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看着他添了些许风霜的面容,感受到对方那一丝丝的不安和忐忑,忽然就心软了。不知不觉,自己以为铜墙铁壁的防护罩,也被这种沉默而执着的情感穿透了。

“这几年不容易吧?”

“没呢,就是来回跑,没别的。”

“胡说,在我这还报喜不报忧?你打小就这样,硬抗着,觉得自己特别有男子汉气概。”

“哪有打小,我到你身边都十二了,不小了。你再仔细看看我,哪儿就小了?”

卫戈说着,自己忍不住笑出来。一到青川身边,甭管他们年纪怎么样,卫戈的心理年龄都要缩一截,有时候自己都没注意到,就是对着心里的支柱撒娇的口气了。

他在苏联的活动不像是表现得那么轻松,别人都去那里做生意,他是去搞资料和高新技术。现在,这其中大部分已经无偿送给国家,他赚到的钱反而不多,买了四合院之后就不剩什么了。

现如今四合院也贵,地段好的更贵。

卫戈这些年人在外头,其实一直托人打听青川的事,就是几日前的事都知道。他不放心,心上人那么好呢,大家总不至于都眼瞎看不见。

万一呢?

回头他事业成功了,阿叔跑了,到哪儿哭去?

“叔,我听说你家里人找你麻烦?”

“这也知道?行了,这点事我自己就解决了。”

青川那房子,一千两百多平米的三进院子,加起来二十多间屋子,每间屋子十七八平米,就住了他一个人。而老陆家呢,四口人挤着半间小四合院,加起来四间屋子,比下有余比上不足。

凡事就怕对比。

且人的贪念一起,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老陆自己没脸上门要求充公的,他这个人,特别要脸。继母说过几次想要来借住,但是有老陆拦着,她如今又属于说话没底气的,只能默默眼红,然后三番两次的把两个弟弟送来蹭些好处。

青川无所谓,来也行啊,自己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于是他两个弟弟住了半个月就败退了。

那位感情路线几次波折的继母姐姐倒是舍得下脸皮,见青川如今出息就想贴上来要点好处,话里话外是姐弟,但青川对她是没有半点情面的,连门都不给开。别人问就说‘假的,是假的姐弟,没有血缘也没有亲情,倒是有仇。’说的这么直接明白,谁还敢来讲和?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他两个弟弟要结婚了,他继母就想要借青川这个房子给他们结婚。这房子不好借啊,只怕借了还不了,何况青川是相当不喜欢别人出现在自己的地盘,所以他一口拒绝了。

为这个事,老陆跑来找青川,青川笑眯眯和他说,“你和两小的说,他们老婆能借,我这房子也能借。”气得老陆脸都紫了。

没完,青川的妈知道了这个事,她打扮时尚靓丽,开着小车踩着恨天高跑老陆那边狠狠冷嘲热讽了一顿,邻居在外面听热闹,老陆躲在家里羞臊得抬不起头。

她不只是教授,最近还开始拍电影了,很多人认得她。

这几年外头的变化一天一个样,好些人做生意赚了钱,经常可以听到谁‘下海’赚了大钱的消息,他的童年伙伴也有几个去了南方,来回倒腾,果然挣了钱,比那死工资多了不知道多少。

青川的母亲被邀请去拍了两次电影,其中有一个讲母爱的电影,她就突然的火了,青川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星二代。

相比之下老陆的日子就不太好过,所在的工厂裁员,一大批人就丢掉了铁饭碗,老陆就在其中。他那么大年纪,很多事儿不好做,别人给他介绍看门的工作,他又拉不下这个脸。继母是没有工作的,家里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每天就在那儿愁啊。

后来青川托关系在一个中学里给找了个小卖部的生意,听着比看大门好听,赚的也不少,他们夫妻两个一个进货一个买卖,倒也足够过日子,这会儿两个孩子到结婚年纪了,人家姑娘却不满意这房子。这不,就开始琢磨青川那房子了。

可惜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还是琢磨不成。

那之后卫戈经常来。

下雨了他就来送伞,其实青川是带了伞的。那也没关系,把伞随便给了一个不认识的路人甲,两人撑着一把走。

起风了他来送外套。同学都觉得神奇,为什么他会有青川的外套,每次还都不太一样。

这年代还是纯洁啊,大家没有想得太深。或许有一两个看出了端倪,但不说,也就没人讨论。反正这个时代,单身又不犯法,爹妈都不管,谁有资格管?

“你怎么不问我什么时候才答应你?”青川问卫戈。

卫戈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他把洗过拧干的衣服一件件抖开,笑着看了喝茶吃点心的青川一眼,“什么时候?”

其实他已经没有那么迫切了。不是因为不喜欢了,而是因为更喜欢了,所以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影子已经悄悄装进某人的心里。现在他每天过来,吃青川做的饭,给青川洗碗洗衣,两个人一起打扫卫生,各自工作。偶尔眼神对接了一瞬,笑容便要维持几个小时。

不是因为追求,而是因为他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幸福。

光是站在一个院子里,他就觉得如此美好了。

“什么时候答应?当然是……我什么时候突然想亲你。那就是答应了。”

“你想怎么亲?”卫戈忍不住想撩。

“当然是……亲得你嘴儿也红脸儿也粉,红似樱桃含朝露,粉如天边晕彩霞,似喜似嗔,欲怒还羞。我个小冤家,世上怎有你这般贴合我意的人儿~~~”那最后他拖起了长长的戏腔,唱着自己不知道哪里东拉西扯来的词,还朝着卫戈抛媚眼儿。

卫戈一开始还撑着,后头脸是真粉了,伸手捂着脸不敢看青川。

青川托着脸欣赏美景,还撩不撩?

“你现在不能亲我么?”卫戈强撑着问青川。

“我们的人生那么长呢,一下子就答应了,以后这么长的时间就甜甜甜黏黏黏?普通人的规律不合用,何况,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忍受你之后老态龙钟的样子,总得给我点心理准备。”

“要是不能忍受怎么办?”

“那么我们在一起后,差不多年纪就修身养性分床睡吧。”

青川理所当然的说。

卫戈站在院子里笑得不能自己。

青川一直也没结婚,他手里还有两处房产,后来千禧年的时候地价涨得很厉害了,他就把房子给卖了,在原来下乡那个地方,上湾村,修了一个酒坊,只生产一种酒,杨梅为主,色酱红,叫梅子红。同时在江苏那块,一个养了几百年的桑蚕的村子建了一个酒坊,也只生产一种酒,以桑葚为主的水果酒,名叫紫美人。

他向村里人收购杨梅、桑葚等本地盛产水果,让这个地方的人足不出户就赚到钱。

酒坊赚的钱投入到另一个地方,在川蜀修了一个酒坊,只生产猴儿酒,因颜色泛绿,清澈如橄榄石,便取名‘绿珠’。后来他还在云南开了酒坊,生产一种浅蓝色酒,叫孔雀。

这样前前后后,他选了十个地方,只生产十种酒。梅子红、紫美人、绿珠、孔雀、石泉、稻香……这些酒没有老牌酒的历史,但是各有特色,青川又十分积极的参加各种酒类评选,也打出自己的名气,慢慢就成了驰名品牌,远销海外。

他找的地方,都是因为偏僻交通不便变成贫困村的深山老林。这样的地方,水质也好,没有污染,出来的酒也好。因为有利益吸引,当地人就在本地种植用来酿酒的果树草药,青川请了技术人员指导他们种植,然后按着品质不同高价收购。

只要他的酒坊入驻的地方,当地的村民几年就能修一个乡村别墅。他又很关注环境保护这一块,所以酒坊从未给当地的生态环境造成过破坏,这样的前提下,他还带领村里人发家致富,脱离贫困第一线。几乎没有人不欢迎他的酒坊。

钱滚钱,越滚越多,虽然青川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商人的材料,最后还是成了酒类行业的大佬。他又不是喜欢奢靡享受的,没有妻儿和糟心亲戚,有钱,就去做慈善。

给酒坊所在的村子修路,修阳光小学,修村医务室,甚至抢了拆迁办的活计给村里人规划修高档别墅生活区,还很积极的发展当地的旅游业,顺便还能推广自己的酒文化,一石二鸟。

他做这些从来不是表面功夫,很下本钱。后来地震那会儿,周边地方损失惨重,他办酒坊的那一片无一伤亡,那些小别墅、学校、村娱乐室……连个裂缝都没有。

青川早早立了遗嘱,若是他死了,他的产业他的酒坊和配方,无偿捐赠给国家,从此收归国有,他的钱捐给贫困学生助学基金会,房子赠送给当地社区办福利院。他留下的私人物品里那些古籍古董,赠送给当地博物馆。可以说所有身后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他这遗嘱一出来,他两个继母弟弟就气吐血了。他们还想着,青川那么有钱,身家数百亿,还没有妻儿,他死后,怎么着都该给下面侄子侄女留些东西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哪怕就给一点点,千分之一,那也是他们半辈子赚不来的钱。谁知道他对自己那么狠,一分不剩。

这个年头,人人看着钱,青川这样‘裸’葬的人是真不多。大家面上都说他觉悟高,私底下还不是叫他傻子。

青川可不管这些,他早就拿到了最宝贵的东西。

他的酿酒技术平平安安的升级到十分正常的‘酒仙’,就是很普通的加状态加体质加天赋,系统本来都做好了九十度直角变异的准备,没想到出来是很正常的升级,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不然宿主下个世界继续失忆吧。”多正常啊,多美好啊。

“呵。”给你一个语气词好好体会。

这个世界青川活了很长时间,甚至长过卫戈。卫戈八十多快九十的时候自然死亡,他是一个大商人,房地产起家,转互联网。他和青川一样热衷慈善,但他主要捐赠的都是高尖科学实验室,九十年代那会儿这些实验室动辄几百万美元,实验器材都是千方百计从美国运回来的,捐一所就得伤筋动骨,卫戈捐赠了十几所。

卫戈也选择了‘裸’葬,除了骨灰,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差不多两千亿的身家,一分不剩的捐了。走的时候,他还享受了一把国旗覆体的国葬待遇,把青川羡慕得不行。

卫戈的生活方式一直很健康,倒是青川越老越是任性。然而先走的却是卫戈这个养身专家,倒是青川这个祸害虽然小病不断,却总是不死。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老年’这样的时期,他仿佛明白了为什么老人有时候那么固执那么任性。

人老了,又不甘心自己退出世界主舞台的时候,会变成一个任性的老人。总想从点点滴滴找回当年不惧风雨的自己,青春年少的自己。

然而时间从不回头。

曾经,青川因为假牙的问题,找了卫戈抱怨。

“我最近戴了假牙,虽说是最新款的最贴合的,但还是感觉哪里都不对,咬东西的时候总是怪怪的。想要吃一点喜欢的生鱼片,都有很多人拦着,牙也觉得不舒服,腮帮子难受,老了可真够受的。”

卫戈总是纵容着青川,什么时候都这样,所以他说:“正好,我突然也想吃一点牛排,我们偷偷出去吧。那些家庭医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你享受生活,难道人老了骨头松动了就不可以放肆一下了吗?”

“出门左拐就有一家很不错的万国美食城,什么都有。我们从后面出去,嘘,小声点……”

两个人像是小偷一样溜出门,找到目的地,拿好号码牌坐定。

青川感慨万分,因为这一家还是手机点单模式,“真是太好了,最新的那种方式我确实不太习惯,那种高科技都用不惯,为什么孩子们一学就会?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一个人出来吃饭了。如果是大家一起出来,就会给我点各种黏糊糊软绵绵的东西,我才不要吃。”

菜是机器人端上来的,都是青川喜欢的。

“啊,生鱼片还是沾芥末。上一次吃的时候,小伟居然把鱼肉烫了半成熟沾最新的那种甜酱给我,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是孩子吗?生鱼片本来就是应该沾芥末的!”

“你说的都对,我全部认同。可是沾芥末你的肠胃大概受不了刺激吧?如果因为这个住院,以后我再带你出来,就不容易了。我既不能拒绝你,也不能不顾你的身体,所以,沾一下芥末,然后在凉开水里清洗一下?”

卫戈把清洗完的,没有了味道的生鱼片放到青川的碟子里。

青川看着这些没滋没味的鱼片,挣扎了一下,但卫戈已经夹着鱼肉送到他的嘴边,“好吧……我可以暂时妥协一下,仅此一次。我可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人家。”

但那之后没有多久,卫戈就走了。

太快了,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没有了。

青川再次经过那间餐厅,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助理问他是不是想进去吃饭。

“我想吃生鱼片沾芥末。”

“啊?可是上次顾医生说您的肠胃……”

看着笨拙的助理,他笑了起来,“走吧。我才不用生鱼片沾甜酱,不是那么随便的老人家。那个芥末啊,撩了生鱼片,又随随便便走了,没有了芥末,我还吃什么生鱼片?还不如吃柠檬鱼片。”

“啊?”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青川九十多才走的,他直到死前还一直关注民生问题,之前也一直是配合国家产业扶贫的第一线。剧情任务让他致富一乡十里,但他帮助致富的村子何止一个,覆盖地区何止十里。慈善是有瘾的,因为很有成就感,就把这一个个脱离贫困的村子当做是自己的徽章,这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有意义。

他没有国葬待遇,但是送他的人很多,中央电视台都特别报道。

他和卫戈两个人因为是好朋友,又有相似的行为,被人称作红色联盟。青川关注民生,他的重点放在提升底层人的幸福度上,卫戈关注高新科技,他的扶持对象是科学家和他们烧钱的实验室。论谁贡献最大,很难说,但两人都是爱国商人,这点毫无疑问。

因两人留下的遗嘱,他们被葬在一个墓地,生前是知己,死后是对门。有人觉得他们这种友情非常感天动地,然后根据他们留下的资料,怕了九十集的大长篇电视剧,官方称这是最赤诚的革命友谊,他们有共同的愿望,都在朝着一处前进。

因为剧情需要,电视剧有一些‘合理改编’,商场上的爱恨情仇不提,还给两个人都硬生生安排了一段感情,一个死了,一个绿了。

行吧,人都死了,你想怎么拍怎么拍吧。

反正社会主义兄弟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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