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崔熠立刻问。

谢庸微摆手,吩咐院中几个衙差:“去叫万年县这南十四坊的里正来,并传令我们的人在这荒宅西面空地上整队待命。”

衙差们领命出去。

吩咐完,谢庸蹲下,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人形,又在上面画线:“那女尸肩膀部的黑紫印迹是这样的,腰肋部的印迹是这样的。”

崔熠一头雾水,周祈略睁大眼睛,看看谢庸画的线,又扭头看向那块蜡尸。

“我们刚才在这间院子里发现的腰背部尸块上亦有这样的黑紫印迹。”谢庸又在那人形上添了短短的两道线。

崔熠越发不明白了:“你是说这是同一个人的尸骨?不对啊,老谢。”

周祈代他答道:“谢少卿说的是绑痕。”

谢庸把几条实线用虚点连上,又另画了几条虚线。

“花式大绑?”崔熠面色一变,明白过来。

“不错,如果那黑紫痕迹是绑痕,这两个死者都极可能被人花式大绑过。这是官府中特有的绑人办法,从颈部开始,绕肩至臂经腰,前心后背胳膊整个上身都捆得死死的,普通人不会这个。”谢庸道。

“还有刚才立人清理出来的腿骨,髌骨齐齐破碎,”谢庸看一眼周祈,“或许是因为有人在后面猛踹其膝窝、双膝突然跪地所致。踹膝是衙差、禁军捕人时的惯常举动。”

崔熠也看周祈,阿周是自己见过拧胳膊踹膝窝最利索的,自然,她救人,扑人,砍人,追人都是最利索的。

“哎?”周祈看他们俩,“我可从没把人髌骨弄碎过……”每次都矜着劲儿呢。

谢庸又看她一眼,轻轻地“嗯”一声。

他虽没说什么,周祈却突然觉得熨帖了,似乎那一声“嗯”里带着些“我们都懂”甚至赞许的意思。话说谢少卿这个人,有时候还挺……周祈一时不知用什么词说他。

谢庸道:“我们要找的这个人会功夫,能轻易拿住会拳脚的佟三——自然,也可能佟三喝醉睡死了,但能搬着这样一个胖子走三个小曲,至少有把子力气。他应该没用车马,翻墙作案,车马不便隐藏。我觉得,周将军在张氏家墙头见到的高处浅踏痕或许就是这个人留下的。”

“这人颇有心计,且沉得住气,杀人分尸后行迹掩藏得很好,若非野狗坏事,恐怕没人会发现。”

“此人惯用长刀,但他分尸用的当非官中发的横刀,横刀虽锋利,却未免太窄太轻,不宜劈砍,他分尸用的许是民间普通的砍刀。”

“与两名死者有牵连,能找到合适的分尸埋尸之所,此人极可能便住在这附近几坊,甚至从小就住在这片地方——穷街陋巷中固然有张氏和卢氏夫妇那样的干净利索人,但更多的是日子过得不讲究的,从给张氏叠的被子来看,凶手不是个整洁人。”

“此人或许看起来还颇够义气,交游广泛,他敢这样夜间劫人分尸,从容掩藏行迹,当是掐准了青龙坊、修政坊坊丁夜巡的时间,甚至知道他们的巡逻路线。各坊加巡的时间不同,路线更各个不同,这时间和路线应该就是坊丁甚至里正曾透露给他的。”

“会不会便是坊丁?”崔熠问,说完自己便找出了漏洞,“坊丁们不会花式大绑。”

坊丁大多是里正在本坊征募,然后报上县里的,与衙差不同。他们又偶尔与官府衙差打交道,与一些衙差相熟,特别这个衙差还是附近几坊的坐地户,看起来很够义气,更甚至坊丁们与他从小相识,一起长大……想套夜巡时间和路线确实容易。崔熠点头。

“所以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会功夫,擅用刀,有心计,看起来颇可靠够义气,又住在这东南十四坊的衙差或禁军中人。”周祈撮其精要道。

谢庸点头。

“这就好找了,东南诸坊人都不多,坊里有什么人都在里正心里装着呢,特别这人还是衙差或禁军中人。”

崔熠道:“而且这人与张氏、佟三都有纠葛。会不会他也是看上张氏,因佟三欺辱张氏杀了佟三,后来见张氏与那卖肉的卢大郎在一起,因爱生恨,又杀了张氏。”

周祈同意他的说法:“所以这人没有侵财,因他本就不是小偷小摸之人。而且张氏的尸首被砍得很碎,足见恨意更大——或许是他觉得张氏背叛了自己。在这种事上,男女不同,女人总是更恨‘外面的狐狸精’,男人多数更恨妻子。”

“嚯?挺懂啊阿周?”崔熠看周祈。

“反正出了事,都是女人的错嘛。”周祈一哂。

谢庸看她一眼。

周祈又正经了脸:“不过,那青龙坊里正如何当时没提到有这样一个人?因其身份,觉得不可能?刻意为其隐藏?或者这个人与张氏来往得极隐秘,里正不知道?”

谢庸、崔熠都点头,如今一切都还是推断,有些疑点或许只能等到审结的时候才能知道。

外面一阵说话声,声音颇大,传到院子里来。

“求求你们,让我见一见贵人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求见贵人?此重案要地,不得擅入。鸡毛蒜皮的事去找坊丁里正吧。”

“与我同住的柳娘不见了。她从晨间出门,到如今快日暮了,还没回去。她那孩子还小,饿得只嗷嗷哭……”

听她说“同住”,女子在一起同住的,能是什么人……衙差皱着眉看这女子,刚才不觉得,现在却看她满身风尘气,谁个良家女子这个时候就露一片胸脯子?与她同住的自然也是暗娼妓子之流。一个娼女一天不归算什么事?衙差正待赶她走,却听身后门声,谢少卿几位走了出来。

“你刚才说有人不见了?莫怕,细细说来。”谢庸道。

女子赶忙上前跪下。

“奴与柳娘、薇娘一起租住在旁边通善坊里蒲公家后院。晨间柳娘出门,”女子看一眼谢庸等,“她孩子还小,夜里不行,白天也让孩子缠磨着,便常在晨间趁着孩子睡觉时出去兜揽。她惦记着孩子,一般到巳时就回来了,最晚也不会超过午时。可今日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没回来。”

“我出去寻她,有个小孩说见过她与一个高大男人说话,再问就不知道别的了。”女子磕头,“她不是那等会扔下孩子跟人跑了的狠心娘。她,她许是出事了。求贵人帮着寻一寻。”

谢庸与周祈都神色微变,两人互视一眼,崔熠也皱起眉。

“我们知道了,会去寻她。”谢庸温声道。

女子赶忙道谢,行礼走了。女子其实有些犹疑,那贵人都没问柳娘长什么样儿,也没问旁的,如何去找?莫不是敷衍自己?但想起刚才那贵人说话的样子,又觉得不像。再说,自己这样身份的人,贵人何必敷衍?直接打发走就是了。

谢庸、崔熠、周祈走进院内。

“我们或许错了,那凶犯杀人分尸不是与张氏、佟三有什么爱恨情仇的纠葛,他是觉得自己在‘清理污秽’。一个招蜂引蝶的寡妇,一个行为不端的无赖,还有今天失踪的暗娼,都不是正经老实良民。”谢庸道,“他把人都埋在花树下,或许用意便在此,他觉得像他们这样的‘污秽渣滓’,也只适合当肥料。”

崔熠睁大眼睛。

周祈道:“这也解释清了,为何青龙坊里正当初没提到有这么一个人与张氏有牵连,因为本来就没有牵连。”

“一个衙差或者禁军,怎么突然清理起‘污秽’来?莫不是因这些人被上官责罚了?”崔熠疑惑。

谢庸点头:“有此可能。亦可能有别的变故,周将军前面说此人恨张氏多过恨佟三,这变故或许与其家中女子有关。”

又过一刻,东南十四坊里正终于在这荒宅前聚齐。谢庸把这要找的人说了。

听完他的话,昌乐坊里正神色大变,喃喃道:“这,这恐怕是本坊的坊丁齐大郎。”

崔熠皱眉看他:“坊丁?”

昌乐坊里正赶忙叉手道:“他原先是县里的衙差,去岁十月间,因醉了酒打了几个无赖汉,把人打残了,便退了下来。他功夫格外好,本坊当时正缺一个坊丁,便把他补了进去,县令怜他人才,也批了。他身材高大,人也精明,平日间说话做事都颇可靠,我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竟是这样的人吗?”老里正有些难以相信。

“除此之外,他家可有变故?他的妻子如何?”谢庸问。

“去年冬天,他娘子跟人跑了。他阿耶前两年就没了,他没有孩子。”

“就是他!他今天白天不当值?”周祈问。

“他今天值夜。”

周祈带人朝昌乐坊奔去,谢庸、崔熠紧随其后。

经过昌乐坊对面的通善坊时,周祈分出一半人手去里面找荒宅弃尸,“小心!那齐大兴许还在,他功夫不错。”按时间估算,他应该已经分完尸离开了荒宅,极可能已经回家了,但是也说不准——坊丁们昼夜交接班是在起更的时候,到现下还有一个多时辰呢,他还有大把时间慢慢收尾。

然而周祈却扑了空,昌乐坊齐大郎家没人。

齐家三间土屋,里面很是脏污,如那佟三家一样,地上扔着许多酒坛子。

长安城第一声暮鼓敲响。

破屋中,女子还在哭求:“我不是那种女子,我是不得已的。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没娘了,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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