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之前,昭明就做好了可能老死乡下的准备。

隔壁家的姐姐,去了五六年,在乡下落地生花了,这辈子看着就是这样了,昭明对自己的前程也就没有了太多期待。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不太多,就是以前的课本和几件衣裳。

时下对学习都是不重视的,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本来也应该养成那副习性。但奇怪得很,昭明却很是重视学习,别的都可以不带,书和纸笔是一定要带的。

昭明的亲爹住在北京,一个小胡同里面占着半间的四合院。其实就是和另外一户共用一间四合院。

相比起一大家子挤在一间屋子的自然算得上宽裕,但和昭明姥爷家里没得比――他现在都不明白,当日白富美的母亲是如何看上他一穷二白的父亲的?莫非真是爱情让人眼瞎?

虽然是天子脚下,但也没因此高贵多少,该世俗的世俗,该平庸的平庸。他亲爹就是个普普通通在工厂做工的工人,最近倒是升级成了厂里的主任,娶了有关系的后妻,也没有因此得了什么好处。

他后妻和后岳父一家,其实都不是很看得上他。这种事从眼神和待客就看出来了。昭明冷眼瞧着,后母待他父亲像是待家里长工,倒是母亲曾把这个平庸男人当成了国王。

平庸?

是的,太平庸了,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老实,好拿捏。

人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不去珍惜,眼睛就看着别人手里的破烂。真的千方百计拿到手,好像也就是如此吧?

他们看人挺准,昭明的爹就是这样的人,老实,懦弱,好拿捏。所以昭明从来没有想过靠这个爹。

他一开始知道继母打算让他替了继母姐的名额的时候,昭明就知道,这事情八层就是这样了。因为他的爹,是靠不住的,在如今这个家里没有话语权,也不会为了儿子争取利益得罪后妻。

就是这样老实懦弱的利己主义者。

他什么也没说,那些日子尽可能的多换了些钱和票,给姥爷寄了东西,这一切都做完了,最后,昭明才一脸毅然决然的说家里下乡的名额自己顶了。

他这么主动,一来是卖个好,二来,他打听过,这次他们这一片学生要去的地方是南方,离着姥爷下放的农场很近,就在一个地方。他也想去看看他们,为人子女应该做的,他也不会省。

名字报上去,他们被分到不同村子,谁知道这么巧,昭明要入住的村子就叫‘上湾村’。

全国上下叫这个名儿的村子不少,昭明一开始还真没想过那个致富一方的任务。最后这样阴差阳错,他就到了其中一个‘上湾村’。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诡异力量推着人前行。

下乡,是不想下也得下。

他继母也比较有权势,堂兄弟就是革委的一个小干部,也能蹭着对方权利的边儿。所以昭明的爹哪怕想要反抗一下,都是低声下气犹犹豫豫的。

现在一说昭明自愿去,他亲爹想一想,自己还有两个亲儿子,他又是主动自愿,心里就像是放下一块石头。继母更是高兴,手一松,还给他整了一套全新的被子让他带走。

所以最后皆大欢喜。

昭明心知自己这一走,可能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所以带齐了东西。

他上学的时候学制改成‘五、二、二’,课业也要简单很多,所以昭明很早就越级考了高中毕业考试拿到学业证书。后来他一边打临时工,一边按着老课本自学,就是想要学更多的东西。

这次他怕下乡的日子久了遗忘,就把全套书籍都带上,还有钢笔和墨水。

昭明的衣服不算多,四季都有两套,加上被子,就是很大一袋子的行李。他又准备了一些容易携带放的住的日用药,比如阿司匹林、红霉素软膏、酒精、马油膏等日常用药,因为听说乡下地方这些东西不好买。

剩下还有一些空间,就放了点抹脸防冻裂的油,是用北方一种动物油制作的,对冻疮和烫伤都很友好。还有一大瓶跌打酒,西北特产奶酪和奶贝。其实还有很多想买的,比如奶粉啊,红糖啊,肉罐头啊,但是没有门路,买不到。

这些都是放行李箱和麻袋里的,昭明身上还背着不少东西,铝皮饭盒、军用水壶、洗漱用品,一件旧蚊帐,两双胶底布鞋、一双下地用胶皮鞋和一双羊皮毛一体皮靴等。

来了这里后,他还在县城里补充了一次,买了保温瓶、部分粮食。然后在村里木匠家里买了洗脸盆和洗脚盆,还有木架子。

因每年都有下乡知青,大家有了经验知道那边什么环境。这一届的知青都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也不单他一人如此准备齐全,还有个知青就差把家当都搬过来了,一个人拖着半车的行李。

即便准备得如此充分,一个个的也都明白来这是吃苦来了,但真正走到农村,知青们还是叫苦不迭。城里孩子完全被乡下环境的穷苦破败惊吓到了。

昭明也一样,虽然已经来了半个多月,他还是不能适应本地劳重的体力活。哪怕大队长已经把最轻省的活计派给他们这群身娇肉贵的知青们。

每一天的劳动之后,若是没有及时的按摩揉捏,第二天身体酸痛得像是被大卡车碾了一遍又一遍。

昭明带的跌打酒就成了救命膏药,每天不搓一搓都不舒坦。旁人见他用得好,也会来借,哪怕就擦了一点点,借的次数多了,用得也快。

同伴里没有脸皮厚的,对此都有些不好意思,昭明倒是不在意。

“用吧,过些时候习惯了,就用不着了。”

这倒是真的,至少老知青们全都习惯了每日的劳动。

昭明这样客气,同伴也客气,有什么大家用得上的就没有藏着掖着。要说也是前辈起的头好,第一批的知青大都是和气的,第二批留下的也都是安静的,他们新的一批知青也学着来,来了这么久,别的不说,至少没红过脸。

准备开辟了院子种蔬菜,知青们就去村民手里买了一些种子,村民们虽然看不上这群身娇体软的年轻人,却还是热情的性子,纷纷说不用,伸手就抓了一把种子,也不要他们的钱。

知青这边也客气,若是手里有些什么零碎的零食小吃,顺手也给村里孩子一把,还了人情。

一日有雨,村里没什么活,村民们都在家里修理一下农具,知青们带着斗笠在翻地。昭明背着一个背篓去了一趟县里,他是偷偷去的,没有打报告,这些年也管得不严,路上虽有巡逻队,甚少抓着人盘问,他就大大方方去了。

他在供销社买了些吃的用的,再去药店买了配跌打酒的药。

他的背篓里原本就放着前些日子拿出来的水果,这次便不拿水果了,他拿了两斤肥肉,还有八斤的糯米。一日他只能拿一次,最多十斤,没有种类限制。

回来后,他把两斤肥肉给了小余同志。小余同志拿出一个本子记账,直接换算成钱。如今买肉还得肉票,换算成钱是昭明吃了亏,但他不在意。

小余同志熬了一小罐的油脂,多余的油渣攒起来,日后炒青菜的时候放一点,也就有了荤。在乡下几年,便是最手松的同志都学会了精打细算,城里时候拿着当零嘴的猪油渣都要分开几次吃。

便是如此也被村里人嫌奢侈,纯正的劳动妇女,用油都是纱布沾一点在铁锅一抹,就算是炒菜,不像是知青,用筷子划一大块。

其他人知道昭明从县里过来,还买了些水果,他们就拿着自己的麻花、蜂蜜、肉干等等东西去换。小余同志手里好东西多,她拿着一罐铺着厚厚油脂的蘑菇酱和昭明换了两个甜瓜,别人是没有这么奢侈的,最多就是一个,再少一点,两个人一起换一个,再分开吃。

过了农忙时节,新来的三个知青终于也适应了干活的节奏,昭明的跌打酒就存封进了箱子底。

村里的冬小麦收了一波,因为种的不多,分到村民手里的也不多。这次分粮,新来的知青来得晚分的少,每个人只有几斤,小麦更只有几两。这么点东西,放在手里做什么呢?

“每个人拿出二两小麦,村里有石磨,咱们磨出粉包饺子怎么样?”一个人提议。

“不年不节的,吃饺子做什么?不如咱们做麦饼吃吧?”圆脸的知青边说边做着手势,“我看咱们厨房就有土烤炉,还有前些日子村里送来的梅干菜,做梅干菜麦饼最好吃。”

“干巴巴的,哪里好吃?”

“不一样。我们老家的麦饼啊,皮像纸一样的薄,隐隐约约透出一层差不多薄的梅干菜馅儿,咬下去酥、脆、香、咸。那馅儿也不一样,拿上好的五花肉和梅干菜一块儿炒,加入冰糖、生抽、小葱,新小麦的面,撒上一层白芝麻,裹着布满油脂的馅儿,咬下去……啧啧啧,满嘴流香,越嚼越好吃。”

圆脸的知青脸上生出无限的向往怀念,默默的吞了一口又一口的口水。

众人被他说得嘴馋,忍不住看向大厨余知青。

余知青虽然长得娇小,却很有大师傅风范,她淡定得一点头,“能做。”

“不然,做麦饼尝尝看?”大家犹犹豫豫的。

“新收的小麦做的麦饼,得多香啊。”

知青里的吃货一下子就意志不坚定起来,哎呀,听着真的很好吃的样子啊,感觉不尝一下很吃亏,饺子再好一年也能吃上几次,麦饼可就未必了。

“那咱们表个态?”

于是再次举手表决,除了两个在麦饼和水饺之间摇摆不定的弃权,别的都举了手,昭明也高举起双手。

新麦做的麦饼,一定很好吃吧?

大家都这样想的。

麦子粉好得,村里就有公用的石磨,下点力气就能得到。这是男知青的活,实在干不了还能借村里的驴。不过就那么点麦子,他们可不好意思说自己干不了,这百多斤也不是拿着看看的,拿上书本是书生,提上枪就是壮士。

就是五花肉没有,得去镇上买,还得有肉票。

昭明出了二两的肉票,反正这些票不用就要过期。还有两位一人出了二两肉票一人出了一两肉票,这就是半斤了,足够用还有剩余。别的人没有出票子的,就出钱,也是十分公平合理的事情。

然后屋里一些调料也不足了,油、酱、醋、糖都缺了。这个人要买些火柴,那人要买点硬糖,还有人想要点旧报纸了解一下时事,各种需求抄了半张纸,这次去一趟县里就一起买了吧。

“这几日没有雨,去县里算旷工,这得开介绍信吧?”

“是啊,又得麻烦大队长了。”

在知青来之前,村里一年也就过年前会去一趟县里备年货,因为镇上的供销社物资不全还数量短缺,无法满足过年前的需求。但自从知青们来了,他们是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县城的,这些年轻人手里头都攥着不少钱和票子,也舍得花。

其实这会儿上头是有规定,知青们不许随便出村子,出了事情公社要负责的。所以大队长其实很不愿意给他们开介绍信,也就是被磨得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介绍信最后是要开,也少不了一通的抱怨。

谁都不想去找大队长,大队长四十来岁的大汉,看着挺严肃的,其实说教起来滔滔不绝,半个小时不带停的。

还是昭明,被派出来做代表去找大队长要介绍信,去县里补充一下物资。

无他,就因为昭明脸嫩,颜好,看着特正直无辜。

“你们这些人,也太能折腾了。”大队长虽然这么说,还是给开了介绍信。

村子里的知青性子都不错,不像别的村子那么闹腾,大队长也愿意给这些孩子点优待。愿意为口吃的来回跑,也比闲着没事搞什么运动大会玩什么勾心斗角强。

何况,这么听昭明扯了一通梅干菜麦饼怎么怎么好吃,大队长都有点嘴馋了。

……这听起来似乎还挺好吃的?

“那群知青又在做什么好吃的了?”

当村民知道的时候,知青们已经凑了肉票和钱,拿着队里给的介绍信去县里买了半斤肉和半斤油,还热了灶,备齐了馅料。

一张一张被擀面杖压成纸片的大饼贴在炉壁上,用炭火烘烤着,没有几分钟就熟了,散发出麦子特有的干香和梅干菜炒五花肉的油香。

大热的天,光是站着都会流汗,知青们却不肯离开火炉一样的小厨房,一个个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去看,然后按着前后顺序一个个拿了新出的饼。新出的饼很烫,拿到手里一直跳着脚的用两只手来回换,但谁也舍不得放下凉一会儿再吃。

新出的麦饼薄而脆,一咬就碎,咔擦咔擦的露出里面一层黑色的馅料,那是剁碎的五花肉炒的梅干菜,咸香的梅干菜衬着只有简单麦香的饼皮,加上外面一层酥香的白芝麻,虽然烫,但每一口都是享受。

“麦饼还是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圆脸的知青紧紧抱着他的麦饼,那上面已经让他咬了一口。

旁边的知青见他一边呼着烫到的舌头,一边哼哧哼哧来回换,指着他笑,“看起来傻乎乎的。”

圆脸的知青也不恼,笑嘻嘻的,“在我老家,新麦子上来的时候,我娘就会给我做梅干菜麦饼。家里孩子多,饼子做得小,馅料也没余妹子调得好,可是大家还是疯抢。只要一看到它,就知道新麦上市了,这也算是季节的味道吧?因为只有新麦上市的时候才会郑重其事的做一回,所以特别珍惜,总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好东西,一年也只有吃一次。”

“这就是时间的味道。清明的时候吃青团,端午的时候吃粽子,中秋吃月饼,虽然不吃也不会有什么,可是会像是错过了人生重大的事情一样。时间流逝,却抓不住,真的是让人伤感的事情,如果有美味的食物,那一个个走过的时间的节点却突然让人期待起来,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了。美味的食物就是有这样神奇的作用。”

“就是啊,只要一想到再过两个月,就有七夕的麻巧,有中秋的月饼,有重阳节的菊花酒菊花糕,有冬至的汤圆……”

“诶,等等,难道冬至不是吃饺子吗?”

“冬至是吃羊汤吧?**辣一碗羊汤灌下去,出一身汗,那叫一个巴适。”

“我们那,七夕吃巧果,过了油炸出来。”

话题突然从‘节日和美食’一路偏到‘地方特色’,这种只有地域广茂的国家才有的小小困扰让大家的兴趣都提了起来,纷纷为自己的老家代言。大热天的,嘴里还啃着脆脆的麦饼,一群人已经开始讨论下一个节日究竟吃谁家的地方特产节日美食了。

圆脸知青美滋滋的吃着老家美食,心满意足。

果然,新麦和梅干菜麦饼最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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