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崔熠、周祈又转战修政坊,仵作吴怀仁则留在窦家荒宅,收拾那些尸骨。

修政坊与青龙坊一般地·大而荒凉,尤其坊里东半边儿还有一段土坡子,坡上人家更少。这佟三家倒是不在坡上,而是在十字街西的平地,两间斜拉胯的屋子,院墙破得厉害,大门连门鼻子都没有,谢庸等推门进去。

院子里除了常走的地方,都长着草,草中扔着些露洞烂鞋、掉腿胡床、破酒坛子之类的杂物,窗下趴着两只老鼠,见有人来,滋溜钻进了墙上洞里。

屋里与院子一脉相承,正堂当中一张食案,一把胡床,案上油泥积了老厚,上面两个盘子,一双竹箸,盘子里面都一层干了的黑色污垢,估计是不知什么时候的剩菜汤,案下又有一个碎碗。食案旁边还或立或滚着几个空酒坛子。其余地方又有脸盆之类杂物散乱放着。

周祈这惯常靠抹灰判断屋主失踪时间的,在那食案上抹了一下,手指上除了尘土,还蹭了油泥,黏哒哒的。

“这里莫不是有过打斗?”崔熠捏起一块碎碗碴儿。

谢庸沉吟:“不一定,碗在食案侧下,可能是人在旁边经过把碗蹭了下来,也可能是老鼠碰下来的。若是打斗,不能碎的只是碗。”

三人在堂屋转了一圈,并无更多发现,便一起拐进佟三卧房。

卧房里迎面靠墙一张床榻,床上帷帘半垂,被窝儿摊着,油渍麻花的枕头放在床头。

床头儿有个高几,几上空无一物。窗边靠墙还有一个三屉破矮柜。

谢庸撩开床帷,总体看一看,拿起枕头,看下面可压了什么东西,又撩开那被子,查看被子和下面褥子上是否有可疑印迹。

这被子一撩起,便有一股子又潮又油腻的脏污味儿散了出来。

站在高几旁的崔熠被波及到,皱皱眉头,扭头儿看谢庸这边儿。

见谢庸捏着黑漆漆、油腻腻的被头正在细看,神情严肃平静,眉头都不皱一下,崔熠只能叹一句,老谢真汉子!老谢辛苦了!

崔熠看高几旁墙上钉的铁钉,“这里是挂什么的?”铁钉处倒不算赃,右斜下墙皮二尺多处有几个磕碰的地方。

崔熠比量一下:“刀剑!极可能是刀!”

“老谢,阿周,这佟三可能有刀,许就是那凶手。”

窗前查看矮柜的周祈道:“有刀不代表就是凶手。他失踪几个月了,如何会于几日前突然出现,并杀了张氏?”

“许是流窜去了旁处作案,或者躲避仇家,甚至在哪个山头儿落了草?这种无赖,谁能说得清呢。他回来估计是想劫张氏走,或者就是立意奸杀,如今又跑了。”

“你说的不无可能,但有可疑处。你看这个。”周祈伸手,递给他一把小木片儿。

崔熠接过来。小木片儿长短参差,上面有的写着几个数字,有的写着“张”“赵”等姓氏,下面又有小字“紫云十八年腊月廿六”“紫云十九年正月初五”“紫云十九年正月十三”“紫云十九年春张榜后”,木片后面是“同利赌坊”之类赌坊名字。

“这就是传说中的彩筹吧?”崔熠到底贵介子弟,家里管得严,他又不缺钱,故而对这个不熟。

周祈却是在街面儿上混的,教给他:“城里不少赌坊都发这个,二三十文到百文一个不等,售价与开奖时的奖额有关,下面的日期是开奖的日子。这写数儿的,就是开奖时,赌场庄家摇骰子,凭数儿对上几个来领奖;这些写姓氏的,则是最风行的‘科考彩’,若今科状元姓赵或者姓张,这佟三就赚大了。”

“嗯?这么熟?莫不是也买这个了?”崔熠笑着看周祈。

“买啊,时常买上几个,万一中了,就发财了。”周祈一脸的理所当然。

“哦?中过吗?”

“……没有。”

崔熠绷不住,到底笑出来,“就你那赌运……阿周啊,听我一句劝,别买了啊,免得常买常失望。”

“我这么些年的坏赌运,兴许是攒着拼一把大的呢?”周祈嘿嘿一笑,“我连中了奖买什么都想好了。”

崔熠笑道:“说说,买什么?”

“去东市瞿家、唐家那几个刀剑库啊。到时候,我就说,这一把,这一把,”周祈虚指一下,一脸的财大气粗,“还有那一把不要,其他都送到舍下。”

崔熠越发笑起来。

便是那边掀开油渍麻花褥子的谢庸也翘起了嘴角儿。

周祈把话题又扯回来,“兑过的彩筹,若不中,当时便扔了,若中了,赌坊会收回,故而这都是未兑的彩筹。从时间上也能看出来,这彩筹的日期最早是腊月底,与邻居说的三四个月没见他正好对得上,而科考彩,现在还没开奖,且这些科考彩还是长期承兑的。”

“别的他都乱扔,这些东西却统一放在那屉子柜的下层,可见是何等珍之重之。像我们这种总心怀大期望想着一夜暴富的人,是不会把彩筹扔下就走的。”周祈断言。

“你的意思是?”

周祈点头:“虽没有更直接的证据,但我觉得这佟三也出事了。”

“我也认为佟三出事了。”谢庸手里拿着一根布腰带,一个纸包儿走过来。

“这是什么?”崔熠指着那纸包儿。

“从褥子下找到的,”谢庸把纸包儿打开,里面是淡紫色药粉,“有淡淡的芋香味。高峻被毒杀案中,我们去捉拿那几个卖药胡商,其乱扔的就是紫芋粉。这一包或许就是他们之前掺过芋粉的药,只是不知道是哪一种。这样的药,即便掺了芋粉,当也是个珍贵物,佟三不该扔下。”

“还有这腰带,若他是自己走的,这个不会还在床脚。”谢庸又道。

“也许他系了旁的腰带呢?”崔熠道。

谢庸摇头:“这里的人日子过得不讲究,没那么些腰带可用。”

谢庸指着那床头高几,“那高几上也太利索了些。可能佟三平日脱了衣服就扔在几上和床上。有人带走佟三时,顺手把他的衣服,还有那墙上的刀也一并拿走。这腰带掉在了床脚和高几中间,被遗漏了。”

周祈微眯眼睛:“与带走那张氏一样都有善后……”

“对,极可能是一人所为。”谢庸点头。

谢庸吩咐衙差:“叫人去搜本坊荒宅,尤其是像青龙坊窦宅那样离着左右邻居比较远的荒宅。要搜仔细一些,佟三失踪已经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了。”

找到窦家荒宅中的残骸后,其余在山坡、树林、荒宅搜寻查找的人本已撤了回来,如今又得令再去搜找。

但这回只搜荒宅,指令又明确,时候并不很长,便有人来报,在本坊西北角一处荒宅中有动过土的痕迹,刚刚刨开,发现了人手。

这所藏尸之宅在最边角儿上,旁边也是一处荒宅,与同样在十字街西的佟三家隔着三条小曲。

几棵花树下,摆着已经被挖出的两条胳膊、两条腿,与窦家荒宅中的残骸不同,这胳膊腿都没从中间砍断。

虽是冬春,但毕竟已经三四个月,残尸上的皮肉有些还挂在骨上,有些已经烂在了泥里,要看尸表是不能了,要看骨头可也看不清。

“这怎么办?”崔熠问。

“煮。”谢庸淡淡地道。

崔熠:“……”

“谢少卿,你们看这个!”正在院中背阴处一棵花树下挖掘的衙差喊。

他拿小锹慢慢把尸块周围的泥土拨开,能看出来,这是一段腰背,与那边挖出的胳膊、腿不同,这一段大部分没有腐烂,其表皮光滑,土黄色,有油光,就像抹了一层蜡。

“这大概就是前朝刑部侍郎李公在笔谈中说的‘蜡尸’了。他遇到过一案,那死者被扔在水塘中一年,尸体全身都覆盖着蜡油似的东西,身上伤痕清晰可辨。”谢庸蹲下细看。

这味儿太冲,崔熠皱着鼻子蹲下:“这蜡从哪里来?为何只这一段是这样,那边挖出的胳膊腿都没有?”

周祈亦凑在一堆儿,蹲着看:“能从哪儿来?想来也只能是这尸体自己的油啊,只是从体内渗出到体外,时间一长,就成了这蜡似的样子了。”

听周祈说尸油,崔熠突然想起从她那里借的传奇上说邪道用尸油炼药来。

谢庸点头:“周将军聪敏,李公也这般认为。”

谢少卿刚才在夸我?周祈看谢庸。

谢庸也抬起眼睛。

周祈赶忙摇头:“没什么。”等忙完了这案子,一定要去买彩筹……

谢庸又低下头,接着看那尸块,又回答刚才崔熠的问题:“这腰腹一段儿上油脂多,故而比胳膊等处更容易形成蜡尸。或许与这里是背阴之处,冬天雪水存留时间长,更潮湿也有关系。”

崔熠点头,对,刚才老谢说那李公笔谈中提到的尸首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

衙差又在旁边儿挖出一段肩膀,可惜这一段只有一点有蜡皮,其他都腐坏了。

仵作吴怀仁从青龙坊赶过来,他更年轻时跟着师父见过一次这种蜡皮尸首,当下从随身小箱中取出毛刷,把这块残骸上的土清理下去。

在一片摩擦伤中,谢庸又在其上看到了疑似勒痕的印迹,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在外面不方便,吴怀仁到底没用“煮”的办法来处理那些皮肉腐烂的尸骨,而是用小刀裹着布慢慢清理。

谢庸用手无意识地画着什么。

“这人双腿的髌骨都碎了。”吴怀仁道。

谢庸停住他的手:“我知道是什么人了。”

一间破屋中,一个女子被绑着:“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还有孩子呢。”

她对面的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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