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的人起出了那无辜被杀者的头颅和衣服。那头颅虽埋入地下几天,但因天气寒冷,还能辨出形貌。稍加打探,也便找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此人名钱哙,是个赌徒,可惜名字取得不好,钱来得快,去得更快,有钱的时候便嫖·娼·喝酒,没钱的时候到处举债躲债,搜刮家里去“翻本儿”。他几日没回家,家里人只当他又输了,到处躲债去了。

事后崔熠与谢庸、周祈感慨:“那钱哙家里穷得就剩两床被卧,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一个四五岁,都瘦巴巴的芦柴棒一样,那娘子头脸上还有被打的痕迹。饶是这样,她还伏在钱哙身上哭呢……”

谢庸淡淡地道:“她悲伤亦有她悲伤的道理。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于穷街陋巷之中,活得不易。钱哙活着固然给她们带来麻烦,但有这么个人‘支撑门户’,也省了许多麻烦。显明,你回头让人交代里正和坊丁照应一下吧。”

崔熠想了想,点点头,回头看绝影,绝影立刻行礼出去了。

周祈看看谢庸,长了一张高门旧族的脸,竟然颇懂民间里巷的事……再看看旁边可爱的崔少尹,周祈一笑,又吃了个糖果子。

周祈说到做到,月中一发了薪俸,便约着崔熠,一起给谢少卿在丰鱼楼接那个迟到的风。

这丰鱼楼除了做鱼一绝,又有一样招周祈喜欢的——各种点心糕饼糖果子做得极好。

比如这“玲珑水晶果”,山芋块、橘子瓣、山楂、栗子等干鲜果子外面裹了一层脆脆的糖皮,撒了些芝麻,又脆又甜又香。那果子上都插着牙签子,一会儿工夫,周祈面前就攒了一小堆儿牙签子,瓷盘中则去了一半果子。

崔熠道:“从前老谢便说,可怜之人常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亦多可怜之处,想想,还真是,本案中的穆咏、赵大、卫氏……”

跑堂的领着两个士子模样的来到近旁座位,其中一个不忙坐下,先对崔熠拱拱手:“这位郎君请了。刚才几位莫不是在说最近那有名的‘凶宅案’?”

崔熠亦拱拱手,明知故问道:“哪个凶宅案?”

另一个士子坐下道:“便是升平坊那个凶宅案啊。盛安郡公使人掘了一条地道通向其邻赵大郎家,与赵妻——”士子看一眼周祈,咳嗽一声,略过了半句,“那赵大竟然诈死以诬盛安郡公,京兆并大理寺诸位倒也精明,竟破了这奇案。”

另一个士子道:“我听说这破案的还有一个禁卫的女将,很是厉害。”

崔熠扫一眼周祈,笑问:“怎么厉害的呢?”

“据说那位女将身高近丈,虎眉豹眼,膀大腰圆,手拿一根九尺长鞭,端的是个烟熏太岁,火燎金刚!”

崔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谢庸亦端起茶盏掩住唇边的笑意。

周祈看看案上自己那马鞭,突然觉得它不够好起来,果然还是长鞭更气派些,但九尺的长鞭——东市上有卖的吗?得找人订做吧?

那士子看他们笑,不高兴起来,“几位莫非不信?如今坊间都是这般说的。若不是这般,如何能做得将军?”

崔熠忍着笑点头:“信,如何能不信?说起来,某还有幸见过这位女将呢。这位将军鹰训得极好,酒量亦颇佳,真真的女中豪杰!”

那士子道:“可惜这样的豪杰错投了女身,相貌又着实威武了些,如今男儿多浅薄,只怕这位女将军婚嫁上有些艰难。”

周祈举着山楂果,面色略带悲愤,我没说话啊,怎么躺着还能中这种流矢?关键,还扎这么准!

另一个士子笑道:“听伯清之言,似对这位女将颇有倾慕之意啊……”

崔熠皱起眉打量那之前说话的士子,似买肉的在挑肥拣瘦。

那士子摆手,“某一介白衣,谈何倾慕?”

崔熠收回眼来。

那士子却话音一转,“若某有幸登科,过了铨选,得授一官半职……”士子咳嗽一声,“不说这个了,显得无礼。”

周祈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谢庸,嘿,看了没?某已经有人愿意接手了,不像你们俩……周祈觉得,这就譬如三人一起吃公厨大灶,临吃饭了,突然有人请自己吃小灶去。

崔熠对周祈微撇撇嘴。谢少卿没什么特别神色,端着茶盏,用盏盖轻拨茶粉,浅浅地饮着茶。

周祈越发得意,单就着他们俩的羡慕嫉妒,自己也能多吃一碗饭。

不大会工夫,跑堂的端上蒸鱼、烤鱼、炸鱼、鱼丸的全鱼宴来,周祈到底抛下这点光棍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专心招呼这两根,并对付起自己食案上的鱼来。

周祈固然不通烹调之道,但这长安城好吃的,十成中,她吃了也有六七成了,故而于品评之道颇通,更记得各种各样的典故,张刺史安西归来连吃了五盘还要再添的鱼脍,惹得和尚木鱼敲错点子的刘娘子蒸鱼头……说来足以佐餐。

就着周祈的典故,崔熠又多要了两个鱼头,那位谢少卿却着实难招待,这般的好鱼和好客主人,他都没有多添半碗饭。周祈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谁想更好客的是这丰鱼楼的店主人。

“我刚才听跑堂的小子说有人讲的我们这里鱼菜的好典故,便知道是周将军来了,没想到还有崔少尹,真是蓬荜生辉啊。”然后拍打那跑堂的一下,“你新来,认着些,这是崔少尹,这是周将军……”

他们话音虽不高,那两个士子却也听到了,不由有些瞠目结舌,也太巧了吧?

那个说倾慕周祈的不由得多向她看了两眼,被崔熠瞪了回去。

出了丰鱼楼,崔熠问周祈:“席间你冲我们笑什么?你还真看上那小子了?比他好多少的,我也能给你弄一车来。那人不行!是不是?子正。”

谢庸是那种秉承君子之道的,鲜少背后评论他人,崔熠也就是随便一问,谁知这次谢庸竟然也有了些凡人气儿:“嗯,那人是略显孟浪。”

哎呦,这羡慕嫉妒的嘴脸……周祈嘿嘿一笑,把自己吃大灶吃小灶的譬喻讲给他们听,“……这小灶好不好吃,我吃不吃的,都不打紧,关键你们俩还吃着大灶呢。”

崔熠指指她,谢庸则转身负着手走了。

周祈越发得意了。

让她高兴的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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