你的地方,也只能于此而止,还要怎样感谢呢?”玉芬微笑道:“结婚算得什么感谢?这是你们男子占便宜的事呢。”鹏振见他夫人在灯光之下,杏眼微波,桃腮欲晕,背靠了梳妆台,微微挺起胸脯。她穿的是一件极单薄的蓝湖绉短夹袄,把衣里的紧身坎肩,早脱下了两只短衫袖,露出袖子里的花边水红汗衫来,真个是玉峰半隐,雪藕双弯,比得上海棠着雨,芍药笼烟。鹏振不由得心里一动,便挨近身来,拉住玉芬的手笑道:“怎么结婚是男子占便宜的事?我愿闻其详。”玉芬道:“那自然是男子占便宜的事。从来男子和女子缔婚,总是表示男子恳求,没有说女子向男子表示恳求的。这样看来,分明是男子有好处。”鹏振道:“男子就是这样贱骨头,把一件很平等的事,看做是一桩权利,以为女子是义务。越是这样,越让女子拿乔。依我看来,以后男子和女子交朋友,无论好到什么程度,也不要开口谈到婚姻上去,非要女子来求男子不可。”玉芬道:“没有那样的事!女子决计不求男子。”鹏振笑道:“得!以后我就提倡男子别求女子。”玉芬将鹏振的手一摔道:“别挨挨蹭蹭的,过去!我看不惯你这样嬉皮涎脸的样子。”鹏振一肚子高兴,不料又碰了一个钉子。他就笑道:“好好儿地说话,你又要生我的气。得了,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来,我这里给你赔个礼儿。”说时,含着笑,故意向玉芬拱了拱手。把头一直伸到玉芬面前来。玉芬将一个指头向鹏振额角上一戳,笑道:“你真是个银样镴枪头。刚才你说你不求女子,怎样不到两分钟,你就求起女子来了?”鹏振笑道:“理论是理论,事实是事实。得了,我们言归于好。”玉芬道:“我不能像你那样子,好一阵儿歹一阵儿,决裂定了,不和你言归于好。”鹏振向床上一倒,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今天真倦。”玉芬笑道:“你出去,今天晚上,我不要你在这儿睡。”鹏振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这东西,真是矫情。”玉芬道:“了不得,你索性骂起我是东西来了,我更要轰你。”鹏振道:“你要轰我也成,我有一段理,得和你讲讲。我要讲输了,当然我滚了出去。若是你讲输了呢?”玉芬道:“你只管把你的理由说出来,我不会输的。”鹏振道:“我也知道你不会输的。但是假使你输了呢?”玉芬笑道:“若是我输了,我就输了罢。”鹏振道:“我输了,依你的条件,你输了,也得依我的条件。我来问你,我们这一场辩论,因何而起?”玉芬道:“由秀珠妹妹的事而起。”鹏振道:“那就是了。刚才你说结婚是男子占便宜的事,对不对?”玉芬挺着胸点了点头道:“对!现在我还是说对。”鹏振道:“既然如此,老七不和白小姐结婚,那算是不肯占白小姐的便宜,这种态度,不能说坏,为什么你说他不好呢?”这一句话,十分有力量,总算把玉芬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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