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公平起见,在批评了这么多的故事、宗教和意识形态之后,我也得剖析一下自己: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怀疑一切的人,每天醒来还是可以如此开心。对于这件事我本来有点迟疑,因为一方面不想太过自我放纵,一方面也不想给人错误的印象,让人误以为这套方法可以适用于所有人。毕竟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基因、神经元、个人经历和心中的“正道”绝不可能和别人一样。然而,如果读者至少可以知道我是用怎样的观点来看世界,知道我的视界和写作受了怎样的影响,或许是好事一桩。

我在青少年时期有许多烦恼,心静不下来,觉得整个世界莫名其妙,对于人生的种种大问题也都找不到答案。特别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诸多苦痛充斥着整个世界,充斥着我的生活,也不知道自己对此可以做些什么。不论是身边的人或是读到的书,讲的都是一些精心虚构的故事:关于神和天堂的宗教神话,关于祖国和历史使命的民族主义,关于爱情和冒险的浪漫神话,还有那套说着经济增长、消费能让我开心的资本主义神话。虽然我当时已经能够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虚构的,但还是不知道怎样找出真相。

等到上了大学,原以为到了可以找出答案的好地方,但后来我很失望。学术世界有各种强大的工具,可以解构人类过去创造的所有神话,但还是无法针对人生的重大问题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相反,它要我把目光越缩越窄。到最后,我在牛津大学读博士时的研究主题是中世纪士兵的自传文本。出于喜好,我读了许多哲学书籍,也做过多次哲学辩论;虽然这能为智识带来无穷乐趣,却几乎无法提供任何真正的见解。这实在太叫人沮丧了。

到最后,我的好朋友罗恩建议我试试放下书本几天,也别动脑子做什么讨论,而是去上个内观(Vipassana,这是古印度巴利文,意为“内省”)禅修课程。我原本以为这大概就是什么新世纪(NewAge)的玩意儿,而且也实在不想再听另一个神话,于是就拒绝了他的好意。但经过他一年的循循善诱,我在2000年4月参加了为期10天的内观禅修。以前我对禅修所知极少,以为这肯定牵扯了各种复杂神秘的理论,没想到禅修教学竟如此注重实际。当时,戈恩卡(S.N.Goenka)老师指导学生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气息如何进出鼻孔。他一直提醒我们:“什么都别做,别去控制呼吸,也不要想用什么特殊的方式呼吸。只要观察现在的状况,不管状况如何。吸气的时候,你只是意识到,这股气进来了;呼气的时候,你只是意识到,这股气出去了。而等你不再专注,思绪开始在回忆和幻想中游荡的时候,你只是意识到:现在我的思绪不在呼吸上了。”这是别人跟我说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有人会问些人生大问题,他们并不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吸气、什么时候呼气,而只是想知道人死之后会怎样。然而,人生真正的谜并不是发生在死后,而是在生前。想懂“死”,就得先懂“生”。

有人会问:“我死的时候,是完全消失吗?会去天堂吗?还是会在新的身体内重生?”这些问题背后的假设,是认为有个“我”从生到死都不会改变,于是想知道“死后这个不变的我会如何”。然而,真的有个“我”是从生到死都不会改变吗?身体随时都在变化,大脑随时都在变化,心智也随时都在变化。你观察自己观察得越仔细,就越会发现,就算只是从这一秒到下一秒,也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这样说来,人的一生如何连续统一?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就不懂得“生”,当然也就没有机会懂得“死”。只要知道什么叫作连续统一,关于死亡的大问题也会有明确的答案。

有人说:“人从出生到死亡,灵魂一直不变,所以算是完整的一生。”但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你真的看到过灵魂吗?我们不用到死的那一刻,也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只要了解自己在这个瞬间的结束、下个瞬间的开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能知道在死亡的那个瞬间会发生什么事。只要好好观察自己如何完成一次呼吸,你就能理解这一切。

我从观察自己呼吸所学到的第一件事是:虽然我读了那么多书,在大学上了那么多课,但对自己的心智几乎一无所知,而且根本没什么办法控制心智。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会想到别的事情,专心观察气息如何进出鼻孔的时间怎样也撑不过10秒。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我人生的主宰,是我个人品牌的首席执行官,但禅修不过短短几小时,就足以证明我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控制的能力。我非但不是首席执行官,就连当个看门的也不太够格。虽然我只是站在自己身体的大门(鼻孔)旁,观察一下有什么进来、有什么出去,但没一会儿我就擅离职守了。那真的是一次让我大开眼界的经历。

随着课程进行下去,学生除了要观察自己的呼吸,还要观察整个身体的感觉。这里说的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幸福或狂喜,而是最普通、最一般的感觉,比如冷热、压力、疼痛等。内观技巧背后的道理,是认为心智的流动与身体的感觉密切相关。我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的是身体的感觉。我真正反应的对象不是外界事件,而是自己身体的感觉。某种感觉不愉快,我的反应就是“厌恶”;某种感觉愉快,我的反应就是“想要更多”。即使我们以为自己的反应针对的是别人做的某件事(例如特朗普的最新推文)或是遥远的童年记忆,事实上我们做出的反应也是自己最直接的身体感觉。如果有人侮辱我们的国家或神,真正让我们难受的是胃部灼热、心头就像被捏住的感觉。我们的国家并没有任何感觉,但我们的身体真的能够感觉到痛苦。

想知道“愤怒”究竟是什么吗?只要在自己生气的时候,观察自己身体上出现而最后消失的那些感觉。我第一次参加禅修是在24岁,在那之前大概已经生过一万次气,但从来没想到要观察自己愤怒时的真实感觉。每次生气,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愤怒的对象身上(某人的行为或言辞),而不是愤怒的真实感觉。

我认为,经过观察各种感觉的10天,我对自己和整个人类的了解可能要超过我先前所学。而且做到这点,无须接受任何故事、理论或神话,只要观察真正的现实就行了。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各种痛苦最深层的来源,就在于自己的心智。如果有什么是我想得却不可得,心智的反应就是产生痛苦。痛苦并非外部世界的客观情形,而是自己心智产生的心理反应。了解这一点就是跨出了第一步,让人不再产生痛苦。

自2000年第一次参加禅修之后,我每天都会冥想两个小时,每年也会参加一两个月的禅修课程。这不是逃离现实,而是接触现实。因为这样一来,我每天至少有两个小时能真正观察现实,另外22个小时则是被电子邮件、推文和可爱的小狗短片淹没。如果不是凭借禅修带给我的专注力和清晰的眼界,我不可能写出《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至少对我而言,冥想与科学研究并不冲突。特别是要了解人类心智的时候,冥想就是另外一种重要的科学工具。

科学之所以很难解开心智的奥秘,很大程度是因为缺少有效的工具。包括科学家在内,许多人都把心智与大脑混为一谈,但两者其实非常不同。大脑是由神经元、突触和生化物质组成的实体网络组织,心智则是痛苦、愉快、爱和愤怒等主观体验的流动。生物学家认为是大脑产生了心智,是数十亿神经元的生化反应产生了爱和痛苦之类的体验。但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完全无法解释心智是如何从大脑里出现的。为什么数十亿神经元以某种模式发射电子信号,我会感觉到疼痛,而以另一种模式发射,我会感觉到爱?对此我们毫无头绪。所以,就算心智确实是在大脑中出现,至少在目前,研究心智和研究大脑仍然完全是两回事。

依靠显微镜、脑部扫描仪和运算能力强大的计算机,大脑研究正突飞猛进。然而,利用这些设备我们并不能看到心智。这些设备能让我们监测大脑中的生化和电子活动,但无法让我们碰触到与这些活动相关的主观体验。时至2018年,我唯一能够直接接触的仍然只有自己的心智。如果想知道其他人有何体验,只能根据各种二手资料,但这其中会有各种局限和歪曲。

当然,我们可以收集关于许多人的二手资料,再用统计方法找出重复出现的模式。利用这些方法,心理学家和脑科学家不仅比过去更了解心智,而且改善甚至拯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然而,光靠二手资料还是不能完成突破。科学上如果想研究某个特定现象,最好能够直接观察。比如,虽然人类学家大量使用二手数据,但如果真想了解萨摩亚(Samoa)文化,迟早还是得打包行李,亲自走一趟。

光是到了萨摩亚还不够。如果只是当背包客去萨摩亚旅行、写写博客,并不算是人类学科学研究,因为绝大多数背包客并不具备必要的研究工具,也未受过必要的研究训练。很多时候,他们的观察漫无章法,而且带有偏见。想成为值得信赖的人类学家,就得学习如何摆脱先入为主的想法和偏见,用系统的客观方式观察人类文化。这就是人类学专业要教的内容,也是拉近不同文化的距离,人类学家的角色会如此重要的原因。

然而,有关心智的科学研究很少遵照这种人类学的模式。人类学家常常是亲身前往遥远的岛屿和神秘的国度,再回来报告自己的访查结果;研究心智的学者却很少这样亲身前往心智的国度。原因在于,我们唯一能直接观察到的只有自己的心智。不带偏见地观察萨摩亚文化已经是件难事,想要客观观察自己的心智则更为困难。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努力,今日的人类学家已经拥有许多强大的研究程序,用来做到客观观察。但相较之下,研究心智的学者虽然也有许多工具可以用来收集和分析二手资料,但要直接观察人类的心智,根本就是隔靴搔痒。

我们既然没有直接观察心智的现代方法,不妨尝试一下前现代化文化发展出的一些工具。有些古代文化对于心智研究早有关注,而且依靠的不是二手数据,而是有系统地训练如何观察自己的心智。过去发展出的这些方法,现在都归在“冥想”这一大类。虽然现在讲到冥想,常常是与宗教和神秘主义有关,但原则上,冥想就是直接观察自己心智的另一种方法。确实,许多宗教都在广泛应用各种冥想的技巧,但并不代表冥想就一定与宗教有关。这就像许多宗教也会广泛读书,但并不代表读书就是一种宗教习俗。

几千年来,人类已经发展出几百种冥想技巧,原则和效果也各不相同。我自己只试过“内观”这一种,因此也只有资格谈谈这一种。和许多其他冥想技巧一样,内观据说也是由佛陀在古印度发现的。几个世纪以来,许多理论和故事都号称源自佛陀,但往往并无根据。即使不相信这些故事,也不影响冥想。教我内观的戈恩卡老师,走的就是非常实际的路线,他会不断告诉学生:观察心智的时候,必须抛开所有二手信息、宗教教条和哲学猜想,一心专注于自己的体验和真正遇到的各种现实。每天都有许多学生去找他,希望得到指引、得到问题的解答。他房间门口写着:“不要讨论理论或哲学,请把问题集中在与你实际修行相关的事情上。”

所谓实际修行,就是要运用系统、持续及客观的方式,观察身体的感觉以及心智对这些感觉的反应,据此找出心智的基本模式。有些人会用冥想来追求幸福和狂喜之类的特殊体验。但事实上,意识是宇宙最大的谜团,就算是冷热或痒麻之类最一般的感觉,也和心醉神迷或宇宙合一之类的感觉同样神秘。内观禅修者都会被告诫,千万不要想追求什么特殊的体验,而是要专注于了解自己心智的真实状况,不论这个状况为何。

近年来,研究心智和大脑的学者对于冥想技巧越来越感兴趣,但多半只是间接使用这种工具。一般来说,科学家做研究的时候并不是自己冥想,而是请有经验的冥想者来到实验室,在他们的头上接上电极感应,再请他们开始冥想,科学家来观察冥想所产生的大脑活动。虽然这也能告诉我们许多关于大脑的有趣信息,但如果实验目标是要了解心智,就抓错了重点。这种做法,就像是想要通过观察石头来了解物质结构,一个人本来是用放大镜来观察,而你给他一台显微镜,并告诉他说:“试试这个,可以让你看得更清楚。”他接过显微镜之后,拿起自己信赖已久的放大镜,开始仔细观察这台显微镜是由什么物质组成的。冥想就是一种工具,让你直接观察自己的心智,如果不是自己去冥想,而是观察别人冥想时的脑电活动,其实并没有真正发挥冥想的潜力。

当然,我绝不是在建议放弃现有的大脑研究工具和研究方法。冥想并不能代替这些工具,而是可以当作辅助工具。这有点像是工程师打算挖隧道打通一座大山,为什么只从一边挖呢?如果能同时从两边开挖,不是更好?如果大脑和心智确实同为一体,这两条隧道迟早都会连通。

如果大脑和心智并非一体,那么我们更应该深入研究心智,而不是一心只研究大脑。

有些大学和实验室已经开始将冥想作为研究工具,而不只是大脑研究的观察对象。但这个过程才刚起步,其进展缓慢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需要研究人员投入大量心力。认真的冥想需要严格的纪律,如果你想尝试客观地观察自己的感觉,就会立刻注意到原来心智是如此不受控制、没有耐心。即使你专注于观察某种相对明显的感觉(例如呼吸时气息进出鼻孔),常常也只能专注几秒,接着就会分心,心智开始游荡于各种念头、回忆和梦想之中。

显微镜失焦的时候,只要转动调节手柄,就能调整焦距。就算是调节手柄有问题,也能找技师来修理。但如果心智失焦,就没有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了。我们通常需要大量的训练,才能冷静下来,让心智集中,接着才能开始系统客观地观察自己。或许在未来,只要服用一颗药丸,我们就能立刻达到专注。然而,如果冥想的目的是探索心智,而不只是集中心智,选用这种快捷方式就可能适得其反。虽然药物可能让我们极为警醒和专注,却也会妨碍我们观察到心智完整的层面。毕竟就算在今天,看一部拍得好的惊悚片,也能让人轻松集中心智。但心智在这种时候就是专注在电影上,无法观察自己的状态。

然而,即使现在没有技术工具可以依赖,也不代表我们就该放弃研究心智。我们可以学学人类学家、动物学家和航天员。人类学家和动物学家会在遥远的岛屿待上好几年,面对各式各样的疾病和危险。航天员也得花费好几年来接受艰苦的训练,好为危险的太空探索做好准备。如果我们愿意为了解异国文化、未知物种和遥远的星球付出这么多的心力,或许为了了解心智,也该付出同等的心力。而且,在算法为我们做出所有决定之前,人类最好尽快了解自己的心智。

观察自己从来不是件简单的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难度还可能越来越大。历史上,人类为自己创造了种种复杂的故事,我们认识真正的自己变得越来越难。这些故事的本意,是让许多人团结起来、集合力量、维持社会和谐。这些故事,满足了几十亿人的温饱,使他们不至于互相残杀。人类观察自己的时候,常常发现的就是这些现成的故事。过去会认为开放式、不预设答案的探寻实在过于危险,有可能让整个社会秩序崩塌。

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发生了两件事。第一,过去的燧石刀已经发展成现在的核武器,社会秩序崩塌的可能性更高。第二,过去洞穴里的壁画已经发展成现在的电视广播,要迷惑大众也变得更容易。在不远的未来,算法就可能为这一切发展画下句点,人类将再也无法观察到真正的自己,而是由算法为人类决定我们是谁、该知道关于自己的哪些事。

在未来几年或几十年内,我们还有选择。只要努力,我们还是能了解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如果真要把握这个机会,最好从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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