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那条六十丈长的裂渊沉思了一个时辰,音格尔还是坐在门槛旁丝毫不动。

有盗宝者纷纷献策,有说从侧壁一尺一尺打了钉子再攀援过去,也有说冒险下去从裂缝里过去的——然而九叔每次都用一句话便否决了那些看似可行的提议。

“这是黑曜石的甬道!你去试试打入钉子?”

“九嶷之下是什么?黄泉!谁敢下去地裂处?”

所有盗宝者绞尽脑汁,想不出方法可以越过那一道甬道,看到世子在出神地思考,便不敢打扰,悄悄退了下去。在莫离的安排下所有人坐在神龛下,拿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开始进食,培养体力以应付接下来的生死变故。

昏暗的甬道尽端,是一扇紧闭的石门。

没有钥匙,即使到了彼方,又能如何呢?

看来,是当时的能工巧匠们将白薇皇后的灵柩送入最深处密室后,在撤回的路上沿路布置机关,一路倒退着将这条甬道寸寸震碎,以免让后来人通过。

想到这里,音格尔脸色忽然一动,瞬间抬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不对……不对!白薇皇后比星尊帝早逝四十余年,这座王陵落成后,她的灵柩先运入墓室,多年后,地宫第二次开启,她的丈夫才来到这里与她相伴。

门也是整块黑曜石做的,上面有一个锁孔——奇怪的是,那个锁孔远远看去,居然是莲花状的。

音格尔看着身周无处不在的黑曜石,不出声地叹了口气:这种石头的坚硬程度在云荒首屈一指,除非带了专门的工具,才能极缓慢的在石头上凿出一个手指大的坑来。如果要硬闯,破门而入,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么……星尊帝驾崩后,又是如何二度开启地宫,将灵柩送进去的?

必然有什么途径,可以不必触动机关而安全抵达最深处。

那个瞬间音格尔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身形陡然向后转,面向玄室内,低头凝视。

所有正在咀嚼的盗宝者都被吓了一跳,连九叔都不明白世子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在想什么,只是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落到地面上那个描金的图案上。

那是由石块接缝里的泥金线条随意组合成的图形,看似杂乱无章,但隐隐呈现弓形。

“不对……不对。”音格尔喃喃自语,似乎是呕心沥血的思考着什么,手指在那些线条上细细磨娑,仿佛想破解出地面上的什么秘密,一把将那个图形抓到手里,“应该在这里,关键应该就在这里!需要一把弓……可是……怎么弄出来呢?”

然而,终究什么都没发生。

九叔隐约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却不知如何说起。

“你想干什么?想把那把弓抓出来么?”闪闪却是看得莫名其妙,看他徒劳的在地面上摸索,不由好笑,“那又不是真的弓!画饼要能充饥,你就是神仙了。”

九叔恼怒这个丫头打岔,瞪了她一眼,闪闪下意识地往莫离背后一缩。

就在这个瞬间,音格尔狭长的眼睛里却闪过了雪亮的光,霍然抬头!

“是了,是了!”他脱口低呼,一跃而起,“应该是这样的!”

他向着闪闪直冲过来,吓得少女连忙躲开。然而音格尔却是冲着那个神龛而去的,一个箭步扑到神像前,用颤抖的双手合十向神致意,然后小心地握住基座,缓慢地扭动——“咔哒”一声,创造神被扭到了面向那条甬道的位置上。

神像手中握着的莲花悄然下垂,末梢指着地面某一处。

“这里!”九叔这回及时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过去,按住了那一块黑曜石地板。

“咯”,轻轻一声响,玄室中心的地板果然打开了!

那一瞬间,所有盗宝者都倒吸了一口气,吃惊地看着地底下露出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把足有一人多高的白玉长弓!

平躺在地底石匣中,装饰着繁复美丽的花纹,发出千年古玉特有的温润光泽。

可是,放一把弓在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闪闪想问,却看到音格尔俯下身,缓缓将那把弓极重的弓拿起,转向门外。

“箭来。”少年凝视着黑暗的彼端,拿着那把比他还高出一些的弓,另一只手平平伸出,头也不回地对着身侧的九叔开口。

什么箭?哪里……哪里有箭呢?

旁边的盗宝者显然和闪闪一样的莫名其妙,听得世子如此吩咐,已经有人手忙脚乱地检索各自的行囊,看工具里是否携带了可以充做箭的东西。

然而老人显然是明白了世子的想法,只是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从创造神的雕像上轻轻地拆下了那一朵手上持有的莲花,倒转花茎递了过去——那朵莲花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玉石雕刻的,精美绝伦,触手温润,莲房中粒粒莲子都绽放光华。

“大家躲开一些。”音格尔根本没有去欣赏那样一件绝世珍品的兴趣,淡淡吩咐了一句,头也不回地一手拿到了莲花,转瞬便反手搭到了弓上!

花为箭,玉为弓?

盗宝者里发出了恍然的低叹声,不知是震惊还是拜服。

少年紧抿着嘴角,一寸寸地举起了那张巨大的白玉弓,弓上搭着一朵莲花,对准了长长甬道尽端那扇紧闭的大门的锁孔,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弓弦。

拉开那样一张弓,是需要极大力气的;而在如此昏暗的情况下,瞄准六十丈外的锁孔,更是匪夷所思——这一行西荒人里,不乏射雕逐鹿的箭术高手,然而自问也没有如此的把握能一箭中的。

然而,音格尔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睛,拉满了弓,霍然一箭命中!

一朵莲花穿透了黑暗的甬道,准确无比地插入了六十丈外的锁孔,吻合得丝丝入扣——那一瞬间石门发出了咔哒的响声,轰然打开!

打开的第二玄室内透出辉煌的光芒,刺得人眼晕。

然而就在所有人视觉暂时空白的刹那,一道劲风猛然从中袭来,直射第一玄室。

“躲开!”音格尔再度发出了断喝,自己也立刻侧头躲避——玄室发出了轰然巨响,整个震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极大的力量打了过来。

在短暂的失明后,大家终于看到了那个东西:

石门一开,立刻便有一条索道从第二玄室内激射而出,似被极强的机簧发射而来,末端装有尖锐的刺,飞过了六十丈甬道,直直钉入了神龛上方。

黝黑不见底的地裂上方,陡然架起了一座畅通的桥。

想来七千年前星尊帝驾崩后,第二次开启地宫门的时候,便是这样将帝王的灵柩送入墓室,去和皇后合葬的吧?

“原来是这样!”盗宝者们恍然大悟,忍不住激动地叫起来,“他妈的真是绝了!”

“世子,你真是天才啊……”连九叔那样见多识广的老人都忍不住叹服。

然而,脸色苍白的少年在这一瞬却仿佛力气用尽,一个踉跄往前跪倒,手中巨大的白玉弓砸落在地。他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下头去不住的喘息,抚摩着自己的胸口。

“他……他怎么了?”闪闪看得心慌,连忙问旁边的莫离。

莫离却只是摇了摇头,仿佛已经见怪不怪了:“没事。世子自小身体就弱,八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后留下了后遗症,一旦用力过度就是这样。”

闪闪扑闪了一下眼睛,眼里流出怜惜的光:“是么?……真可怜。”

“嘘。”莫离却是连忙按住了她,示意,“可别让世子听见!他要强的很,最恨别人说什么可怜之类的话。”

侧眼看去,果真是如此:一众盗宝者看着少主,个个眼里都流露出关切焦急,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询问半句。任那个倔强的孩子独自挣扎喘息,自行恢复。

虽然体力在一刹衰竭到了极点,音格尔的神智却是一直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舍弃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压着自己胸口的几处穴道。毫不顾惜地按下去,用力到肌肤发青指尖苍白,才平息了体内乱窜的气脉,止住了喘息。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视觉又开始模糊——

不行,时间……快要不够了!得快一些去!

他用手按着地面,想站起来,然而力量不够。手一软,整个人几乎向前跌倒。

然而一只手拉住了他,让他免于在下属面前跌倒。

“你……没事吧?”在他下意识恼怒地甩开时,那个人却蹲下来了,低眼看着他。他的视线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执灯者的声音——眼前唯一能看到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下属们对他的敬重和顾忌,只有纯粹的担忧和关怀,明亮地闪烁。

那样的眼神……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仿佛记起了极其遥远的某个瞬间。

记忆里,只有在孩童时期,母亲才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吧?但是母亲的眼神没有这般明亮清澈,而始终带了一种神经质的疯狂。

不知什么样的感受,让他不再抵触,顺从地握住了那个女孩伸过来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闪闪执灯,照着少年苍白的脸,眼里含着担忧的光。

旁边的同伴这时才敢上前,递过了简易的食物和水:“世子,吃点东西再上路吧。”

虽然心里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往地宫深处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然是无法支撑下去,便不再逞强,点点头拿了东西,靠在第一玄室的一角开始进食。

“喝水么?”在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带下来的食物时,闪闪在旁边递上了水壶。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终于缓解了一些,视线重新清晰起来。

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扩散,已经侵袭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身体,自从九岁时被胞兄下了剧毒后,就一直处于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当时的他,全身因为毒素的入侵已经僵化成石,却被父亲动用了魂引请来鸟灵,用邪魔的力量挽回了生命。鸟灵们兑现了对卡洛蒙家族的诺言,用魔力一点一滴的把孩童肌体中的毒素驱除,凝聚在胸臆内的某一点,然后将那一处剧毒用法力隔离。

已经石化的孩童重新复活,张开了眼睛。

鸟灵们离去之前,告诫卡洛蒙家族:剧毒依然存在于孩子的身体内,从此后他不能激烈的运动,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否则,体内的毒素便会失去控制。

已经发疯了母亲不知为何对那句话却是记得极其清晰,立刻就把八岁的他重新裹入了襁褓中,不许任何人触碰——连他父亲都不可以靠近。

从鬼门关里回来的他,却面临着一种更可怕的生活。发疯的母亲照顾下,他被迫困在襁褓内,长到了十一岁。十一岁的时候,他的智力和身高,都还停留在两年前,甚至在语言和行动能力上,反而退化回了幼儿。

那是怎样一段令人发疯的日子,他已经不再想去记忆。

他不是没有恨过母亲的,但后来他渐渐明白:正是因为母亲这样近乎疯狂的行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她近乎执迷地遵守了鸟灵们留下的话,让儿子处于极度的静止中,不允许他自己乱动分毫,以免他体内的毒素再度扩散。

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只留下疯妻痴子。

家族剧变由此到来,各房的兄长们汹涌而来,将母亲连着襁褓中的他囚禁,宣布废黜世子,放逐到遥远的帕孟高原北方柯里木——出身卑微的母亲的故乡。

在被拉上赤驼,远赴边荒时,发疯的母亲没有丝毫反应,没有表示不满,也没有绝望,只是心满意足地拍着襁褓中的孩子,对着那个木无反应的孩子痴笑——在她混乱的心智里,唯一的愿望便是把仅剩的儿子守住,别的什么权势争夺,在她眼里根本如砂土一般不值一提。

他们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北方渡过了漫长的五年,族里的九叔悲悯这对可怜的母子,给了他们一群赤驼和羊,暗地里断断续续地给予了一些支持,让他们不至于半途饿死。

奇怪的是,虽然在乌兰沙海的奢华宫殿里,母亲的神智极为混乱。但到了这个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来:牧羊,挤奶,接生小赤驼,纺线……一切少女时做过的活计仿佛忽然间都记起来了,一件不曾拉下。她开始辛勤劳作,养活自己和儿子。

他也终于因此得到了解脱。

母亲繁忙得不能再每时每刻的关注着他,他终于能从那个襁褓里挣脱出来,尝试着自己行走和行动——十一岁的他瘦弱得如七八岁的孩子,手足因为长年的不动,甚至有了萎缩的迹象,连走路都走不了几步,不得不四肢着地地在帐篷里爬行。

然而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八岁之前在乌兰沙海铜宫里读过家族数百年来收集存储的所有书籍,全部记在心头。在行动还不能自如的时候,他就开始一一回忆那些书卷的内容,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从盗宝者的至宝《大葬经》到空桑古籍《六合书》,从讲述星象的《天官》到阐述药学的《丹子》,他几乎在沙地里默写完了所有看过的书。

那时候他很小,还不是真正的懂得那些记下的书本的内容,

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里,他寻找到了解救自己的方法。

——那是一卷从王陵里挖出的陪葬物:《问剑九篇》。

不知在数百年前,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是如何落入空桑王室手中。游离于云荒政治之外的剑圣一门向来和王室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关系,千丝万缕无从说起,但却从未收过任何一名空桑王子入门。

可那一卷剑圣门下的著述,在经过百年后,被卡洛蒙家族从那座王陵里带出。

然而,盗宝世家里只重视珍宝器物,对这些古卷向来少有重视,归类后便束之高阁——所以在八岁的音格尔爬在巨大的书架上,把这卷落满了灰尘的书翻出来时,之前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是什么样的一本书。

一个苍白虚弱的木讷孩子,在西荒严寒的砂风里,一个人在帐篷内一遍一遍在砂子上默写那一卷书,然后按照上面的开始学习——没有剑,就拿着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顺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长鞭,作为补充。

剑法调理了他的气脉,重新激活了萎靡的肌体。

数年后,他渐渐可以活动自如,可以帮助母亲出去放牧羊群了——然而身体已然极度衰弱的母亲却保留着惊人的清醒,无论如何不让他走出帐篷,生怕他在剧烈的活动中折了自己的寿命。

曾经锦衣玉食的母子就这样渴饮血,饥吞毡,在柯里木过了漫长的岁月。

而在那段时间内,卡洛蒙家族进入了五年内乱。

八位兄长明争暗斗,让整个家族大伤元气,五年里没有组织过一次盗宝行动。手足相残不仅让五位兄长先后去世或残废,更导致了外敌入侵。卡洛蒙家族几百年来在西荒盗宝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战,不停地有盗宝者宣布脱离卡洛蒙的领导。甚至,家臣里都接二连三的出现叛徒,那些内贼打开了卡洛蒙家的宝库,将各种珍宝席卷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乱,仿佛离开他的生活很远很远了……

那时候他在苦寒的沙漠里过着放牧的生活,和母亲相依为命,一直成长到十四岁,自始至终没有想到要杀回漩涡的中心,去得回他应有的——

一直到,一场十年罕见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羊群。

母亲不顾一切地追出去,追了上百里地,才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找到了风暴中迷路的羊群。她抱着冻死的羊放声大哭,脸和手上的肌肤都已经冻得僵死。有一群饥饿的沙狼闻风而来,在旁虎视眈眈,可母亲却痴呆地抱着死羊大哭,丝毫不知道畏惧——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只是哀痛的母亲。

他不放心母亲,随之追出,便在雪地里和这群沙狼对峙了一整夜。五个时辰里,他用长索短刀先后杀了十一条狼,才自始至终震慑住了那一群恶狼。

天亮了,狼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一整夜的母亲带回帐篷,母亲却赖在地上不肯走,只是哭。哭着哭着,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了一口血。

“怎么办,怎么办啊……”母亲抬起眼,用一种他自幼就熟悉的痴呆疯狂眼神望着苍白的天空,不停地反复喃喃,手里抱着一头死羊,死活不肯松手,“羊……全死了……孩子要挨饿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颜和飞蓬般的白发在他眼前闪动。

不过五年,铜宫里的那个贵妇人,已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沉默的少年忽然间哭出了声,把疯癫的母亲揽入怀中,用力抱紧:“没事,没事……娘,我们回乌兰沙海去!不会再挨饿,我们都一定不会再挨饿。”

音格尔的手握紧了短刀和长索,眼里有了某种锋利的光。

那一年,在卡洛蒙家族面临分崩离析时,十四岁的幼子音格尔从柯里木返回。

雪原里经历生死劫返回的孩子有着让所有盗宝者惊骇的身手和技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同时,他也变得冷酷决断,再也不是那个明知别人要害自己却一再容忍的音格尔——他毫不犹豫地用短刀取走了权力最大的兄长的性命,又将剩下的三个哥哥一一胁迫。

两年后,在族中九叔的帮助下,少年重新坐上了世子的位置。

将母亲接回铜宫好好安置后,他开始了一连串的报复。

所有当年胁迫他们母子的兄长都得到了严厉的惩罚,失去了权力或者生命;所有背离卡洛蒙家族的盗宝者都被讨伐,每家的当家男丁都被处死;而那些浑水摸鱼,想从卡洛蒙家的宝库里窃走珍宝的内贼,则受到了更残酷的处罚:被绑在沙漠上,慢慢的晒死。

如此严酷的手腕,让音格尔在盗宝者中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威慑力,卡洛蒙家族的可怕被再一次确认了。无人再敢反抗。

十五岁时,他带着盗宝者远赴九嶷,成功地一连挖掘了三座王陵。

然而,这十年来,随着一系列措施顺利实行,他却开始感到衰竭——他知道是经常动用真气和与人争斗动手,导致了堆积在体内的毒素逐年的扩散。

如鸟灵所说,他只有在余生里静止地呆着,才能保证生命的延续;而一切剧烈活动,都会损害他的性命。

然而……让他在襁褓里僵尸一般的老去,那样的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为了母亲和自己的生存,他用尽了力量和所有外力争夺,终于夺回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并牢牢地握在手心。但,他也耗尽了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光。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卷剑圣门下的秘笈,他早已无法支持到今天。

然而既便如此,近几年来,他已然慢慢觉察到了体内毒素的扩散,手脚有时候会冰冷,乏力,甚至眼睛都会出现暂时的失明现象——这种暂时的失明一开始一两个月出现一次,到得后来频率越来越高,在十八岁的今日,竟然每日都会间歇出现一两次!

他知道,路已然快走到了尽头。

他一贯做事深谋远虑,对于身后事早已开始打算。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痴呆的疯母。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一旦死去,母亲的精神会受到怎样的打击,而如今咬牙收爪、虎视眈眈的族人们又会怎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九叔年事已高,担不起长久照顾母亲的重任,而族里,更无一人可以相托。

思前想后,他迟迟不能做决定。

每当面对着痴呆的母亲,听着神智不清的人反复喃喃着哥哥和他的名字,音格尔心里就出现了一种恍惚:如果……如果哥哥还活着就好了。

那个自幼健康英武的哥哥,曾经是他儿时的偶像。记忆中,清格勒也是非常爱母亲的,每次来乌兰沙海的铜宫时,都要给母亲带来精心挑选的礼物:有时候是一条狐皮领子,有时候是一束雪原红棘花——

可是,母亲把大半的关注都给予了最小的儿子,对长子反而冷落。

长大后回想,作为族中的世子,独占着父母的关爱和无限的财富,从小,自己的确从哥哥身上夺走了很多东西。所以,难怪清格勒会恨他吧。

随着成长,他慢慢懂得。曾经绝望的心随着理解而宽容,融解了十年前沉积的恨意。

他开始探询哥哥的下落,试图将兄长的遗骸从不见天日的王陵地底带出——在他们部落的传说里,一个人死后如果不把血肉交给萨朗鹰啄食,灵魂就无法返回天上。

然而,在他探询的时候,族里的女巫却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清格勒或许还活着!

因为他宿命里对应的那颗星辰虽然黯淡,却始终未曾坠落。

“在六合的某一处,”老女巫干枯的手指拨着算筹,低哑,“介于生与死之间。”

——介于生与死之间?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些被女萝附身成为枯骨、却无法死去的盗宝者,不由得全身寒冷。清格勒在黑暗没有一丝光亮的地底,是否也遭受着同样生死不能的痛苦?

那个刹那,他忽然有了决定:如果清格勒还活着,那么他在死去前一定要将他救出,让哥哥来代替自己的一切:领袖族人,照顾母亲。

因为不方便对族人说出真正的意图,他便借口成为卡洛蒙族长必须具备两大神器,而黄泉谱被清格勒带走,所以必须要从九嶷的地底下将其找回。

于是,他开始谋划,做着一系列的准备,终于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带领精英们来到了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陵墓中。

神思逃逸出去很远,他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直到肠胃不再饥饿。

怀里的魂引忽然又跳了一下,发出喀嚓的轻响。

音格尔一震,迅速掏出神器,看着金针笔直地指向第二玄室深处,脸色渐渐苍白。

“我们走。”抛下了吃到一半的东西,少年站直了身子,翻身一掠,便上了索道。

“是!”下属们轰然回应,只有九叔眼里闪过担忧的光。

“少主,你要小心身体……这一路下来,我怕没到最后那个密室,你就……”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手却依然矫健,紧跟在音格尔身后,低声叹息,顿了顿,又摇摇头,“何况,女巫的话怎么能全信——九嶷笼罩着强大的结界,族里女巫的力量,也是达不到这里的,又如何预测?那个死老婆子,定然在骗你。”

“胡说!”音格尔脸色一沉,提高声音,第一次对这个长辈毫不客气。

看到身后那些盗宝者都投来诧异的眼神,他立刻不再说话,走了几步后压低了声音:“我出来时经过叶城,便去求巫罗占了一卦,他说——清格勒还活着。”

“巫罗?”九叔止不住诧异,知道那是沧流帝国的十巫之一,如今云荒大陆上法力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传说中他的力量已经接近于神。

卡洛蒙世家近百年来和巫罗过从甚密——这,他也是知道的。

自从空桑覆灭后,云荒改朝换代,盗宝者一开始以为从此能再无顾忌地“工作”,公然结队进入九嶷郡——然而,很快就受到了铁腕的帝国军队的狙击,损失惨重。后来,卡洛蒙世家终于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动用巨资,贿赂了十巫中最爱财的巫罗,才取得了帝国对他们继续洗劫前朝古墓的默许。

从此后,盗宝者的“成果”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流向叶城,落入了巫罗囊中。

然而,九叔没有想到音格尔居然为了求证清格勒是否真的活着这个问题,去惊动了巫罗大人。

“请动巫罗,又花了不少钱吧……”对于十巫的判断无法置疑,九叔只好嘀咕,无奈地摇头,“何必呢……清格勒那个家伙,活该被关在地宫里!你又为什么……”

话音未落,就看到音格尔冰冷的眼神扫过来,老人噤口不言,暗自叹息。

“为了我娘。”音格尔在索道上疾步走着,一脚踏入了第二玄室。

同时,留下了短短四个字。

在进入室内前,少年忽地侧头,对着长者低声:“九叔,我就要死了。”

老人忽然呆住。看着音格尔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金光璀璨的第二玄室,久久不能回答。

这个才十八岁的少年,却有着三十八岁人的眼神。

走入第二玄室的一瞬,镇定如音格尔,都脱口低低惊呼了一声,瞬间忘记了正在和九叔交谈的话题,手指瞬间扣紧了刀柄。

然后,忽然间又松了口气,缓缓垂下手。

——是假的。

那两只守在门口的巨大金色魔兽,只是栩栩如生的雕像。形如猎犬,四肢和鼻梁修长,轻捷迅猛。金毛垂地,眼睛却是紫色的,低着头做出欲扑的姿式,全身肌肉蓄力。

在音格尔踏入玄室的一瞬间,看到门口一对这种姿态的魔兽,不由立刻握紧了刀。

然而,旋即就发现这两只魔兽是被固定在基座上的,鼻翼僵硬,并无气息。再细细看去,那魔兽的全身金毛沉甸甸下垂,竟是纯金一丝丝雕刻而成。

“狻猊!纯金的狻猊!”盗宝者中有人脱口叫了起来,惊喜交加。

那样巨大的金雕,一尊就有上千斤重吧?解开成块带回,足够几生几世享用。就算不要金子,这魔兽眼眶里镶嵌的紫灵石比凝碧珠更珍贵,一颗便值半座城池。

“天啊……”索道上的盗宝者都已经走到了门口,看到了第二玄室内的情形:

四壁上全部是纯金打造的柜子,一直到顶!

金柜上镶嵌有各类宝石,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四面墙壁上,一面是通往下一个玄室的门,而其他三面上则各有一个神龛,供奉着云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

三女神的绘像栩栩如生,用金粉和珍珠描绘而成,真人般大小。

神像四周,珠宝不计其数。

“别动!”其中一个盗宝者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去触摸那些见所未见的珍宝,却得到了严厉的呵斥,一惊缩手。

音格尔站在玄室中央,面色严肃,隐隐苍白。

玄室中央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白玉台,罩着水晶罩,晶光流动,写满了朱红色的繁复咒语——设置在第二玄室的封印,由云荒三女神守护着,涂着用鲜血绘制的符咒,显然要比享殿里的烛阴封印更高一等。

然而,水晶罩中却空无一物。

音格尔脸色微微一变,却忍住了没有失声——这个封印里的魔物,已经走脱了?!

“巴鲁,我哥哥,当年被困在了哪里?”他转过头去,有些急切的问那位大汉——这也是当年清格勒一行中仅剩的几个幸存者之一,“是在这里附近么?”

“不,不。不是这里,”巴鲁显然也被眼前的瑰丽景色镇住了,结结巴巴地搓着巨手,“我们当初走的似乎不是这条路……那条路上什么都没有!如果走的是这条路,半路看到这样的宝贝,我们早就返回了……才不会一直往里闯。”

“一直往里……”音格尔喃喃重复,“是到了最深处的密室了么?”

“我只记得经过了三个玄室,然后开了一扇定时会落下的闸门……那个房间里一片漆黑,连火把也照不亮——我们知道是到了空桑帝王的寝陵了:因为只有在帝王的墓室,才会出现这种‘纯黑’的景象。”巴鲁极力回忆,然而显然十年的时间让回忆有些模糊了,“可当时我们匆促而来,没有带上执灯者,清格勒便摸黑先进去探路,让我们在外面等着。”

顿了顿,巴鲁叹了口气:“但他进去了就没能再出来……”

“第四个玄室……纯黑的阴界么?”音格尔喃喃,忽然声音转严厉,“大家谁都不许碰这里的东西!等我们找回黄泉谱,返回时再带走,现在大家随我进入下一个玄室!”

“是……”盗宝者们的眼神在珠宝上逡巡,回答的声音已然不再斩钉截铁。

“走吧,”莫离对着闪闪低语,“跟在我后头,踩着我的脚印往前走,小心一些。”

“恩……”闪闪点点头,紧跟着这个魁梧的西荒人。

莫离却是循着音格尔的脚印往前走的,步步都警惕。

音格尔脸色沉静苍白,一步一步往前,注意着脚下落地处的声响,生怕一不小心触动了机簧。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他的神色却越发沉重起来——有煞气!

在这个地底下百尺深的迷宫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感在悄悄迫近。

怀里的金色罗盘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魂引的指针在激烈地跳动,直指第三玄室的方向,说明有一股惊人的魂魄灵力在不远的前方。

他的眼睛,看向第三玄室的方向。

第三玄室的门是大敞着的,长长的走道上没有灯,只零星镶嵌着一些明珠,光芒幽然。从第二玄室看过去,第三玄室就仿佛一个空洞的眼眶,里面没有任何表情,深不见底。

那里有什么?那里的背后,就是寝陵密室么?

音格尔的手握紧了短刀长索,悄悄竖起手指,示意身侧下属戒备,准备自己出去探路。

“咯咯……”忽然间,在这个空旷的墓室里,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笑声。

那个笑声是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轻快中透出诡异——明明是在极远的地方,可每个人听来却近如耳语。

那样的笑声让一行盗宝者都悚然一惊,心中登时有一层层凉意涌起。连那几个暗地里忍不住对珠宝动手动脚的盗宝者,都被吓得停住了举动,茫然四顾。

闪闪吓得哆嗦,抓紧了莫离的袖子,躲到他身后。

“大家小心。”九叔低声提醒,“原地不要动。”

就在一句话之间,陵墓深处又传来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跑动声,由近及远,仿佛有一个人在用尽全力地向这边奔逃。

“咯咯……嘻……”那个笑声却在地底响着,漂移不定。

“救命……救命!”终于,那个脚步声从地底深处过来了,用尽了全力踉踉跄跄的奔跑,伴随着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呼声,“别过来!别过来!救命……邪灵……救命!”

邪灵!

两个字一入耳,所有盗宝者都打了个冷颤。

音格尔的视线立刻落到了那个空无一物的玉台水晶罩内,眼神雪亮——果然,那里封印的本该是邪灵!

尚未下地他们便损失了一名同伴,九叔说那是寻觅血食的邪灵时,他还不大相信。毕竟空桑历代帝王的封印是极其强大的,从来没有任何一只邪灵可以逃逸,而又有谁会愚蠢到去解开封印放出邪灵呢?

然而,此刻,那个黑沉沉的第三玄室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巨大的翅膀影子从室内掠过!邪灵复苏了!

“救命……”仿佛是看到了第二玄室里的灯光,远处那个人挣扎着跑过来,呼救。

有谁,居然会在这个百尺的陵墓底下?是另一行盗宝者么?

他又是怎么下到那么深的内室的——东侧这条路分明没有人之前来过。

莫非,是从另外一条道路下到了核心的寝陵密室,然后因为遇到了可怕的邪灵,再从内部向这个方向奔逃而来?

音格尔心念电转,却没有立刻出手。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黑沉沉的墓道那头传来,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高冠广袖,居然是王者的冠冕装束。挥舞着袖子,狼狈奔逃,踉跄地喊着。

那一瞬,活脱脱就像地底的死者复活了。闪闪忍不住惊叫出声来。

那个奔逃的人没能跑到这边的光线里。

刚奔出第三玄室没几步,便仿佛力气用尽,跌倒在深黑色墓道内。咔哒一声,似乎手里有什么沉重的石质东西砸落在墓道上。

“救命!救命!”那个人绝望恐惧地大呼,然而一道黑影飘近了他。那个人带着高冠,依稀是帝王的装束,跑得筋疲力尽,绝望地瘫倒在墓道内,把手中石匣抱在胸前:“别、别过来!苏摩……苏摩……求求你……”

“我可不是苏摩……”那个黑影眉梢一挑,俯下身去低语,“青王啊,你也有今日?”

“咯咯……”黑影轻轻笑着,弯下腰去,咔哒一声,轻轻扭断了他的脖子,“嘻。”

“如果……苏摩知道我抢在他前面,扭断了你的脖子……一定会气疯了吧?”

那个黑影诡异地轻笑着,从容地把王者的头颅扭到了背后,听着垂死之人喉中挣扎着发出的咔咔声,只是感觉好玩似地低语着,俯身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石匣。

忽然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霍然抬头,看了第二玄室这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

所有盗宝者悚然一惊——那种隐藏在黑暗里的眼神!

深不见底,充满了杀戮和邪异的气息。

音格尔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短刀,随时准备着和这个来自地狱深处的黑影决战。然而就在此刻,远处的第三玄室内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吟,仿佛有什么在低语——忽隐忽现的光芒下,隐约有巨大的羽翼状阴影掠过墙面。

那、那竟然是……邪灵?!

“哦……那好吧,先放过这小子。”不等盗宝者们惊呼,却只听那个黑影喃喃一句。再度望了一眼第二玄室内的盗宝者,冷笑一声,竟然径自飘然而去。

巨大的翅膀缓缓收起,那只邪灵没有再出来,仿佛和黑影一起消失在第三玄室深处。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快如疾风闪电,让这边的盗宝者完全回不过神来。

只有音格尔看清楚了那个黑影的样子——

那是一个蓝发的少年!

绝美的容貌,几乎逼近神袛。但眼神却是残忍而雀跃的,从陵墓深处鬼魅般地飘出,一直追着那个人,“喀喇”一声响,脸上一直带着诡异的笑容,出手快如鬼魅,只是一探手便取走了对方的性命。

“一个鲛人?”音格尔诧异地喃喃,脸色有些苍白,“奇怪啊……”

星尊大帝一生对鲛人深恶痛绝,他的寝陵内绝不可能有鲛人陪葬,因此,此处的地底也不会出现其余空桑王陵内常有的“女萝”——那么,这个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而且,身手那么迅捷,显然不是普通的鲛人。

“大家先别动,小心,”音格尔苍白着脸,出声,“千万别乱动身边的东西!”

在世子厉声呵斥的时候,一行中有一个盗宝者微微一震,不易觉察地垂下了手,将一颗偷偷抠下的宝石藏入了衣襟,嘴角露出一丝笑——狻猊雕像眼睛上的这种紫灵石,比凝碧珠还珍贵十倍,带一颗回去就足够吃一辈子了。

然而,音格尔的话音未落,脚下的地面就是一震!

“糟糕!”九叔连退了几步,一眼看到门口的骇人变化,脱口惊呼起来,“大家快躲!狻猊……狻猊活了!”

狻猊活了?怎么可能?黄金雕塑成的死物,怎能活?

所有盗宝者下意识地后退,眼睛却看着门口的一对黄金雕像,脸色唰的惨白——

仿佛封印在一瞬间被解开,死气沉沉的“物”在一瞬间复苏。沉重下垂的金雕毛发在一瞬间失去了重量,变得又轻又软,黄金的脚爪动了起来,从嵌满了宝石的基座上跨了下来,重重落到玄室的地面上,发出了低低一声吼叫。

那只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狻猊,就这样活了过来!

“谁、谁动了那颗紫灵石?!”看到独眼的狻猊,九叔霍然惊呼,“快扔回去!”

那个盗宝者混在队伍里,惨白着脸连连后退,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捂着衣襟。然而,那只狻猊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眼睛被何人挖走,低低咆哮了一声,眼露凶光,纵身便直接朝着那个盗宝者扑过来。

那名盗宝者骇然惊呼,拔足狂奔。

“不许救他!”在同伴们抽出刀剑准备和魔物血拼时,霍然听到了音格尔冷冷的命令,断然不容情,“谁都不许救他!退下!”

所有人齐齐一怔,下意识的让开一条通路。

狻猊呼啸着扑过,直奔那个挖去了紫灵石的盗宝者而去。盗宝者心胆欲裂,然而多年盗宝培养出的本能,让他极力求生,不顾一切地想着地宫深处奔去,根本忘了片刻前那里还有过诡异的鲛人和邪灵出没。

狻猊发出低吼,毫不迟疑地跟着扑入大敞着门第三玄室。

“啊!这、这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刚刚奔入第三玄室的盗宝者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震惊得居然刹那间忘了背后魔兽迫近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一瞬,狻猊发出了巨吼,终结了他的惊呼。

第三玄室内发出可怖的咀嚼声,血肉摩擦的声音让所有盗宝者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觑,看着音格尔,想知道接下去又该如何——狻猊冲入了第三玄室,堵住了前方的路。无论如何,他们是一定要前去将这个魔物清除了。

可是,面对着那种洪荒传说里复活的地宫魔物,又该如何下手?

“那东西……那东西在吃人么?”闪闪听得恐惧,握紧了烛台,躲到莫离身后,颤声问。莫离的表情也有些凝重,拍了拍小女孩的手,默默点头:“不要怕。”

“嗯。”闪闪咬着牙,不再说话。

一行盗宝者都静默着,地宫里登时一片死寂,远处狻猊咀嚼的声音显得分外刺耳——等这个魔物吃完了,就要回头来向这一行打扰它的人类算帐了吧?

音格尔的脸色也是阴沉的,睫毛不停闪着,显然也是急速思考着对策。

九叔默默地凝视着另外一尊尚未复活的狻猊金雕,神色复杂,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对了!”

霍然间,两个人同时脱口,眼神定在那剩下的一尊金雕上,不约而同开口。

然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音格尔缓缓开口:“我记得《大葬经》上说过,狻猊生于天阙,生性专一,雌雄生死不离。因此无论驯化还是封印,都必须成对……”

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了那一尊尚自被封印的金雕,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

“星尊帝的后裔,用一对狻猊来殉葬,却把封印设在它们的眼珠上。可恨塔拉财迷心窍,居然不听我号令,擅动了它。”音格尔喃喃说着,看着那一对被称为“紫灵石”的魔兽眼睛,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意,“那么,只能这样了。”

在盗宝者们的诧异的目光里,他忽然一横刀,狠狠割断了雕像的咽喉。

短刀锋利无比,一刀下去,狻猊的脖子登时被切断,金粉簌簌而落。

陵墓深处传来了一声悲痛的吼叫,震得地宫颤抖。

第三墓室内的咀嚼声霍然停止,金色的魔兽仿佛觉察到了这边爱侣忽然发生不测,立刻扔下了吃了一半的食物,返身扑回。一边发出悲痛欲绝的吼叫,一边吐露着杀气,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掠来!

“让开!”音格尔厉喝,阻止了那些剑拔弩张的下属,让他们退出一条路来。

人墙的尽端,他靠着门站在那里,一手拎着那颗割下来的狻猊的头颅,冷冷看着那只扑过来的发狂的魔兽,声色不动。等到那只狻猊扑到他面前三尺,忽然间就一扬手,将那颗头颅远远朝背后扔了出去!

“呜——”想也不想,狻猊红了眼,追逐着那颗爱侣的头颅,扑向虚空。

那一跃,几乎是竭尽了全力,。

音格尔微微侧身,躲过了魔兽疯狂的一扑,将那颗金色的头颅朝着背后的甬道扔出。然后,挑起了眉梢,听着身后传来的沉重的扑通声。

那只刚刚复活的狻猊就这样追逐着唯一伴侣的头颅,坠入了甬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中。

很久很久,才听到魔兽落进去发出的扑通声。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没有料到如此兵不血刃就料理了这样难缠的狻猊——然而,只有音格尔的脸色是恻然的,静静凝视着深不见底的血池裂缝,微微摇了摇头。

这样的魔兽身上,有一种东西,却是人世都罕有的。

“最后一个玄室了!”耳边,却是九叔发出了振奋的声音,枯瘦的手指直指向敞开的大门,“过了那里,就到帝王寝陵了!大家都准备好了么?”

“好了!”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发出了断喝,声音回响。

“那么,我们走!”莫离也来了精神,将闪闪一拉,就大步踏出。

“大家要小心,”然而,音格尔的声音却再一次冷淡地响起,仿佛迎头一盆雪水,浇灭了盗宝者的冲动,“记得刚才塔拉进入第三玄室后的那句话么?那里头,只怕不简单。”

一边说,一边踏上了甬道。音格尔没有直接进入玄室,而是缓缓俯下身,查看着那具方才被鲛人幽灵扭断了脖子的尸体。

看着看着,他的脸色一变,脱口:“九嶷王?!”

旁边的九叔听得那一声低呼,身子一震:“什么?”

这个被幽灵追杀,死在地宫深处的高冠王者,居然会是九嶷王?

——沧流建国后的百年来,由于帝国的默许和纵容,盗宝者最大的宿敌便成了青族封地上的九嶷王。

这位空桑的前任青王曾经出卖了整个国家,保全了自己一个人和整个青族。青族历代生活在九嶷山,成为守护空桑王陵的一族。而青王自从被沧流帝国封为九嶷王后,仿佛为了赎罪似的,却是尽心尽力地守护着空桑的王陵,从不轻易让一个盗宝者得手。

因此,对于这张脸,每个盗宝者都是记在心里的。

这个王者为什么会来到这样深的地宫?又是为什么,会被一个鲛人幽灵追杀?难道地面上的九嶷郡,起了极大的变故么?

所有盗宝者心里都是惴惴,看着那个脖子以诡异角度扭曲,脸耷拉在后背上的尸体。

“石匣子……”音格尔喃喃,追忆,“我记得他从第三玄室里狂奔而出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石匣……那是什么?”

那个石匣,最后被那个鲛人幽灵所带走,消失在地底深处。

又是什么东西,值得九嶷王下到了地宫深处,还死死守着不放?

“神……神之……右足……”忽然间,他听到那句被扭断了脖子的“尸体”,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猝及不防,吓了他一跳。

原来方才那个鲛人只扭断了九嶷王的脊椎骨,却不曾将气管和血脉同时扭断。这般残酷,只为了让眼前这人多受一些折磨,活生生的因为疼痛而死去。

那个被扭转到背部的头颅歪斜着,口唇却还在不停翕动,诡异可怖:

“落入……鲛人手里……帝王之血……苏摩……苏摩。”

神之右足?苏摩?盗宝者一怔,却不知这个人在说一些什么。

闪闪看得这般可怖的情状,吓得掩住眼睛转过头去。然而音格尔却是听得一怔,想起了曾经在一些古籍上看到过“苏摩”这个名字,不知觉地用手贴住了九嶷王的背心,努力护住他急遽微弱下去的心脉,想听到更多的秘密。

“神魔啊!”垂死的人却忽然对着虚空举起了双臂,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喀喇一声响,似乎是极力挣扎着,那颗被硬生生扭断到背后的头,居然自己转正了回来!

闪闪吓得大声惊呼,连见多识广的盗宝者看到如此诡异的情形,都惨白了脸。

“我、我这一生,都在按照您的旨意……”被折断的头软塌塌的垂落在胸前,可九嶷王的双手却是直直的伸向虚空,指节大大张开,唇边吐出临时前清晰的话语,“魔,如今,您来渡我了么?”

那样癫狂错乱的话,让所有人听得呆住。

九嶷王的一生臭名昭著,玩弄权谋、背叛故国,杀死同僚……正是他的背叛,直接颠覆了空桑,让千万的同族死去。

而在临死前,他居然是对着破坏神祈祷?

“魔渡众生。”忽然间,地宫深处传来一声隐约的叹息,“龌龊的生命啊,尔可安息。”

那句话有着非同寻常的魔力,从最深处传来,弥漫了整个地底,让九嶷王的双眼沉沉阖上,也让此刻行进在地宫深处的几行人马都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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