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等要给郎君摆饭,郎君说吃过了。看郎君有些累,奴便服侍阿郎略做洗漱,又劝他早睡,阿郎惯常不用人守夜……”

谢庸等推开屋门进去,潘别驾满面晦暗地站在堂中,他面前跪着两个人。

潘别驾见谢庸等进来,赶忙行礼。

谢庸摆摆手,看地上跪着的人,是吴清攸的奴仆。

潘别驾道:“你们再给贵人们说一遍。”

许是第二回说,这仆从说得颇为连贯清楚:“昨天,郎君大约酉时出去,说出去走走,没让奴等跟着。刚交戌时,郎君回来。奴问阿郎吃没吃饭,要给郎君摆饭,郎君说吃过了。奴等服侍郎君洗漱过,劝他早睡,郎君答应着,让我们也去歇着,奴二人就回了厢房。”

另一个奴仆道:“大约戌正的时候,奴看郎君屋里就熄了灯了。”

谢庸点点头,与崔熠、周祈一起走进吴清攸的卧房。

床帷没有落下,吴清攸穿着绵袍躺在床上,面色青黑,口鼻耳中都有流出的血迹,枕畔有稀薄秽物,已经半干了。

谢庸取出腰间荷包里的针囊,抽出一根银针在那秽物上试一试,针色变黑——这种死状与针色都表明吴清攸是中砒·霜之毒而死。

谢庸接着查看他的脖颈、手腕胳膊、后背血坠等处,周祈和崔熠则查看这屋子里的东西。

吴清攸这卧房亦是书房,除了床榻箱柜外,还放着书案书架。

周祈来到书案前,案上笔筒中插着满满的笔,玉石笔架上还有一支没洗的,砚中也尚有余墨,除了笔墨纸砚、镇纸、笔洗、笔架、香炉之类外,案头还有一个檀木小箱,打开看,放的是吴清攸自己的文章诗赋。

周祈拿起最上面一卷,是一首《登武夷山赏竹》,看一看,放下,又拿起另一卷展开,是一篇《桂花赋》。

自己于诗赋不在行,周祈把这赋也又卷上放入箱中,等着谢少卿来细看,回头却看谢庸正蹲在炭盆前。

虽都这个时候了,但今年倒春寒,吴清攸又是南边人,畏冷,故而屋里还点着炭盆。周祈也凑过去,那盆中炭已经燃尽了,没有半点红光,只余灰烬。

谢庸用手指捏起一点最上面的碎灰轻轻捻动,周祈则戳一戳炭盆中靠下面的灰,一块似是整块的炭灰被她戳散了。

谢庸站起来走去书案前。

崔熠把书架上的书展开、卷上,都挪动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夹藏,至于书中有没有旁的玄机,也留给了谢庸。

崔熠、周祈接着查旁的东西。

吴清攸是世家子,日子比史端过得讲究得多,屋子里东西也多,但都放得井井有条的。不同场合不同薄厚的衣服,各种配饰腰带幞头巾子,各种用途的笔墨纸张,都分放在不同的箱子里,固然是吴生有奴仆收拾,想来与二人脾性也有关系。

在吴清攸的箱子里也找到了两条精致绣帕,一浅粉,一深绿,一绣白芙蓉,一绣翠竹,香味亦不同。周祈估计这些读书人,凡是有些才气的,大约都有这么一条两条的“美人恩”。

因尸首还躺在床上,床榻一时还不好查,周祈走到床榻旁,看向床前小案,上面放着个白瓷花盆,有土而无花。用手戳那土,还微有潮意。

周祈走去堂上问还跪着的两个奴仆:“你家郎君床头花盆子里原来种的什么?”

“原来种的兰草。”

“怎么?养死了?”

“没养死,是郎君不喜欢了。”

“哦?怎么的呢?”

谢庸从吴清攸的文墨中抬起头,侧耳听外间周祈与那奴仆说话。

奴仆摇头:“奴不知道。本来郎君甚喜欢那株兰草,说是上了兰谱的,天和暖的时候,还时常把那草搬到窗前晒一晒,前日晚间突然就把它拔了。奴问他,郎君只说这兰草长得不好,担不起兰谱上的名头。因着郎君考试,我们也跟着乱,这盆子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周祈点点头,顺口让奴仆们都起来,便走回室内。

谢庸又把目光放回手中的纸上,上面写的是《咏冬日兰草》,前序说“隆冬时节,余案头盆栽之兰竟发新枝,喜甚,以诗十六韵咏之。”谢庸又看那正诗……

吴怀仁来得很快,查得也快,确认吴清攸是砒·霜毒发身亡,亡故时间大约是昨日戌时,最晚不会超过亥时。

谢庸让吴怀仁把尸首带回大理寺,自己三人则在此接着整理证物。

一直守在屋里未说话的潘别驾终于忍不住:“谢少卿,这吴生是他杀还是自杀?他的死与史端之死莫非是一人所为?”

“还不好说。怎么?潘别驾莫非发现了什么?”谢庸看他。

潘别驾摇摇头,叹口气。

谢庸没再说什么。

整理完证物装了箱子,众人便一起走出来,院内只留两个衙差看守。

吕直站在门口,正与潘别驾的奴仆说什么。不意见几位官员走出来,赶忙停住,叉手行礼。

谢庸看他一眼,微点头。

周祈问:“昨日散场,几位郎君没在一块吃饭吧?”

吕直摇头,嘴巴张一张,又闭上。

“吕郎君有什么话,尽管说。”谢庸道。

“敢问贵人,长行是怎么死的?”

“中毒。”

吕直面色一变。

谢庸看看他,转头对潘别驾道:“别驾留步吧,另外还请收留吴生的这两个奴仆。”

潘别驾赶忙答是,行礼恭送。

谢庸与崔熠、周祈一起往行馆西门走,后面不远处跟着搬箱子的衙差。

崔熠有与潘别驾一样的疑问:“这吴清攸是他杀还是自杀?这帮士子到底惹到了什么人?”

“我看是自杀。”周祈道。

“为何?”崔熠到底当京兆少尹这两年,也办过不少命案:“这砒·霜在腹中,短则不到半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便会发作,按时候推算,这吴清攸固然可能是在家中服毒,也可能在外面中毒。那奴仆不是说了吗?他在外面吃晚饭,谁知道跟什么人吃的,保不齐被下了毒呢。”

周祈摇摇头:“砒·霜中毒者多会呕吐,这吴清攸枕畔的呕吐物,稀薄如水,那是胃内汁液,他根本没与旁人吃饭。”

崔熠略歪头,想一想,“还有旁的原因吗?”

“他案上有未洗之笔,砚中微有余墨,那墨还未蒸腾干,应该是昨晚的,像吴清攸这种细致人,为何写完字未洗笔?关键,他写的什么?我未在案上找到他昨晚写的诗文,那箱子里最上面的是去岁在建州时做的诗赋。自然,他可能题在书册上了,但更可能是投进炭盆烧了。”

周祈看一眼谢庸:“碳灰整庄,纸灰散碎,那炭盆中碳灰之上有些散碎纸灰,想来就是吴清攸写了又烧了的东西,兴许还有装砒·霜的纸包。”

谢庸道:“不只这些,烧了的还有他之前写的一些诗文,应该都是与史端有关的,比如那卷《赋得长安城东观梅》。那诗文箱中的稿子近期在下,远期在上,是整理过一遍,又一起放进去的,其中未有与史端相关的只语片字。”

崔熠点头,对,不是一个人说他们歌诗唱和过。整理与史端相关的东西,投入火盆烧了……他昨晚写了又烧了的字纸,想来是遗书了。

“还有那兰花盆。他前晚突然把极喜欢的兰花拔了,其奴仆说,吴清攸拔兰花是因它‘长得不好,担不起兰谱上的名头’。自古便以兰比君子,吴清攸有几首兰花诗,隐见其以兰自喻。突然拔了兰花,怕是因为自悔做了不君子的事吧。”谢庸又道。

“可他前晚拔兰花,昨晚自杀……”

周祈冷哼一声:“做了亏心事,没考好,觉得这都是报应,就自杀了。临死要写遗书坦白,又到底怕带累家族名声,故而把遗书又烧了。”

崔熠想想昨日在行馆西门见到吴清攸,他的神情如今品读起来,似是有些绝望惨然的意思。

崔熠摇摇头,叹道:“这吴清攸杀了史端,又自杀……何苦来的!这帮子念书人啊……”

周祈终于找到机会“挑拨”谢崔二人:“不要当着读书人说读书人。”

崔熠不以为意:“老谢怎么一样?全天下像老谢这样的读书人能有几个?”

周祈:“……”

谢庸不理他们,只想着这“前晚”“昨晚”的时间,前晚,前晚……

出了西门,崔熠让衙差们去查坊里的药铺子,确认昨日傍晚吴清攸有没有去买砒·霜,然后几人一起牵马往坊外走。

谢庸在前天日暮时与周祈见到吴清攸的书肆前停住。

“怎么的?”崔熠问。

“我进去找本书,你们先回大理寺。”

“哎?”崔熠有些无奈,到底纵容地笑了,这些读书人啊……

周祈看看谢庸,没说什么。

周祈与崔熠领着衙差带着证物骑马回大理寺,谢庸则站在书肆中吴清攸当日站的位置。

谢庸看向那书架上层各书卷的书封,不由得微眯起眼睛,一卷一卷查阅起来。

翻看了不短时间,他的目光终于定在其中一段上……透过那文字,谢庸眼前浮现出雪松掩映中的院子,几个士子的模样,还有昨日在西门口他们的背影。

过了片刻,谢庸叹口气:“店主,这卷书,我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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