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也不装什么卜卦道士了,周祈直接带着陈小六骑马去了升平坊。

崔熠从西边光德坊京兆府来,两人在赵大家门前遇上。

打了个招呼,周祈便问起崔熠昨日查那典质之物的事。

崔熠把马缰绳扔给侍从,摇头道:“我去那文书上的润丰质库问过,确实是方斯年去典当的,又取了单子上所有典质之物,去平康坊让杨氏及其他妓子辨认。那都是些小巧的女子钗环,有他们见过的,亦有没见过的,想来是恩客给丹娘,丹娘私藏起来了。于这财物一节,他们确是没说谎。如今,虽未能排除方斯年的嫌疑,却也不能说他就是凶手。”

周祈点头,看看赵宅:“绕了一小圈,咱们又回来了。”

周祈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嗯?怎么没见谢少卿?”

“他去查这宅子旧档、访当年旧人去了。”

周祈停住脚:“旧档不是你的人在户部查吗?那程纬卿查得如何了?”

“那程纬卿是大业二十五年的进士,几次吏部铨选都未通过,故而一直未曾授官。想来当时在京里也是四处谋划,或拟考制科,但终究未成,后来干脆卖了房子走了,如今不知所踪。”京里像这种读书人很多,有些没有考中进士,有些则考中了却未曾通过铨选,本案中那位方斯年便是其中之一。

周祈再点头。

崔熠突然贱兮兮地笑道,“你刚才——莫不是想老谢了?”

“……是什么给你造成这种错觉?”周祈扭头看他。想谢少卿……我想他做的饭还差不多。

崔熠立刻为他的朋友鸣不平,“老谢很好啊。人长得好看,又有才干,进士及第,二十四岁的大理寺少卿,凭的全是自己的本事,不像我——凭的是老祖母。”

周祈噗嗤一下子笑了,“也不像我,凭的是熬鹰跑马的功夫。”周祈这正五品上的羽林郎将得来颇有“玄机”。她从前只是个正六品上的校尉,因为给皇帝熬鹰熬得好,才官升四级,称得上是“将军”了,“摄亥支长”中表示暂代的“摄”也去掉了。

周祈与崔熠相对笑起来,可见狐朋狗友能混在一起绝非偶然之事。

周祈又厚着脸道:“以我这熬鹰的本事,未尝不能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混成四品官。”

“那就看回鹘人还给不给、什么时候给圣人再送没驯化的大鹰。”

周祈重重地点头,“今年过年上香,一定求神拜佛赶紧让回鹘派使团送鹰来!”

崔熠想说“你自己做做法就是了”,但赵家奴仆已经迎了出来,便停了闲话,转而问那奴仆,“怎么的?今日你去找法曹,说家里还闹起鬼怪来?”

回话的是那日去找周祈算命的汉子,这汉子莫约是赵家奴仆里管事的,曾自言叫徐三。

徐三双目无神,满脸晦气:“回贵人,家里确实不安宁。婢子听琴是帮娘子看小大郎的,晚间睡不踏实。她打昨日就说晚间听到外面有声响,呜呜地似哭似喊,吓得半宿没睡。”

周祈与崔熠互视一眼:“哦?只她一人听到?你家主人怎么说?”

“听琴昨日报与老夫人和娘子,老夫人说她也听到了,这是我家阿郎魂魄不安,在喊冤呢;娘子则道前晚刮大风,听错了也是有的。”

“老夫人让奴再去报官,这种事……”徐三面上现出些为难,也实在是最近和京兆打交道打怕了。

老夫人总催着去府衙打探消息,那京兆府是那么好打探的地方?莫说自己只是一个奴仆,便是阿郎,与这些高官贵人也挨不上边儿。只好拿钱财请里正代为打点,问问衙差、仵作等人,得些边边角角的信儿。

“我等怕虚报了,也为护着些老夫人和娘子,晚间不睡前院,都睡在东边小跨院里,后半夜果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儿,就跟鬼哭一个样儿。”说至此,徐三打个哆嗦,面色越发难看了。

崔熠诧异,“你原先曾听过鬼哭?不然你如何知道是鬼哭呢?”

徐三苦着脸道:“那声响,断然不是风声,也不是小大郎在哭,听着就瘆得慌,那,那,只能是鬼哭啊。”

崔熠揉揉下巴。

“能听出那声响是从哪里传来的吗?”周祈问。

徐三摇摇头。

“你适才说你们原来住在前院的时候没听到?”

“回贵人,是。”

周祈微眯眼睛,那个叫听琴的婢子既是帮着赵家娘子照看娃娃的,当是与其主母同住西跨院,正宅住着赵母,之前男仆们住前院没听到,住到东跨院就听到了,那么声音来源……

周祈崔熠来到后宅,赵母和娘子卫氏带着两个婢子都在院中候着呢,见了他们都上前行礼。

不过才几天不见,卫氏憔悴了不少,眼底发青,面色也无光彩,与周祈初见时的美貌小娘子判若两人;赵母也越发干巴,一张脸阴沉沉的,或许是她本来就像枣核,再干也不过如此了,倒没有卫氏变化那么明显。

赵母给崔熠周祈再行礼,求他们为儿子做主,“我儿被奸人所害,这是魂魄不安啊。”

“老夫人回来仔细回忆没有,赵大郎腿上果真有痣吗?”周祈话题一转。

“有!”赵母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是从我肚肠里爬出来的,我如何能记错?那断然不是我儿!”

周祈跟她耍起了官腔儿,“赵大郎不管是被谁害死的,尸首总不能凭空消失,而这时候有一具无头男尸,身形与他极其相类,旁边又有他的荷包,仅凭你一个年老之人说的‘黑痣’,便否其身份……”周祈摇摇头。

“那真不是我儿,我儿——”赵母急得打起了磕巴,“我儿真有黑痣。”

周祈微笑一下,显然未被老妪说服,“我们也与你等通报一下此案进展。我们在平康坊找到一个与赵大素有纠葛的妓子及其恩客,他们有极大的嫌疑。”

老妪越发急了,“不是,那不是我儿,我儿不认得什么妓子,我儿不是他们杀的,真不是!”

“哦?老夫人以为是谁?”

“是这个娼妇!每日打扮得妖妖乔乔的,”老妪指着卫氏,“勾搭了野男人,谋害了我儿。”

周祈越发笑了。

崔熠虎着脸,比周祈的官腔儿打得还显威严:“你这样没凭没据乱说,小心本官治你诬告之罪。”

老妪张张嘴,拿出帕子哭了起来,“我儿,我儿冤哪——”

周祈劝崔熠,“崔少尹,她一把年纪糊涂了,又爱子心切,还是网开一面吧。”

崔熠看老妪一眼:“在旁站立,莫要喧哗。”

“卫氏?”周祈看向赵家娘子,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说找到嫌犯,她的脸似乎都亮了。

“贵人。”卫氏行礼。

周祈却不问她尸体的事,转而问起闹鬼,“你可听到那诡异之声了?”

卫氏面现惊恐,轻声道:“前晚睡实了,没有听到。因婢子说她听到怪声,昨晚便没睡踏实,确实,确实,有怪声。”

“能听出从哪里传来的吗?”

卫氏摇头,“若真是鬼魂,又哪里有个实在地方?”

周祈抬手,“不然!本官参悟道法多年,于民间秘术亦知道不少。据本官所知,这鬼魂常徘徊于某些地方,比如——”

周祈看卫氏,“他的亡地——”

“他的葬身之所——”

“他生前执念所在——”

卫氏紧紧地绷着嘴唇。

周祈的话又一转,“你们这宅子本来就不安宁,原先后门外就曾出过事,也许是快到年终大祭的时候了,他们孤魂野鬼的,闹腾闹腾,也情有可原。”

周祈的一番话成功让在场诸人都后脊梁冒了冷汗,崔熠、陈小六等与她相熟的都心道,要不是知道她什么样儿,这会子还真信了。

卫氏却还撑得住,再福身道:“是。奴家不敢请贵人亲自施法,还请贵人指点迷津,找个道长,给超度超度吧。这样,不是办法。”

周祈却摇头,满面严肃:“这种事,还得是本官自己来。”

崔熠和陈小六都睁大眼,莫非,这货周老大真有什么神叨本事?

卫氏问:“贵人要在哪里做法?要备些什么东西?奴这就让人准备。”

“我看那后院的花厅就好,便是那里吧。”

周祈在这里坑蒙拐骗的时候,谢庸正听一个老翁说话。

这老翁在大业三十一年的时候是升平坊里正。老翁六十余岁,前面中风一回,不甚厉害,只是嘴有些歪,说话有些不兜风,吃饭总掉饭粒子,但老翁很爱说话,只是没人爱听罢了。

这回来了个打听旧事的贵人,老翁很是高兴。

“那年委实有些邪,九月间,那大星陨,这么大的星星,”老翁用手圈个鸡蛋大小,“一个个哗哗地往下掉,就跟下雨似的。我们都说定有不平常的事要发生,随后便听说应在了太子身上。”

谢庸仿佛从老人那歪着的嘴上看出两分某道长的影子。

“当年太子娶太子妃,我是亲见的,太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来亲迎……”老翁说起当年太子与太子妃成亲的场面。

谢庸轻咳一声。

老翁顿一下:“哦,哦,贵人是问当年查抄秦国公府的事。秦国公附逆,哪有不抄的?圣人的禁卫如此厉害,秦国公却想以卵击石。国公府整个都被围住了,墙头儿、几个门都打得厉害,刀光剑影,喊杀震天,可把坊里人吓坏了。”

“哦?有殃及的坊间邻人吗?”

“那倒没有,那次来的禁军多,把国公府都围住了,这仗就没散到街曲里去。我听说当年查抄有的府邸,打得满里坊乱窜,那同坊的怕是免不得有倒霉蛋要遭殃。”

“可怎么都说国公府东邻小宅是凶宅呢?”

老翁叹气:“那是因为秦国公的一子三孙都死在了那河边上,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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