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协科关于曦光计划的最终决定发到了SGC的官网。

因为新年度的计划调整,协科决定暂停一切曦光计划的宣传与推进,但是考虑到自闭症干预治疗特殊性,在项目重启之前,协科将支付SGC每月20万人民币作为项目维持金,该笔费用仅用于实验室药物基础研究与实验基础干预治疗。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曦光项目的境遇似乎并没有得到很多改善,鹿晓递交给SGC财务办公室的报表依旧不出意外地被砍掉了一大半。

协科的十万块,其中九万五要用在实验室的科研维持上,其余杂费是五千元。这五千元里光接送孩子的小面包车就是三千块了,也就是她每个月能支取的教学辅助材料和一切支出,总共不到两千块。

“能不能给多一点啊……”鹿晓赖在财务主管办公室不肯走。

财务主管小眼睛一瞪:“你省着点啊!开源节流,开源节流懂不懂?”

鹿晓从项目金中优先划了五万给林简,然后QQ敲她:

【鹿晓】:给你打了五万块,用来采办你们的电脑和一些必需品。

【林简】:其实我们自己的笔记本破是破了点,但还是能用的……

【鹿晓】:别多想,你们的电脑是生产资料,周扒皮还给分斧头呢。

【林简】:可是你们的资金不是缺了吗?要不干脆这个月工资别发了怎么样QAQ?

【鹿晓】:开源节流,开源节流嘛[大笑]

【林简】:[暴风哭泣]

【鹿晓】:……

鹿晓关上QQ,把账单又来来回回算了一遍,实在抠无可抠,绝望地支起下巴看郁清岭。从她的实现角度可以看见郁教授干净剔透的侧脸……要是真走投无路的时候,或许也可以让郁教授去牺牲下色相募个捐?

鹿晓酸溜溜想,反正微博教授夫人团的已经俨然是乌泱泱一支大军。

郁教授最近忽然爱上了咖啡,不专注文档的时候,就认真捧着咖啡杯慢条斯理喝咖啡。斯斯文文的SGC白色制服穿在他的身上,越发衬得他的脸色苍白。

嗯,皮肤太白了,应该多晒晒太阳。

更健康。

鹿扒皮掐灭了心里最后一点善良,大笔一挥,把郁教授的公车燃油费从每月1000划去了一个零。

-

因为燃油费骤降,每周例行的曦光小学会议就只能走亲民路线了。

午后,鹿晓跟着郁清岭站在公交站等公交。

郁清岭一身白色工作服,显得和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吸引了不少往来目光。鹿晓站在他身边,感觉灼灼的目光就像针扎一样戳在她的脊背上,顿时心里越发虚。

鹿晓:“去曦光小学要经过高速收费口,一次30,往来就60,算上邮费一次就100了……”

鹿晓:“现在我们情况特殊,应该能省就省,主要是……”

郁清岭轻道:“好。”

郁清岭的手轻轻覆盖在了她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大概是他的安慰。

过了一会儿,远处一辆橙黄色的公交车慢悠悠实来。车子吱嘎一声在站牌处停下,候车的人行云流水般上车,仿佛是钻进了一个黑压压的沙丁鱼罐头里。

鹿晓呆站在原地。

不是非高峰期吗?为什么那么多人?

“小姑娘,你们还上不上车?”车里司机师傅朝鹿晓喊。

“郁教授……”鹿晓紧张地看了郁清岭一眼:那么多人,他会不会感觉不适?

郁清岭却仿佛并没有感到困扰,他牵起了鹿晓的手,拉着她一步踏上公交,弯弯绕绕地朝深处走。

时候尚早,公交车上还没有开空调,微妙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车厢里,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道路让人勉强穿行。鹿晓被郁清岭拉着到了一处间隙里,他微微用力,她就有了一个狭小的自由空间,免于被人群挤压。

“郁教授,我没事的你不用……”

鹿晓想说,你不用替我做这些,事实上我更想跟你换个位置啊!

郁清岭却抓住了鹿晓的手腕,把她束缚在自己的胸口和公交车壁之间,低声道:“没关系的,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鹿晓:“……”这是男子汉的倔强么?

这话如果不是挺着一张苍白无辜脸说出来可能更有说服力吧?

-

公交车缓缓驶向市郊,进山之后坦荡的马路开始有坡度,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郁清岭身上清爽的实验室气味若有若无,一路绵延飘荡在鹿晓的小小的生存空间里。

鹿晓不打算揭穿他的倔强,只是仰头盯着他的下巴发呆。

“怎么了?”郁清岭低下头问。

鹿晓想了想道:“我还以为你平常不太坐公交,会晕车。”

郁清岭:“我不会晕车。”他想了想道,“晕车是内耳前庭器的敏感度过高,每个人的敏感度和适应度都是不一样的。”

鹿晓听得晕头转向:“好不公平啊……”

郁清岭:“嗯?”

鹿晓老实道:“我上初中时,学校两个学部在H市一东一西,每个礼拜都有两节课要从的东校区赶到西校区去上课。刚开始坐公交车的时候,吐得天昏地暗的。”

鹿晓在公交车上左顾右盼,吃力抽出手来指后面:“看,那边有两排倒着的座位,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死亡领地,我宁可拉着吊环被来回甩也不会去坐。”

现在想起来,那还是一段昏暗的岁月。

跨校区课程的时间还特别讨厌,周三下午和周五上午,于是她从整整一周都在煎熬等待例行一吐的时间到来,好在后来吐着吐着,竟然也习惯了。

“为什么?”郁清岭忽然有些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鹿晓的思维。

鹿晓一时反应不及:“什么为什么?”

郁清岭低道:“为什么不和秦家说,你有跨校区课呢?”

鹿晓一怔:“你怎么知道是我没有和秦家说?”

郁清岭望着鹿晓:“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委屈。”

鹿晓忽然觉得手心酸酸的。

那一点酸胀如同电流,顺着手臂转瞬间在脊椎骨处蔓延了开来,一点一点钻进了心脏。

——为什么不和秦家说呢?

公交车驶入盘山公路,一弯又一弯,来来回回蜿蜒前进。

鹿晓站不住,身体晃晃悠悠,久违的熟悉的晕眩感又涌上了头。

阵阵恍惚间,她仿佛还能看到公交车上的吊环上挂着一个惶恐的女孩子,女孩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塑料袋,正焦躁地听着报站声,分分秒秒,渡时如年。

“因为我怕自己会习惯。”鹿晓小声回答,“秦叔叔和魏阿姨是秦寂的父母,人类不能把别人的善良当做理所当然,然后习以为常,是不是?”

郁清岭的神色一僵:“鹿晓……”

鹿晓笑起来:“而且我很快就习惯啦,人生又多了一样新技能!”

郁清岭看着鹿晓。

鹿晓一直是个温和而柔软的人,黎千树说她存在感低得就像是一瓶没贴标签的矿泉水,和他有着相似的简单。可是鹿晓并不是自闭症患者,一个普通人类的灵魂,怎样的成长环境才能让她成矿泉水一样呢?

-

从SGC到曦光小学,全程总共花费公款交通费人民币4元。

郁清岭每周例行会到曦光小学一趟,主要是用来汇报实验体们的生理和心里状态,以及干预治疗的进展。这一次的汇报工作到场的人员显然要比往常多,每个人看着郁清岭的PPT,神色都有些复杂。

郁清岭阖上笔记本,曦光小学的副校长倏地站了起来。

“郁教授。”他道,“有件事,我代表校方想与您商量……”

副校长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曦光计划中,曦光小学需要付出一名专职的带班老师,一辆专程为接送孩子去SGC和医院检查数据的车,以及为止配备的专业司机,总共每月固定支出为一万五左右。这些物资在被协科富养的时候根本不值一提,但是眼下却都是血淋淋的经济问题。

为了节流,曦光小学决定将一周三次SGC之行缩减为两次。

……

鹿晓跟着郁清岭走出会议室。

郁清岭他几乎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开心的时候笑得单纯,沮丧的时候就像现在,他的整个肩膀都耷拉了下来,落寞得就像深夜里无眠的动物。

“……别担心,总有办法的。”鹿晓试图安慰,牵着他的手。

郁清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鹿晓。

鹿晓情不自禁笑起来,轻声安慰:“虽然孩子们不能到SGC,但是我们可以来这里,我们的日常费用只要四块钱,一天来两趟都没问题。”

“嗯。”郁清岭低道,目光微敛。

他就如同一台机器被激活,他身周的阴郁气场渐渐消弭,温顺从眼眸深处一点点蔓延到了全身,遍布到发梢,柔软得一塌糊涂。

鹿晓感觉自己脸上发烧,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语腹稿,结果现在却乱糟糟找不到线头了。

她的眼神飘飞,目光在操场上游走,忽然间看见远处的树枝上挂着一个鲜黄色衣裳的孩子,那孩子晃悠悠抱住树干,看样子正想站起来……

“喂——!”鹿晓喊那个孩子。

谁知那个孩子受了惊似的,忽然脚下一滑,下一秒他整个身体就失去了平衡从树上滑落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的两只手抓住了树干,摇摇坠坠挂在树枝上。

“你先别动!坚持住!”鹿晓大惊失色。

她的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郁清岭的身影毫不犹豫冲了出去。

鹿晓从没见过他的反应如此敏捷,如同一道白色的影子,转瞬之间就冲到了树下,飞扑着接住了正好坚持不住跌落下来的孩子。

“没事吧?”

鹿晓迟迟赶到。

郁清岭摇摇头。他把孩子抱到了树下的座椅上,拉起孩子的手,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孩子的掌心擦破了皮,红彤彤一片。

“去医务室。”郁清岭道。

谁知孩子却忽然窜了起来,坚决摇头:“我不去,这一点小伤不要紧的,过几天它自己就会好。”

郁清岭皱眉:“你必须去,不然,会感染。”

孩子咬牙:“都说了我没事,你是谁?你为什么这么爱管闲事!”

鹿晓目瞪口呆。

这个孩子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表达能力未免太好了些吧?

这边树下正僵持,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老师装扮的年轻女人气喘吁吁由远而近:“哲也!大家都在那边草坪上做游戏呢,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叫哲也的孩子飞速甩开了郁清岭的手,把手上的手握成拳藏在身后。几乎是一瞬间,他冷漠暴躁的小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朝女老师挥了挥另一个手上的纸飞机。

“你找到飞机了啊,我还以为是小黄他们弄丢了。”女老师笑起来。

“在树下,被叶子盖住了。”哲也天真说。

鹿晓:“……”

这个孩子,不仅会变脸,还会撒谎,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单纯的自闭症患者。

鹿晓问女老师:“请问这个孩子他……”

女老师笑道:“郁教授和鹿老师啊,不好意思,哲也他并不是自闭症患者。他是副校长领养的孩子,暑期里主动到这里来帮忙照顾下有需要的孩子,非常懂事的。”

说话间,哲也已经退到了女老师的身后,警觉的目光死死盯着郁清岭。

郁清岭显然是感觉不到孩子的敌意,他皱着眉头,盯着哲也藏在身后的拳头,随时会再开口的样子。

“郁教授!”鹿晓急冲冲打断郁清岭,“我们要尽快会SGC,我们还有个会议。”

郁清岭投来疑惑的目光。

鹿晓心虚地移开视线,看着女老师带着哲也越走越远。

“没有会议。”郁清岭低声道。

“对不起啦。”鹿晓咧嘴,“我看那个孩子其实就是蹭破一点皮,而且他可能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爬树摔了下来。”

鹿晓远远地看着叫哲也的小男孩。他拉着老师的手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校园的拐角,直到最后,他都紧紧地把拳头藏在身后,一次次在回头看郁清岭,害怕他会追上去捅破他受伤的事实。

鹿晓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回头时陡然撞上了郁清岭异样的目光。

“……郁教授?”

郁清岭问:“为什么?”

鹿晓一怔,考虑良久,才低声道:“领养家庭的孩子,心里都藏着一张评分表,到学校帮忙是加分,但是爬树手上就是减分项,减分多了,就会感觉自己就贬值变成了坏孩子。”

……

郁清岭跟在鹿晓的身后慢慢踱步到了公交站。

鹿晓大约是在发呆。那时候太阳已经西下,金色的光照在鹿晓瘦小的身上,勾勒出她毛茸茸的发顶,整个人透出些许平凡的温暖,还有一些更加轻软的,微妙的,让人如同浸润在水中的低沉感觉。

郁清岭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并不喜欢那样的气质。于是他打断了她一个人的发怔,上去牵起了她的手。

鹿晓惊讶地缩了缩身体,很快就笑了开来。

一瞬间,郁清岭忽然领悟到他一直没有办法捕捉到的情绪。他随即脱口而出:“鹿晓,你的心里,是不是也一直有一张评分表?”

鹿晓闻言一怔,温暖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郁清岭的面前渐渐消弭。

“鹿晓。”郁清岭想了想,低声道,“我这里,不需要评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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