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到谢家时,谢少卿还埋头在文书中。

周祈不扰他,弯腰抱起胐胐来,去远一些的坐榻上与猫玩。

“胐胐”这解忧之兽的名字取得真好。周祈觉得,抱着胐胐,把脸埋在它的肚子上,闻着它身上那混着旧书味儿、刚出锅的蒸饼甜香味儿、春天杏花味儿——这会儿闻着又不像杏花味儿了,倒是有些果子香似的,心里就安定下来,又有些犯懒,人生太长,乐少苦多,何妨在这尘梦中多睡片刻……周祈微垂眉眼。

谢庸抬头看她,周祈展眉一笑。

谢庸卷起案上书册簿子,周祈笑道:“你自忙你的,我不过是来蹭吃,不用你招待。”

“已是忙完了。”

唐伯走进来,端着的托盘上除了饮子,还有两碗樱桃酪浆,“这正当时候的樱桃本就够甜了,我只给将军加了一勺蔗浆,又加了多多的酪浆,将军尝尝。”

周祈忙道谢,用小瓷匙舀一口吃了,果子鲜甜、酪浆浓酽、又凉凉的,几乎舍不得咽下,周祈满足地叹息一声,“真好——真好!”

唐伯笑起来,看着周将军吃东西,就让人高兴,好像自己做出来的是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珍馐玉馔一样。

“一会儿还有樱桃饆饠,周将军等着吃。不瞒周将军说,这是老叟我压箱底的本事,用当年县学后面樱桃树上多少樱桃练出来的。”唐伯一向谦逊,难得这般“轻狂”。

周祈赶忙道:“为了吃您老的樱桃饆饠,我午间在公厨就喝了一碗粥,把肚子空着呢。”

唐伯笑起来。

谢庸微笑着看他们一眼,从自己的碗中拨出一勺樱桃酪浆给胐胐,两人一猫围案吃起来。

唐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真好,多像一家三口,不知何时大郎与周将军能生个娃娃……大郎与周将军的娃娃不知是什么样儿的,是像大郎一样安静有礼,还是像周将军一样洒脱逗趣,又或者是个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

谢庸抬头,对上唐伯的眼睛,唐伯瞪眼做出使劲儿的样子。

谢庸让老人家逗得嘴角儿翘起,低头接着吃樱桃。

唐伯知道自己在这里,大郎不好“使劲儿”,又问了周祈两句除了樱桃饆饠还想吃什么,便退了出去。

吃过樱桃酪浆,谢庸道:“阿祈,我给你画张像吧。”

都来吃樱桃饆饠了,成天这样混着,也不差这一张像,周祈点头,又明目张胆地要求作弊:“把我的脸画圆润一些,头发画顺一些,就像别的小娘子那样,丝一般的头发。”周祈揪一揪自己额头鬓边桀骜的碎发,脸上露出不甚满意的神色。她的头发粗,多,又稍微有点卷,确实与许多女郎那种丝滑的头发不同。

谢庸笑着答应:“好。”却又看一眼周祈,轻声道,“这般已经很好了。”

周祈觉得脸有些热,却又不禁在心里腹诽,什么叫“这般已经很好了”,你看人家混齐,说我像草原上的花呢……

见周祈面孔泛红,偏又做出“嗯,本将军知道了”的样子,谢庸笑起来。

周祈越发腹诽他,这般不会说话,难怪娶不上新妇,幸好脸长得好看……

“我用什么姿势?”周祈问。

“随意就好。”

周祈觉得自己拈花闻香做娴雅状似乎不太合适,抱剑而立又未免凶悍冷漠了些,拿本书看——拿谢少卿的书,只怕他画未及半,自己已经打起了呼噜……

谢庸铺开绢布,调好淡墨,拿一支细狼毫,微笑着等她。

周祈去与胐胐商量,“你睡一觉的工夫也就画好了。让谢少卿把咱们俩都画得美美的,你想画得瘦一点还是胖一点?”

胐胐刚吃了樱桃酪浆,心里正愉悦,喵一声,跳到周祈腿上,周祈赶忙抱住它,这是答应了吧?

周祈就这么坐在榻上,搂着肥猫胐胐,笑眯眯地让谢少卿画。

谢庸看周祈一眼,勾两笔,再看一眼,再勾两笔,画得不紧不慢的。

以时下眼光论,周祈固然也算好看,但算不得特别美的美人儿,她有些偏瘦,眉毛有些斜飞入鬓的意思,鼻子也比旁的女郎要挺一些,若不是一双漂亮杏眼儿,就显得英气太过了——自然,谢庸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阿祈哪里都长得甚好。

谢庸觉得,阿祈笑起来就像春天的杏花树,有女子的娇俏,又有些顽童式的烂漫,让人禁不住跟她一起笑。

谢庸又想起周祈偶尔的惆怅,那样垂着眼,微瘪一下嘴……真是再没见过阿祈这样能牵动人心的脸了。

胐胐被周祈胡噜得睡着了,果真打起了小呼噜,周祈让它引得也有点困,想打哈欠只能忍着。过了一会儿,周祈到底忍不住:“谢少卿,什么时候能画完啊?”

“你若累了,先歇一会儿,起来走一走。这个要先勾线稿,再慢慢用墨渲染,再着色,着色要一层一层地往上叠,急不得,总得个把月工夫吧。”

周祈本以为他只是简练地勾个样子、画个意态——他屏风上便是极简单的水墨山水,大片的留白,谁想到竟是要画细笔画儿。

“不急,我们慢慢画,都有空儿的时候就画一会儿。”谢庸又道。

这么一说,得画到过年了……周祈看着谢庸,谢庸微笑,面上全无半点心虚。周祈有些悻悻,早知他会装相,又狡诈多端——却未察觉自己翘起的眼角儿。

又画了一阵子,另一个来蹭樱桃饆饠的从外面走进来。

“呦!画像?”

周祈道:“五千钱呢,谢少卿太黑了。”

崔熠不向着周祈:“北方才子,大理寺少卿,给你画像,五千钱还算贵?”

崔熠看谢庸:“老谢,你也帮我画一张!”

谢庸点头:“画你得加钱。”

崔熠:“……”

周祈笑起来,她一笑,震动了胐胐,胐胐不悦地用爪子拍了周祈一下,周祈赶忙安抚。

崔熠问:“为何啊?你们这还邻居价儿?”

谢庸微笑着看他一眼:“你衣服上的花纹太过繁复。”

一身风骚朱红江南缭绫袍子的崔熠:“……”

周祈张大嘴无声地笑起来。

崔熠被两人合伙欺负,总要想着扳回一局。

“老谢,你这画的阿周——”崔熠在画儿上找事儿挑毛病,虽只勾了轮廓,但能看出像是像的,尤其这一笑,但——崔熠说不出画中的周祈与那边坐着的周祈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阿周,你长得这般好看吗?”

周祈挑起眉毛:“崔少尹,你今日才知道我好看吗?”

崔熠看看周祈,把问询的目光投向谢庸。

“阿祈是很好看。”谢庸正色道。

崔熠:“……”

周祈禁不住眯眼笑起来。

唐伯领着罗启、霍英端着托盘进来:“吃饭啦,吃饭啦!”

胐胐伸个懒腰,从周祈腿上爬下来。周祈也得以活动活动被压麻的腿,又去洗手,帮着摆饭。

“崔少尹、周将军尝尝这樱桃饆饠。”唐伯热情相让,并亲自拿一双竹箸给周祈夹了一个。

唐伯的饆饠比外面饆饠店的做得要小巧,薄薄的皮子,煎得焦黄,周祈不怕烫地咬一口,露出里面红艳艳的樱桃馅儿,啊,甜!香!这馅子不像饆饠店里的一样一味只求碎求细,反而有些半块半块的樱桃,让人咬着很舒爽,也不像外面的那么甜,更多些樱桃本有的鲜甜气。

“好吃!”周祈又咬一口。

唐伯又许下:“夏用樱桃秋用蟹,等秋天蟹子肥了,崔少尹和周将军来吃螃蟹饆饠,配着菊花酒,那才够味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饆饠(biluo):有各种说法,有说是八宝饭或者手抓饭的,有说是一种粗大带馅儿面食的,我们采用后者——想象中,类似长形馅饼。饆饠做法多样,可荤可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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