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要写结案文书,崔熠、周祈先走。

谢庸叫住周祈:“今日夏至,晚间过来吃冷淘吧。我看唐伯买了蛤蜊放在盆中吐泥,约莫是要做蛤蜊菌菇茱萸酱当浇头,虽有些辣,却鲜得很。应当也有鲈鱼片和豕肉丁子的浇头,你若爱旁的,提早与唐伯说,让他给你备下。”

崔熠“嘁”一声,撇嘴走了。

周祈回头看谢庸。

谢庸抬眼,笑问:“怎么了?”

他坐在大案前,因热,幞头放在一边,官袍袖子微挽,手里拿着笔,一双凤眼微微弯起,似把这暗沉冷肃的大理寺大堂都映得亮堂温暖起来——或许他也是自己人生中能遇到的最温暖的亮色了。

周祈笑道:“我还有事,若回去早就去吃,若回去晚,你们也不必等我。”

谢庸没探究她忙什么,只微笑一下,点点头。

周祈出了大理寺,骑马往宫里去。

谢庸写完结案文书,骑马回家,经过周祈家门口,见还挂着锁,便知道她还没回来——她不爱锁门,若是去自己家,门常常只随便掩上。

吃完暮食,谢庸出门散步的时候,周家的门上还挂着锁。

坊门都关了这么久了……谢庸走出小曲,随意在街上踱着。街上卖吃食的小摊子大多已经收了,卖卤鸭脖、卤鸡脚的娘子还在,看见谢庸笑着打招呼,“今日未见娘子呢?”

“她还没回来。”谢庸微笑道。

“回娘家了啊?”娘子笑了,难怪这郎君脸上带着孤单,年纪轻的小夫妻真是一会儿也不愿意分开,大家都是从这会儿过来的……

谢庸只微笑。

娘子安慰谢庸:“郎君明日去接回来就是了。”

谢庸再微笑,对娘子点下头,走了过去。

谢庸来到美味斋前,周祈的马在门前拴着的几匹马骡中显眼得很,她的马也看到了谢庸,对他晃下头,甩了甩尾巴。

谢庸若有所思地走进店里去,一扭头,便见周祈正坐在墙角儿吃酒。

谢庸来到周祈对面坐下,周祈抬眼,有些惊异,然后眯眼笑了。

她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刚才那一笑又略显呆气,谢庸知道她有酒了。

谢庸回头招呼跑堂送一碗解酒汤来,再让上一碗馎饦。

周祈的笑里便带上了无奈,“没醉,真没醉,这才喝了多少啊。”

谢庸不与她争辩,只道:“嗯,没醉也该喝些汤、吃点正经饭食了,不然晚间肠胃难受。”

他这样说,周祈的酒就没法喝了,“行吧。”

周祈没什么坐相地盘膝塌腰坐着,略歪头,看着谢庸。

谢庸也看着她,微微一笑。

周祈垂下眼,又抬手去拿酒盏,谢庸却先一步把那酒盏拿走了。

周祈只好缩回了手。

看她耷拉着眉眼,跟不让吃太多被拿走猫食碟子的胐胐神似,谢庸笑着轻叹,眼中探究之色却越发浓了,“怎么突然想起喝酒来?为了这两日广运潭上的事,还是旁的什么?”

周祈笑道:“喝酒,还能为什么?就是想喝酒呗。”

谢庸看着她。

周祈清一下嗓子:“也有点吧?小娘子们,太可怜了。”

不待谢庸说什么,周祈已说起旁的:“你们没等我吃冷淘吧?其实我本来是想去吃的,但又有些想吃这里的烧鹅和酿豆腐,左右为难,就抛了个铜钱,铜钱指引,让我来了美味斋。你回去可千万别告诉唐伯。”

谢庸不答。

他不答,周祈也能自己说得很欢实:“那蛤蜊菌菇茱萸酱好吃吧?一听就又鲜又香,加了茱萸,什么都有味儿。都说夏天吃茱萸上火,这几天闷唧唧的要下雨,吃点茱萸酱,也算以毒攻毒了。兴许能把前两日吃樱桃吃出来的泡再给吃回去。”

“你说唐伯厨艺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让谢少卿你碰上了呢?真是羡慕!不是,是嫉妒!”

“还有胐胐小可爱,我真是再没见过那么有灵性的猫了。”周祈摇头叹气。

“不过你那里算‘人和’,我那里却占了‘地利’,我那儿的桃子过不几日应该就能吃了,据说极甜……”周祈笑道。

一直到醒酒汤和馎饦端上了,周祈才停住她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拉乱扯。

唏哩呼噜喝了半碗汤,又挑着吃了点馎饦片儿,周祈便站起来。

谢庸拿出钱袋子替她结了酒钱。周祈没说什么,只拱拱手,笑称“多谢”。

两人出了酒肆,谢庸帮她牵着马,一起往回走。经过那卖卤鸭脖的摊子,摊主娘子有些惊讶,周祈笑着与她打招呼。

摊主娘子好鼻子,闻出周祈身上的酒气,小娘子这是独自去喝酒了?本以为是回了娘家,莫不是小两口儿吵架了?摊主娘子看一眼谢庸,应该不是,郎君看小娘子那眼神儿柔软的……这小娘子这般洒脱,兴许就是馋了,自己出来吃酒,郎君还惦记着出来接,啧啧……

周祈不知道自己在摊主娘子心里已经坐稳“馋鬼”宝座,犹约下让摊主娘子明日给自己留两片猪耳朵。

两人这样溜达着到了周家门口,周祈去接缰绳,谢庸没松手,“你去开门。你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帮你烧些水。”

周祈无奈笑道:“我没醉,不用这样。”

谢庸不说话。

周祈看他一眼,笑着伸手去拽那缰绳,颇用了两分力气,谢庸松手。

“这个时候了,赶紧回去睡吧。回见,谢少卿。”周祈挥一下拿着马鞭的另一只手。

谢庸站着没动,“阿祈,让我以后照顾你好不好?”

周祈回头,看了他半晌,生硬地道:“不好。”接着又轻佻一笑,“谢少卿你啊,就跟那传奇里的书生一样,定力不足,才为我这样的妖怪所惑,还想着跟妖怪长长久久……啧!啧!好在我是个有讲究的妖,不杀熟,你算是逃过一劫。”

周祈开了门,牵马进去,关上大门,越来越小的门缝隙里,谢少卿静静地站着,月光下他的脸很沉静。

门合上,周祈长眉轻蹙,鼻头竟然有些发酸。周祈觉得自己真是只丢人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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