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蓝色缎带是妈妈
晴美
蓝色缎带 是妈妈
蓝色缎带 是天空的颜色
妈妈 从蓝天上
一直 一直 看着你喔
获得第五届日本绘本大奖新人奖的作品《蓝天缎带》,从上个月九月二十日起,就在全国各大书店陈列。就算书腰上写着获得新人奖,没有名气的新作家的绘本要大卖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偶尔也会有微小的波浪冲上海岸,带来滔天巨浪的情形。
同样是上个月,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女明星崎谷雪小姐(25岁)看了这本刚刚出版的绘本,在部落格上写了感相:“哭了一整晚之后,我传简讯给母亲说‘谢谢’,然后紧紧抱着我的孩子。”
这则感想文很快在二十、三十几岁的妈妈们中广为流传,还被各式媒体引用,于是绘本获得从十几岁到八十几岁,不论已婚未婚的男女老少广泛注意,才一个月就成了今年具代表性的畅销书。
今天我们访问了作者高仓阳子女士(36岁),请她谈谈成为绘本作家的经过和现在的心情。
——高仓女士是一九七五年在K县K市出生的。首先请告诉我们您想要成为绘本作家的契机。
高仓女士(以下省略敬称) 我并没有打算成为绘本作家的。只不过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自己画画编故事,常常制作绘本,用图卡说故事。
——有给别人看过吗?
高仓 我学生时代参加过志工社团,毕业以后在图书馆工作,常常有机会透过书本跟小朋友们接触,那时候是有让别人看过我自己画的作品。
——大家都很喜欢吧?
高仓 是的。小朋友们都天真可爱,专心地听我编的拙劣故事,还称赞我的画,说期待我下一次的作品呢。
——真是受欢迎的大姊姊。您没有想过将来要成为绘本作家,让更多的小朋友阅读您的作品吗?
高仓 我一直觉得绘本作家是特别的人才能做的职业,只要能让身边的小朋友们开心,我就很庆幸了。
——所以您虽然才华洋溢,却一直没有让世人知道呢。现在您还在图书馆工作吗?
高仓 没有。我十年前结婚以后就辞职了,现在是家庭主妇。
——您有小孩吗?
高仓 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高仓女士是位妈妈,一定也给儿子念过很多的绘本吧?
高仓 是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讲故事给他听。有时候比较忙没有时间,我就画绘本让他自己看。
——真是了不起的妈妈。
高仓 我常常反省与其给他绘本看,或许应该多陪陪他才对。
——高仓女士的先生是县议员高仓正纪先生。他一向致力于儿童的养育和教育问题,对于您成为绘本作家,议员有甚么表示?
高仓 我先生认为母亲读绘本给小孩听是养育的重要部份,所以他对此很关心,也很支持我。
——您有这么坚强的后盾支援,真让人羡慕。是议员说服您参加日本绘本大奖新人奖的比赛吗?
高仓 不是。是我先生的朋友偶然看见我儿子的绘本,才劝我参加的。
“对不起!”
阳子突然站起来,对我深深低下头。
木头椅子哐当一声倒地,座位不到十人的小咖啡馆里的客人,全都望向坐在窗边的我们。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参加了比赛,是接到得奖的通知电话才知道的……”
阳子就这样站着,好像浑然不觉大家都在看她,再度说了我已经听过好几遍的话。
“我一开始就说了不用介意不是吗?”
我关上做纪录用的笔电,站起来扶起椅子,让阳子坐下。
“因为没想到闹得这么大啊。其实本来不是我想出来的故事。”
阳子好像顾忌周遭的视线,倾身靠近我低声说。
“但是你又不是全部照抄的,把那个简单的故事改编成让大人小孩都感动的绘本,是阳子的才能啊。而且不管怎么说,绘本的生命是图画。阳子收到的读者感想,不都说了图画细致又温暖,不止让人感动,也鼓舞了大家嘛。”
“但是……”
“我在电话里就说了,你要是介意的话,就当成访问我然后画出来的,然后也让我访问阳子当作回报就好了。你成了有名的绘本作家,全国的电视台跟杂志都想访问你,你却把时间花在地方报纸的采访上,真的没问题吗?正纪先生也快要选举了。”
“还有一个月。”
“但是这回预期选情会很激烈不是吗?我在这种紧要关头来访问你,真是不好意思。”
“小晴干嘛道歉。这次采访算是我拜托你的啊。而且你还特地跑到裕太上游泳课的学校附近来。”
“没关系。叫我来有好吃蛋糕的咖啡馆工作再好不过了。对了,你时间没问题吗?游泳课不是四点结束?”
我看了一下子表,还差五分钟四点。
“不要紧。他说下课以后跟朋友一起到那边的公园玩一下。第一个去接的妈妈会带大家一起去。”
阳子望向窗外,我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
咖啡馆面对马路的那一面是玻璃,从店里可以清楚看到不怎么大的公园。环视四周,有像是妈妈的人对着在公园里玩的小孩挥手。
公园里有秋千、溜滑梯、沙坑,就像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样,但却没有看见我最喜欢的翘翘板。也没有箱型秋千。不知道是因为母亲们抗议小孩玩那个很容易受伤所以撤走,还是本来就没有。
“那个人……”
我漫不经心地望着公园的游乐设施,听到阳子喃喃开口。
她望着公园那一侧的人行道上一位有点年纪的女士。那人穿着朴素的洋装,戴着丹宁布帽,肩膀上背着一个大袋子,沿着公园边的铁丝网走着。
那个袋子很眼熟。上面的心形图案是“快乐城”购物中心原创的环保购物袋标志。
“是你认识的人吗?”
我一面望着那个女人一面问阳子。
女人停下脚步,背对我们越过铁丝网望着公园。
“不认识。但是最近常常看见她。连今天这次是第四次了。”
“她的小孩也在公园玩?不对,看她的年纪该是阿嬷了。有点难说。”
远远地目测年龄很困难。只不过驼背的矮小背影看起来不年轻。
阳子的家离这里有三十分钟车程。坐电车的话得换两次车。她每个星期两次,特别送儿子裕太到这所前奥运游泳选手开的“微笑儿童”游泳学校来上课。
裕太的游泳课是下午三点到四点,在这一个小时中,阳子总是在旁参观。今天我利用这个时段采访她。
阳子突然成为名人,时间就有这么难敲定。
“小晴你觉得如何?”
“搞不好是阳子的粉丝。去阳子家被高高的围墙挡在外面,然后听说每星期二、四你会带小孩去上游泳课,就来埋伏堵人了。”
“小晴真是的。我哪有甚么粉丝。虽然有接受电视和杂志采访,但在我们那里从来没被人问过:‘你是绘本作家高仓阳子女士吗?’而且自从绘本出版之后,送裕太来上游泳课今天是第一次。最近一个月有好多事在忙,都拜托办事处的人送。”
“拜托正纪先生的秘书吗?她叫甚么名字?”
“亚纪小姐。”
“没错没错,后藤亚纪小姐。后援会会长的女儿。一副跩得要死的样子,我不喜欢她。”
“别这么说,她非常优秀的。对了,小晴,我还在办事处附近看过那个女人一次。”
那位女士还在眺望公园。她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那么她的目标是正纪先生吧。这让人有点不舒服,还是趁裕太还没到公园之前去接他,带他回家比较好。”
“也是。那我们的采访呢?”
“内容已经够了。我会尽快整理好,传真给你看。你还是自己买一部电脑,用自己的电子邮件帐号吧。每回都要透过办事处,一定很不方便。”
“但是反正后藤小姐他们都要看原稿,私事的话用手机联络就够了。”
“你还这么顾忌后援会会长大人啊?”
“因为正纪的选举我甚么忙也帮不上,没办法。那就下次见啦。”
阳子从皮包里拿出钱包,站起身来。
“不用你出钱,公费报帐。”
听我这么说,阳子就微笑回道:“谢谢。”然后走出店外。
她的皮包跟钱包都是名牌。
身为议员之妻不能丢人现眼,阳子总是一副愧疚的样子使用着婆婆买给她的东西。听起来或许有人会很羡慕,但自己使用的东西,绝对是自己选择自己买比较好。
然而阳子从今以后应该不会为金钱困扰了。夫家要她用名牌,她也能自己选择自己买吧。
因为她获得了一份大礼。
我打开自己从上班以来就用得顺手的便宜肩背皮包,手机的灯在里面闪烁。是吉井传的简讯。
那位形迹可疑的女士仍旧站在公园前面。并没有小孩跟她挥手或走近她。
她到底是在做甚么呢?
吉井友和每个月第二和第四个星期四会到我住的公寓来。他来的日子我不管多忙,都会把家里打扫干净,做饭等他。
这是因为他的老婆不擅长做家事。
话虽如此,并不是围着围裙做马铃薯炖肉或金平牛蒡这种耍小聪明的料理。吉井的老婆早就证明了,用一瓶沾面酱油就能做出味道不错的菜。
——虽然不难吃,但不管甚么东西吃起来都一个味道。
吉井常常一面吃我做的菜,一面这样抱怨。
但是今天是星期二。不是约好的日子,吉井还是来了。房间没有整理,购物和准备的时间也不够,我还是尽量做了菜招待他。
我把做好的马赛鱼汤端上桌,吉井打开他带来的白酒。我们碰杯,吉井开始漫长的讲课。这不是我揶揄他说话罗唆无聊,而是真的讲课。
吉井是县内某私立大学政治经济系的副教授,我认识他是在两年前。当时我去采访他对政治家收受非法政治献金的看法。
县议员选举的公报马上要发布了,这回应该也可以挖出不少新闻。吉井关于农作物贸易的讲课,我没像在新闻部门时那样热心倾听,只随便应付两句,当成耳边风。
今夜我有其他想谈的话题。话说回来吉井来找我应该是有事吧。
“吉井在家吃饭也讲这些吗?”
“怎么会。她对我的话根本没兴趣。八成是因为她对我本人没兴趣的缘故。我在这里说半小时的话,比跟她一个月里说的话还多呢。”
吉井在我面前总用“她”称呼他老婆。我不知道他老婆的名字,也没想过要调查。
“其实你是希望太太听你说话而不能如愿,所以找我当代替品吧?”
“我是讲给你听的。”
他叫我都是“你”,从来没用过我的名字。因此我也不叫他的名字。也不叫他亲爱的,我们又不是夫妇。
“对了,你今天有甚么不愉快吗?竟然拿她来找碴,真不像你。”
我拿她找碴了吗?
“今天采访了一位简直像是幸福主妇代表的人物,有点羡慕而已。”
“哎,是谁?”
“绘本作家高仓阳子。《蓝天缎带》是她画的。”
“没听说过。”
虽然是畅销书,也不过是卖个十万本左右。只有在有兴趣的人之间才有名。
“我并不是想跟她一样,你不知道也无所谓。而且我要是想结婚的话,也不会找吉井的。”
吉井苦笑着喝酒。就算我暗示要跟别的男人结婚,他也绝对不会阻止我。
刚开始跟他交往的时候,每次听到他抱怨老婆,我都会期待他会不会有一天离婚跟我结婚。
我比他老婆小五岁,跟他也有话可说。家事跟做饭我都行。此外吉井他们没有小孩。或许我能替他生小孩也说不定。
但是吉井的老婆是他任教的大学系主任的女儿。自从听他说过之后,我所有的期待就立刻烟消云散。吉井想要的不是幸福的家庭,而是教授的地位。跟他在一起我不仅感觉到这一点,事实上他的野心也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对了,今天吉井是不是有甚么想抱怨的事?突然来找我,这也不像你吧。”
吉井好像被我说中,放下叉子叹了一口大气。
“我太太说要收养小孩。”
这话的严重性让我也放下叉子。
他们没有小孩,结婚三年之后发现好像是他老婆方面的问题。既然如此就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他老婆出国旅行、购物、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到了四十岁,突然强烈地想当妈妈。
对自己身为女性不完整的失望感,对将来的不安,心里这种空虚不是休闲旅馆或高级名牌能填补的。她跟他说就算不能自己生小孩,也想亲手好好养育幼小的生命。
“而且她已经在着手进行了。她说Y市一间叫做‘朝阳学园’的孤儿院,有个跟她小时候很像的可爱女孩。血型也跟她一样。真是的,不知道她在想甚么。到底是怎样啊。要是收养亲戚的孩子也就罢了,把不知道爸妈是谁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小孩来养,这种恶心的事谁做得出来啊。”
吉井说着把杯子里剩的酒一口气喝光。
今天是排卵日。要是不避孕的话,或许能怀上吉井的孩子。要是如此,趁这个机会,他或许会跟老婆离婚,跟我结婚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我根本不想让吉井碰我一根手指头。
“孤儿院的小孩很恶心?”
我好像故意找碴似地问道。要是他肯装糊涂说:“我这么说了吗?”那还有转圜的余地。
“当然啊。搞不好是笨得不得了的小孩,最糟糕的情况还可能是罪犯的小孩。”
“但那跟小孩没关系吧?”
“说甚么蠢话。关系可大了。不管在怎样的环境成长,从爸妈那里继承的血脉是无庸置疑的。收养了之后发现个性恶劣,也不能还回去。你一定明白吧。”
“为甚么我一定明白?”
“像样的人是不会把小孩送到孤儿院的。自己的小孩要自己负责养育。这是常识吧。她是大小姐,不知道世间险恶所以不明白。但是你是新闻记者。你有常识能辨别是非。”
“孤儿院的小孩本身就不合常理?”
“没错。果然只有你了解我。”
我没有回吉井的话,拿起电话叫了计程车,打算立刻把他送回他老婆那里。
“为甚么叫计程车?今晚我要住在这里。我在她改变主意之前不打算回那个家。”
他的话我充耳不闻,直接把他的行李拿到玄关。我从衣柜里拿出最大的纸袋,把他的换洗衣物、他送的礼物全部塞进去。项链、手表、奇怪的外国摆饰、我跟他借的书和CD。他今天带来还没开的酒,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我都收起来。
“等等,你在生甚么气?”
我不回答他的问题,拿起他放在桌边的手机,删除了我的号码。外面传来计程车到达的喇叭声。我推着呆站在走廊上的吉井的背部,叫他穿鞋。
我打开门,把东西拿出去之后,跟吉井说我要分手。
“你觉得我的行动违背常理也无所谓。因为这是在‘朝阳学园’生活十八年的孤儿的本性。”
“你是……”
我简直想揍张口结舌的吉井。我用力甩上门,忍不住呜咽起来。我珍视的东西一一从身体里涌出。
温暖。对话。吃同一锅饭、看着同样的东西而笑、同时说出同样的话、感觉并分享着肉眼看不见的羁绊。我觉得是爱的种种。
那全部都从我心里消失了。
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呢。谁救救我。
阳子。
了解我的人,只有你。
——我们两人之所以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有相同的境遇吗?
阳子曾经问过我一次。
我出生后没多久,就被送到Y市的孤儿院“朝阳学园”,直到高中毕业前,我在那里过了十八年。
孤儿院是老旧的钢筋水泥两层建筑,有能眺望海边的高台,院子里有油漆斑驳、会发出咯吱声的游乐器具,还有种着四季花朵的漂亮小花坛。
我并不是自己一个人。
孤儿院里有跟我同样遭遇的小朋友,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做作业,一起生活,互相帮助。但是我们并不过分倚赖对方。因为连我在内,大家追求的东西都不在这里。我们想要的人都在孤儿院外面。
虽然是孤儿院的小孩,但我不记得在学校有被欺负过,然而也不记得有朋友。美劳课的时候就算不问老师,我也会在母亲节画孤儿院院长,父亲节画总务主任。老师们应该觉得我是个好教的学生吧。
这是指以孤儿院的小孩来说。
孤儿院里也有不知该如何被爱,只希望获得别人注意,因此躁动反抗的孩子。我并不是不了解他们的心情,但却没有采取跟他们一样的行动。
因为我拥有只属于我的,清晰可见的爱。我有珍贵的宝物。
我想在母亲节画那件宝物,我虽然只是个孩子,却也知道那不是可以随便给一般人看的。但是我仍旧想跟某个人分享我的宝物。
我遇见阳子是在大学二年级,我刚满二十岁的秋天。
我获得奖学金,上了本地的公立大学,搬出“朝阳学园”,自己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的便宜公寓赁屋而居。“朝阳学园”要办甚么活动的时候我会去帮忙。
那天是文化日的活动。
每年的那一天,市内的志工团体会来跟孤儿们一起做饼干、读绘本、看图说故事,并且玩游戏。通常都是妈妈辈阿嬷辈的五、六位女士一起来,但那一年有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与众不同的女孩出现。
她皮肤很白,长得跟娃娃一样。她用清澈响亮的声音,拿着大张图画纸上的绘画跟小朋友们讲故事。其他的阿姨也说:“到这里来喔,”于是她的身边聚集了好多小孩,不知道是讲的故事有趣,还是大家想跟她在一起。
本来缠着我的一堆小朋友们也过去专心地看着她的画,听她讲故事。
我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做别的事,听不到她的看图说故事,只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样。漂亮的面孔、漂亮的头发、漂亮的服装。她散发出那种从小到大不虞匮乏的人才有的宽容氛围,简直耀眼得让人目眩,我心里很不舒服。
看图说故事结束后,小朋友们还不愿意离开她。小学一年级的莉子用做完饼干没洗干净的手,摸着她柔软的浅粉红色上衣。但是她完全没有不高兴的表情,还伸手把莉子抱到她膝上。其他小朋友看见了也抢着要抱。
——大家一起玩吧。
她简直像女神一样,听到她的声音我不由得咋舌。
又出现这种人了。不管年纪多大,每年总是有一个这样的人。参加志工活动自我陶醉的女人。就算有人用肮脏的手摸她漂亮的衣服、拉她的头发、对她说各种污言秽语也都不会生气的人。
不管他们做甚么我都可以原谅,很了不起吧。我的心胸怎么这么宽广?因为这里的小朋友们处境都好可怜。我只要离开这里,就跟他们毫无关系了。因为我有父母双全的幸福家庭。
那种心声透过让人恶心的笑容清楚地传达出来。
——大家先去洗手吧。
我对着围着她的小朋友说,大家不情不愿地回答:“好——”,走向洗手台。我从这些孩子还在包尿布的时候就照顾他们了。我说的话他们大概都会乖乖照做。
——不好意思,你袖子上沾了面粉。
我把湿纸巾递给她。
——谢谢。
她用面对小朋友的同样笑容接过湿纸巾,好像毫不在意似地轻轻擦着上衣的污渍。我看见图卡边缘也沾了油渍。水彩画的万里晴空上出现了一点乌云。
——这里的孩子们都很懂事的,要是他们不乖,请不用客气直接管教他们。
我分明是用愉快的语气圆滑地说话,但她却微笑着轻轻否定了我。
——没关系。今天是园游会啊。这种时候就让他们撒撒娇吧。
不要说这种好像你很懂的话。我脸上可能露出这种表情。她继续说道:
——我也是孤儿院出身,虽然不是这里。你知道K市的“友爱园”吗?
我有听说过。跟这里一样的儿童福利设施。
她告诉我她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友爱园”,然后在同一年被没有小孩的养父母收养了。
——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去年要申请护照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被收养的。我问了父母他们才告诉我。所以我虽然跟这里的小朋友们可能并不完全一样,但还是能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管我去哪里都忍不住宠他们。对不起。你们这里有自己的规矩的。
她坦率地低头道歉。她并不是跟我一样在孤儿院长大,而是不知道自己是养女,在优渥的环境里备受父母宠爱长大的。但是这样不是反而更难对别人说出口吗。
——我才是,甚么也不知道就说了没礼貌的话,对不起。你去过很多不同的地方吗?
——其实我想去“友爱园”,但那里五年前因为财务困难关闭了。
——所以你怀着报恩的心情参加志工活动?
——不是的。我是在寻根,是为了自己。虽然我很感谢养父母抚养我成人,但我还是想知道谁跟我有血缘关系。我以为去K市和附近的孤儿院或许能够有点线索,但事情却没有我想像中顺利。对不起,这让你不舒服吧?我参加志工活动竟然是这种动机。
——不会。这比你说是为了不幸的孩子们尽力要好多了。而且你跟我一样,让我很高兴。我在这里一直住到高中毕业,但我也很想知道真正的爸妈是谁。
我们放下戒心,交换了彼此的境遇,知道我们同岁,而且都不知道真正的生日。我现在的生日是从被送到孤儿院的日子往前推算出来的,名字也是院长取的。
晴美。可以想像出那天的天气。
她没有说她名字的由来,但从“阳子”这个名字,可以想像出取名的缘由应该跟我差不多。
晴美跟阳子。我们俩笑着说我们真的很像。
然后我们也发现了更大的共同点,虽然没有人说出口。
我们都不是正式被送到孤儿院收养,而是被舍弃的。
——好漂亮的蓝天,可惜弄脏了。
我拿起一张图卡。我小时候也常画蓝天的画,但从来画不出这么漂亮的颜色。
——没关系。就是画来今天用的。
——阳子小姐画的吗?
——叫我阳子就好。
——阳子自己画的?
她露出羞赧的样子,给我看一卷大约有十张的图画纸。
这个故事叫做“看谁高”。讲一个名字叫做茶色宝宝,有手脚的橡实的故事。
茶色宝宝跟松鼠、小兔子、小猪和小熊比高,谁也比不过。被大家取笑的茶色宝宝虽然很难过,但他没有哭也没有生气。因为他相信只要努力跟天上的太阳公公祈祷的话,总有一天会长得比大家都高。
茶色宝宝站稳脚步,不停地向太阳祈祷。有时候被风吹,有时候被雨打,但他绝对不逃避。动物们每天都来跟他比看谁高。
时光流逝,他赢了松鼠、赢了小兔子、赢了小猪、赢了小熊。长成大树的茶色宝宝总是温柔地守护着比自己小的动物们——这样的故事。
我觉得故事很好,但她的画更吸引我。画风虽然纤细,但动物和景色都非常鲜明;温暖又漂亮的画。
就跟她本人一样。
我跟她说想看她别的作品,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就送了我她画的图。
那是一张小女孩朝蓝天伸出手的画。简直就像是她知道我的一切一样——。
我把这张让人百看不厌的画挂在房间的窗户旁边。
我每次跟她在一起,都感受到她的画是多么美好。她的温柔宽容让我觉得很舒服。我认为她就是我命中注定该认识的好友,我希望能永远跟她在一起。
我现在的工作也是托了她的福。
近来不管哪家公司,在求职面试的时候都尽量不问家庭状况。因为大家都本着社会的理念,认为做事的是求职者,跟家庭环境和父母的职业没有关系。但是在我找工作的时候还没有这种趋势,不管是个人面试还是团体面试,大家都会问家庭的问题,问得最凶的是团体面试。
父亲从事甚么职业?母亲做甚么事?有兄弟姊妹吗?兄弟姊妹做甚么工作?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答不出来。我只好说自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受到许多身边的人和看不见的人的支持,才造就了今天的我。所以社会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面试者当场的反应也非常同情和善。我想他们接受我了,心中涌起松了一口气的喜悦。但在那之后却完全没有下文。
也就是这样了吧,我思忖。
炫耀父亲职业的人,进入公司之后应该会好好负责做事,不输给父亲吧。被在家当家庭主妇的妈妈呵护扶养长大的人,应该细心又善解人意,开朗友善,让周围的人都觉得很温暖吧。有兄弟姊妹的人能适当地判断自己该做甚么,善于跟他人沟通吧。
这样想的话,没有家庭的人在社会上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我放弃了找工作的念头,把染上汗渍的套装塞到垃圾袋里。
要是没有阳子的话,我大概真的就放弃了。
短大毕业之后,比我早一步踏入社会的阳子把套装从垃圾袋里拿出来,一面仔细折叠一面对我说:
——小晴是有家人的。一开始就认定了没有,说甚么社会之类的违心之论,所以才没被选上。我觉得家人不止是父母兄弟,有血缘关系的人而已。自己觉得是家人的人就是家人。夫妻是家人,但是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吗?只要心意相通的人就好。这样一来好朋友也可以成为家人的。要是小晴觉得可以的话,我来当小晴的家人吧。
阳子是我的家人——。
我一面打工一面再去大学修了一年课,然后再度挑战。我收到了包含了我的心愿、阳子的心愿的报社录取通知书,第一个就给阳子看。给我重要的家人看。
几年后,阳子这么问我。
——我们之所以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境遇相同吗?
我们认识已经五年了,在她问我之前,我完全没意识到这种事。
要是我不知道她跟我有着相同的境遇,还会觉得她的画很棒吗?她在幸福的家庭出生,是饱受宠爱长大的大小姐,这样我还会一直想跟她在一起吗?
虽然这么想,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境遇,想这些也没意义了。
把我跟她联系在一起的,是父母不详的孤儿身分这种相同的境遇。这样不就好了嘛。
但是她之所以这样问我,是因为她在烦恼结婚的事。就算是在好人家长大的,碰到两代县议员家庭的长男跟她求婚,她考虑到自己的身世,想不觉得“境遇”这个词沉重也很难。
既然有因为境遇而形成坚强羁绊的例子,自然也有因为境遇而无法结合的情形吧。她心中一定充满了这样的不安。
因此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告诉她一个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的故事,并且把我的宝物分了一半给她,希望能多少消除她的不安。
我给了她蓝色的缎带、天空颜色的缎带——
没想到那会成为绘本,公开让大家都知道。
至少得奖这件事我希望从她嘴里听到。
阳子得到第五届日本绘本大奖新人奖的消息,我是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得知的。
每日新闻的T分部,常常有当地人士打电话来要求我们去采访。幼稚园儿童到养老院去唱歌,谁家的田里种出了形状有趣的蔬菜——。
我刚从总社的社会新闻部调来的时候,因为跟之前工作内容的落差让我大为惊讶,但这种看起来可有可无的新闻,若是刊登了受到读者欢迎,也会成为一股风潮,因此无论怎样的情报都不能随便放过。
——我们议员的夫人获得了有名的绘本大奖。
一个自称后藤道代的女士打电话来这么说。是她打电话到报社来提供新闻的,内容却不清不楚,奖项的名称、绘本的名字都没讲,只强调作者是县议员高仓正纪的太太。
阳子把自己画的绘本拿去参加比赛让我很意外,但得奖却不意外。阳子的作品当然会得奖。电话那头说希望我们近期派人去访问,但不要立刻,希望是秋天的时候。到时再联络我们,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们是打算在县议会议员选举期间让我们报导,制造话题刺激选票吧。这些人都把新闻界当成甚么了。
虽然很不爽,但阳子的好消息还是让我高兴。
我立刻就想打电话给她,但想想还是先确定一下奖项的名称好了,所以就去网路上搜索了一番。那个后藤道代说是关于天气的故事,这个资讯丝毫没有帮助。但阳子是用本名参加比赛的,所以立刻就搜索到了。
第五回日本绘本大奖新人奖《蓝天缎带》 高仓阳子
我望着画面好一会儿,手机响了。是阳子打来的。
我们虽然并没有疏远,但几乎都只是互传简讯,已经有半年没有打电话了。
——对不起!
我一接起电话,阳子就跟我道歉。
——那是小晴当成宝贝的故事……。
我知道她在说绘本的事。但她没告诉我得奖就先道歉,大概是因为听说了后藤道代打电话到报社来,所以慌张地打电话给我吧。
后藤道代是高仓正纪后援会的会长后藤良隆的太太。她和高仓家好像从上一代就有深厚的交情,除了选举期间之外也都会在办事处,我曾经听阳子抱怨过,说她简直像是有两个婆婆一样。
——不用道歉。恭喜你成为绘本作家。
我虽然这么说,电话那一头的阳子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她说原本完全没有这个打算的,然后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我。
当县议员的丈夫企划了支援儿童养育的方案,阳子因此连日参加各种儿童教育和志工活动。刚满五岁的儿子裕太常常不得不一个人在家,有一天晚上他终于忍耐不住寂寞,大哭起来。
阳子跟裕太讲了结婚之前从我这里听到的蓝色缎带的故事。裕太非常喜欢,要求阳子做成绘本让他随时都可以看。于是阳子就画了《天空的缎带》。
裕太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都随身带着绘本。后藤夫人看见了,就偷偷拿去参加比赛。估计也就是想利用来当宣传吧。
绘本还没有出版,阳子说要跟出版社的人说是跟我合作的,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去,但我拒绝了。
——我只是提供材料而已,说故事的是阳子。而且绘本的生命是画,阳子你要有自信,我支持你。
我这么替她呐喊助威。稍后绘本改名叫做《蓝天缎带》出版了。没想到竟然成为这么畅销的书。这样后援会办事处也没法说要配合选举公告日,要我们延期采访了吧。最近几星期无论是电视或报章杂志,每天都可以看到阳子的脸。
前几天的报纸广告上说,发售一个月销售就突破十万本,这数字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这样继续卖下去的话,通常不看绘本的人也会人手一册了吧。
阳子一直跟我道歉,但我收到出版的绘本,看了之后发现跟我告诉阳子的故事并不完全一样。绘本里完全没提主人翁被送到孤儿院,而且还有小女孩向森林里的动物们询问妈妈在哪里,这种像童话一样的内容。
绘本跟我的故事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蓝色缎带那一段虽然是我的故事,但我觉得阳子画的绘本是属于她的。
然而——要是我的母亲还活着的话,我还能这么觉得吗?越多的人看见的话,母亲偶尔看到的机率也越高。母亲读了绘本,会觉得这是我女儿吧。会觉得是女儿想跟我见面吧。
首先她一定会以为绘本的作者是自己的女儿。然后她可能会蒐集作者的情报,偷偷地去看她。
要是我的话或许会每天都抱着期待。
事实上阳子是不是也这样期待呢?
以阳子的性格,接受访问其实应该很痛苦。正纪先生的后援会要她为了丈夫接受采访,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媒体上露面。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要是阳子真的不愿意,正纪先生应该也可以多少替她抵挡一下。
——我会尽力守护阳子小姐的。
结婚前阳子跟我介绍正纪先生的时候,他对我这么说。
——您虽然这么说,我又不是阳子的爸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呢。
——但是阳子说晴美小姐就跟家人一样。所以希望您同意我们结婚。
他既然说了这种话,应该也可以说太太出名我是很高兴,但比我还有名的话就有点……这样一来后援会以后一定不会让阳子接受采访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也就是说阳子是自愿接受采访的。
蓝色缎带的故事不是阳子的。然而在媒体露面的话,或许会有人觉得自己面熟。个人资料有说她是在K市出生的。记得的人应该立刻就会想到“友爱园”就在那里。
我是因为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才进入报社的。
阳子虽然有慈爱的养父母,为了寻根还是到孤儿院去做志工。她结婚后相夫教子,会就此放弃寻根了吗?
阳子现在仍旧在找寻亲生父母。
白天看见的那位女士——。
她的目的是甚么?
她是敌是友?要是真的是阳子的粉丝就好了。
虽然这样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想着阳子的事让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吉井完全被我抛在脑后了,我忍不住想笑。
就这样把今天的采访内容整理一下吧。
我打开电脑,搜索束了一个关键词。
我不觉得会有甚么了不得的结果,但就当转换心情也不错。
关于高仓阳子
高仓阳子,旧姓里田。
一九七五年生于K县市,三十六岁,现居T市。
T市立T小学、T市立T中学、K县立T高中、K县立Y女子大学短期大学国文系毕业。
T市立图书馆就职期间,参加市内志工团体,致力于朗读绘本等活动。
二零零一年,与县议会议员秘书高仓正纪先生结婚,婚后辞职当家庭主妇,但仍继续志工活动。
二零零五年,正纪的父亲,现任议员高仓正宪去世。
二零零六年,长男诞生。
二零零七年,高仓正纪继承父亲的选区,初次当选县议员。身为议员之妻,尽力辅佐丈夫。
二零一一年,获得第五回日本绘本大奖新人奖。书名为《天空的缎带》(出书时改名为《蓝天缎带》)。
得奖感言是想跟所有相关人士说:“谢谢。”
县议会议员选举将在今年十一月公告。
阳子
四叶社寄到后援会办事处的五百册《蓝天缎带》今天晚上一定要签完名,明天一早就送回去。这是道代女士擅自接下的工作。
我本来想今天可以跟裕太一起洗澡的,现在又得拜托婆婆了。写上了我的丑字的书到底有甚么价值啊。话说回来,我并没有做这种事的资格。
小晴真的原谅我了吗?
十一年前她跟我说了这个蓝色缎带的故事。那是在我烦恼要不要跟正纪结婚的时候。
我认识正纪时,已经在图书馆工作了五年。当时他的父亲是县议员,他是秘书,跟着父亲一起到图书馆来视察。
当时的财政没有现在这么困难,但仍旧讨论了削减买书和活动经费的问题。我负责儿童书籍的部份,跟他们两人说明了书籍的借阅状况和每年针对儿童举办的活动。
因为议员要来视察,我从前一天晚上就很紧张,但两人都非常和善且容易亲近,对儿童书籍也非常关心,我顺利地完成了报告。
那个周末,正纪一个人到图书馆来。
——我想请你推荐几本书。
他在柜台前这么说,这里是童书区,要我推荐给大人的书,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是您工作上参考用的吗?
——糟糕!……其实我是来看你的。
被我一问,他抓抓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这么说。在那之后他每个周末都到图书馆来,在休息时间跟我一起喝茶,我们也交换了电话号码。但因为我们休假的日子凑不到一起,并没有两人一起出游过。
因此跟正纪见面,总觉得像是工作的延伸。第四个周末时我一面喝茶,一面问了正纪一个我以前就很介意的问题。
——削减图书馆这样的公立设施预算,那孤儿院的经费也会被削减吗?
——这次的法案并不包括孤儿院,但要是财政困难的情况持续下去,经费或许也会被削减的。
他问我为甚么关心孤儿院的经费。我并不是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只是觉得有个实际的例子这样他比较容易明白而已。
我告诉正纪自己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孤儿院,长大后知道自己是养女,想找寻亲生父母,所以去了那家孤儿院,没想到却因为经费问题关闭了。但我被送去的“友爱园”并非公立设施,可能跟财政困难没有关系。正纪非常认真的倾听我的话。
——哪天能找到亲生父母就好了。
他这么对我说,我并不觉得他是在同情我。
在那之后,我们设法在同一天休假,两次一起去看电影吃饭,第三次出去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请你嫁给我。”当然,我没办法当场给他答覆。
我虽然喜欢正纪,但我们家世差太多了。这我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尽量试着不要喜欢上他,但还是觉得心都要碎了。
在跟养父母商量前,我先跟小晴联络。
我虽然知道贬低自己的境遇就是贬低她的境遇,但我没办法不跟她商量。这个世界上能了解我心情的人,就只有小晴了。
小晴当了报社记者,在社会新闻部门工作,每天好像都很忙,所以我尽量不去打搅她。但我打电话去说有要紧的事要跟她商量,第二天她就设法腾出时间来。我想要不受时间限制、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于是选在“朝阳学园”附近的公园见面。
这里可以看到蓝天碧海,是小晴很喜欢的地方。
我们最初在“朝阳学园”认识的时候,我以为小晴也是志工人员。我感觉到小晴对我的观感并不好。
我从小就希望别人都喜欢我,不管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是个听话的小孩。小晴能毫不客气地教训孩子们,让我很羡慕。孩子们都听她的话,更让我羡慕。
不仅如此,我还被她教训了一下,好像我甚么也不知道似地。我不由得告诉她我也是孤儿院出身的。我想我是要叫她不要凭外表判断别人。
然而小晴也是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孤儿院,一直到高中毕业才离开,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小晴还称赞我的看图说故事,说想看我其他的作品。
随着时间过去,我和小晴交情越来越好,我有甚么事她都会安慰我、鼓励我。
小晴又聪明又有行动力,我根本不能为她做甚么,她为何愿意跟我在一起呢?
——我们两人之所以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有相同的境遇吗?
小晴来到公园,我开口就这样问她。
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肯定还是否定。拥有相同境遇的两个人相遇的确是命运,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未免太寂寥了。
我希望小晴能说出更强而有力的理由。
但是不知怎地,我记不得小晴怎么回答我了。
我跟小晴说了正纪跟我求婚的事。我告诉她正纪是两代县议员家庭的长男,小晴只简单地说:“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家世根本无所谓吧。”
——阳子你在迟疑甚么呢?
——因为正纪和我的境遇实在差太多了。
——阳子的爸妈也完全不输人啊。
——但是我是养女,正纪也知道。
我认识正纪之后,就立刻跟他说了“友爱园”的事。
——甚么啊。他既然知道还跟你求婚,那就看阳子要不要接受了。
小晴好像以为我是因为没有跟正纪明说所以在烦恼。
——还是怎样?害怕当议员的妻子很辛苦?好吧,要是我是歌舞伎演员的妻子,可能也会这么觉得。
——不是的。我大概是害怕正纪的家世,更害怕结婚这回事吧。
结婚当然是为了让自己幸福。同时延续祖先留下的血脉,承先启后也非常重要。但我不知道自己继承了谁的血脉,要怎么传承呢?像无根浮萍般的我到底是甚么人呢?我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这样的女人能结婚吗?
想到结婚,这种不安就在我体内升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小晴直截了当地说。
阳子和我都不知道亲生父母是甚么人,这是事实。但是我们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的确是从某个人的肚子里出生的,的确和某个人血脉相连,只是不知道是谁而已。因为不知道是谁就觉得没有联系,这种想法太奇怪了吧。话说回来,大部份的人就算知道自己的血统,顶多也不过三代四代吧。阳子跟阳子的爸妈血脉相连,我跟我的爸妈血脉相连。
小晴这么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从里头掏出一条大约一公尺长的缎带。
那是一条泛着光泽的蓝色丝绸缎带。
——我说我是被送到“朝阳学园”,其实是装在箱子里放在孤儿院门口。箱子里有一封信和这条缎带。
小晴从布包里拿出薄薄的便条纸给我。
——我可以看吗?
小晴默默点头。
“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虽然不能跟你在一起,但会一直从蓝天上守护你的幸福的。”
——这是我有妈妈的证明。
——血脉相连的证明。
——没错。阳子你都有带针线包吧?借我一下。
我从包包里拿出随身针线包递给小晴。小晴从里面拿出剪刀……。
——小晴!
蓝色缎带在我眼前被剪成两半。这是小晴最珍贵的宝贝啊。
——把手伸出来。
我呆呆地听话伸出手。小晴把半条缎带系在我右手腕上。
——我之所以成为记者是想调查亲生父母是谁,但也打算调查阳子爸妈的。这在调查有结果前就代替阳子的妈妈了。这是阳子跟某人血脉相连的证据。
我泪流满面,连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要是拥有缎带的是我,烦恼的是小晴,我能做出同样的举动吗?
蓝色缎带对小晴而言是妈妈跟自己血脉相连的证据,但对我而言是我和小晴血脉相连的证据,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实质的羁绊。
这十年来的婚姻生活绝对不是只有幸福的时光,但托了这条缎带的福,我都能忍耐过去。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高仓阳子。我望着自己的丑签名,觉得和小晴的羁绊好像也被丑化了。剩下的几本,我尽量工整地签了名。
回到高仓家,裕太刚刚洗完澡出来。
“妈妈回来了!”
他头发湿湿地奔向我。我跟婆婆道了歉,牵着裕太的手走向卧室。
“妈妈,明天能跟我一起去幼稚园吗?”
“对不起,妈妈明天一大早就得出门。跟奶奶一起去好吗?”
“好吧。那你会来接我吗?”
“亚纪阿姨会去接你的。”
亚纪小姐虽然是正纪的秘书,但她从小就在高仓家出入,家里的事情她都一清二楚,她也很习惯使用厨房,我们常常拜托她照顾裕太。
“亚纪啊。那回家的时候有冰淇淋可以吃了……。啊,本来是不能说的。”
裕太用淘气的眼神抬头望着我。我是希望他回家再吃点心,但既然拜托了秘书工作之外的事,没办法再进一步要求人家甚么了。
明天在跟N区妇女会会员一起到公园种花之后,还要接受她们发行的刊物的采访。她们都支持正纪的儿童养育方案,活动绝对不能取消。
“妈妈也要睡觉了吗?”
“还没有,妈妈还要工作一下,你先睡吧。”
“好。妈妈也早点睡喔。晚安。”
裕太说着闭上眼睛。我轻轻地抚摸他的头。我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优闲地摸摸他了。
小晴鼓励我,里田家的爸妈也替我高兴,我结婚了。但婆婆并没有愉快地接纳我。
父母辈在商量要让亚纪嫁给正纪的时候,正纪突然带我回家。我也觉得对后藤一家过意不去。后藤良隆先生经营不动产,是地方上的名人,从我公公的时代就担任后援会的会长。
更有甚者,他调查了我的户籍,发现我是里田家的养女,好像更加难以释怀。事实上正纪是怎么跟家里人沟通的,我并没有听说,但结婚十年一直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却仍旧不叫我的名字,果然是家里还没有接纳我吧。
他对着我叫“亲爱的”并没有问题,但在别人面前称呼我为“那个人”,让我很心痛。大家都知道“那个人”就是指我。虽然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仍旧感到很痛苦。
阳子这个名字是亲生父母跟我唯一的联系啊。
这是我在生下裕太之后得知的。
小时候我问过里田家的爸妈自己名字的由来,他们说:“因为你是像太阳一样让周围都温暖起来的孩子。”知道我是养女之后,我仍旧以为这个名字是里田家的爸妈替我取的。
然而裕太出生之后,我跟里田家的爸妈讨论小孩的名字,他们告诉我阳子这个名字是在孤儿院领养我时就有的,是我亲生父母取的名字。里田家的爸妈是在办理领养手续时从“友爱园”的院长那里听说的。
里田家的爸妈并不是故意隐瞒这么重要的事,只是因为我没有问而已。我鼓起勇气问他们是不是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但他们不知道。
我也有亲生父母给我的东西。
我虽然很高兴,但没办法跟小晴说。蓝色缎带可以分一半,名字却不行。
但是我想藉机报答小晴恩惠的心情高昂了起来。
“妈妈?”
裕太突然睁开了眼睛。我一直呆呆地坐在床边,裕太好像察觉而惊醒了。
“妈妈要在这里陪我的话,念绘本给我听好吗?”
他毫无睡意,非常清醒。
“那就念一本。哪一本好呢?”
“缎带的故事。”
“哪个版本?”
“当然是真正的那本啊。”
裕太这么说,我从书架上取下画册。
裕太睡着之后,我下楼到客厅,婆婆跟道代女士在喝茶。正纪好像还没回来。我不想打搅她们,只打了招呼就想离开,但婆婆叫住我:“我们在等你呢。”
“有人想采访你。”
道代女士翻开笔记本说。擅自拿绘本去参赛的是她,得奖之后更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现在相关的事全归她管。
“是电视节目喔。”
婆婆这么说,一面在事先准备好的茶杯里倒了热红茶,催促我坐下。婆婆刚听到正纪说我得奖的时候,说高仓家的媳妇举止不检点会造成困扰,当时抱怨连连,好像真的甚为烦恼。她不知道是道代女士拿绘本去参赛的。
但是第二天她却态度一变,恭喜我得奖,还买了一大束花。之前她说高仓家的媳妇要是用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会让她丢脸,不时给我名牌皮包和首饰等等,但送花倒是第一次。
参赛的事是后援会的岩崎先生偷偷告诉她的,但道代女士应该也灌输了她很多有的没的吧。
“说是电视访问,但跟之前那种五分钟、十分钟的资讯节目不一样。是上‘美津子的小屋’喔。”
我很少看电视都知道,那是播映了几十年的全民谈话节目。道代女士那一辈的人应该特别爱看,她们都很兴奋。
“那个日本绘本大奖是四叶社和每朝电视台一起主办的不是吗?‘美津子的小屋’也在同一台。最近这么受欢迎,他们节目的制作人亲自打电话到办事处来邀请呢。”
“但是我能上那种节目吗?他们是三十分钟的现场直播吧。”
“没问题。美津子小姐会好好引导你的。你只要跟平常一样保持微笑,说些支持正纪的话就可以了。而且那个节目几乎没有请过作家,到目前为止只有跟她很熟的周日两小时剧场的编剧、推理小说作家鬼怒川先生之类的三个大人物。你是第一个受到邀请的绘本作家。”
“真是太光荣啦。”
婆婆接着道代女士的话说。这样一来我就算不情愿也得去上节目了。
正纪继承了亡父的选区,在四年前出马竞选县议员。虽然说是家传的地盘,但他能以些微之差击败了担任市议会议长的对手,大家都说是去世的公公的吊唁票之赐。
当然啦,正纪当县议员的四年间,非常努力地工作,但这回选举应该还是会有一番苦战。因为他半年前,曾经为了疑似收受非法政治献金而接受过调查,声望大受打击。
正纪涉嫌收受本地建设公司“东西组”的非法选举资金,但他坚决否认,调查结果因为证据不足而不起诉。
但是电视或报章杂志上报导的新闻,一般人并不会追着看到最后结果。或许是报导的方式有问题吧,大部份的人应该只记得正纪因为涉嫌收受非法政治献金而接受调查。
“而且他们说下个月第一周看哪天方便,时机也恰恰好。”
道代女士火上加油地说。
选举公告是下个月中。在大学任教的本地有名经济学者也将出马竞选,真的是战况紧急,不能掉以轻心。高仓正纪办事处显然竭尽所能,要把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绘本大奖拿来换正纪的选票。
“那么我就去上节目。”
我这么说了,婆婆跟道代女士欣喜地握着手。穿高雅的和服好吗?还是穿套装看起来比较认真,要迎合主妇阶层的话可能穿流行一点的服装比较好……她们开始讨论起我要穿的衣服了。
——阳子,真对不起。我妈妈毫不客气地利用你。
前几天正纪对我说。
我或许是被利用了。但是我对自己有利用的价值这点感到很高兴。
四年前第一次选举的时候,我也打算和正纪一起奋斗,但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甚么,只是茫然地等着婆婆和后援会的人的指示,完全派不上用场。
支持正纪的人私下说:“他太太要是亚纪的话就好了。”我听到了只觉得,既然我甚么忙也帮不上,或许那样真的比较好。
里田的爸妈也替正纪助选,但普通的上班族毫无影响力,身为没用媳妇的父母,会不会觉得很丢脸呢?我对他们也感到很抱歉。
但是这回我或许可以帮忙拉票了。
道代女士任意拿我的作品去参展,听到得奖的消息我非常不高兴,心想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把采访行程排得满满的,剥夺了我和裕太相处的时间也让我不满,但换个角度想,其实我应该感谢她的。
只不过……我希望她没直接打电话给小晴。
我知道她不是专程打电话给小晴,只是打电话到每朝新闻报社。我本来是要在改稿之后通知她我得奖了,让她看稿子,跟她商量出版方针的,没想到道代女士在我得奖的第二天就打电话去报社。
结果连我改稿都没能跟她说。
“时间有点晚了,今晚就先告辞了。”
道代女士站起来,和婆婆一起走出客厅的时候,正纪回来了。上电视的事道代女士好像在告诉我之前就先跟正纪说了。
“太太答应了喔。”
擦身而过时,道代女士很高兴地说。
“这样啊。”
正纪只淡淡地回答。
我收拾茶几上的东西,为已经吃过饭的正纪泡热茶。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勉强了?”
正纪自己分明比我累不知多少倍,反而来关心我。
“我没事。今天我接受了小晴的访问。书出版了以后,我都只打电话和传简讯给她,终于和她见面跟她道歉,我松了一口气。”
“你跟晴美小姐讲了那件事吗?”
“还没,因为还没有甚么具体的结果。”
“最近看到的那个女人的事呢?”
“对了,我今天也看到她了,而且还不是在这附近。我想趁裕太上游泳课的时候接受采访,就跟小晴约在隔壁的咖啡馆,在那里看到那个女人呢。”
“她在看阳子吗?”
“不是,一直看着公园。”
“到底是在做甚么呢。……对了,晴美小姐有说甚么吗?”
“她说让人有点不舒服,教我快点去接裕太。”
“她的反应是这样啊……那个人今天在那里可能是偶然吧,要不就是以为你在公园,在找你呢。”
“小晴说她的目标可能是你。”
“不会吧,但或许还是请警察到这附近来巡逻比较好。”
我觉得找警察好像有点夸张。拜托他们来这里巡逻之前,可能会叫我自己要注意,不要接受太多采访也说不定。
我之所以接受采访不只是为了正纪的选举。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只有正纪知道。
绘本《蓝天缎带》的发行量现在是十万册。上“美津子的小屋”的话,销售量应该还会上扬。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本书。这样的话奇迹或许会出现。
但是越多的人知道也就越危险。
后援会的人说:“恭喜再版,这样版税会有好几千万吧。”他们并不是有恶意或私心,只不过是把绘本的价钱乘上发行的数量,觉得真是一笔大钱而已。“但是你们家本来就很有钱了。”接着这么说,由此可见其实并不真的很关心。
但是要是有不认识的人因为好玩而计算金额的话……。
或许是我多虑,不习惯一下子有这么多钱,小心眼在作祟而已。世上的人搞不好对别人的收入毫无兴趣也说不定。
我接受了这么多的访问,在街上也从来没人叫住我。请警察来自家附近巡逻,可能会被邻居嘲笑自我意识过剩吧。
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保护裕太。他是唯一伸手可及,跟我血脉相连的家人。结婚五年之后才终于生下的宝贝儿子,我和正纪最珍贵的宝物。
要是裕太有个万一——。
“你现在在想甚么不好的事吧。”
正纪突然这么说,我猛地回过神来。正纪总是能看透我的心思。
无论发生甚么事,只要跟正纪在一起就没问题。
她走进小儿科病房,小朋友们愉快地欢声四起。
今天是每星期一次“绘本阿姨”来访的日子。
“绘本阿姨,今天念哪一本?”
一个小孩问道。绘本阿姨放下肩上背的大包包,一面像唱歌一样喃喃咕哝着哪本好呢,一面拿出一册绘本。
“啊,我想看那本呢。”
一位陪着小孩的母亲比孩子先开口。
“好看吗?”
小孩没有问妈妈,而对着绘本阿姨问道。
“等读了就知道内容了。是非常好听的故事喔。大家都去过洗手间了吗?耳朵洗干净了吗?”
绘本阿姨问,小朋友们都大声说:“有。”
“那我们就开始吧。今天的绘本叫做《蓝天缎带》。”
绘本阿姨在小朋友们的掌声中打开封面,晴朗的蓝天出现在大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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